上元節之後, 說是開了春,其實離暖陽高照還遠。
正午時分,陰沉的天氣終於承受不住, 下起了雪珠子。一顆顆, 一粒粒, 漫天飄落下來。不多時, 地上便起了一層白霜。庭院裡, 一片死氣沉沉,寒烈的東風颳過,橫陳的枯黑的枝丫無主的擺動。
明月在外間炕上作着針線活, 耐着繡完了一根線,才放下手中的活計, 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手指卻早已經凍僵, 緩了好一會兒,才活動開來。明月穿好鞋下地, 忙不迭地招呼小丫鬟們生炭盆。還好炭盆還沒有收起來,此時拿了例分剩餘的紅蘿炭出來,忙忙的生起來,送進西暖閣裡去。
林寧的精神一向不太好,午飯過後, 漫漫無際的下午, 那一覺尤其綿長。明月也跟着挪進西暖閣, 在正中的桌旁坐下, 靠着炭盆, 繼續那朵沒有繡完的芙蓉花。
炭火燒得旺旺的,紅寶石一般一閃一閃的, 散發出無限的暖意,卻連一點炭氣都沒有。
外面的寒風更甚,撲在窗戶上,怦怦作響,彷彿無數只鴿子齊齊振翅騰空。繃得不太嚴實的窗戶紙,一鼓一縮,好像小孩兒的手頑皮的拍在上面。
林寧輕輕的打了一個噴嚏,翻了個身,面朝裡,繼續昏昏沉沉的睡去。
明月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明月在炭盆旁邊呆了一會兒,只覺得渾身燥熱,看了看西洋時鐘上的時間,差不多到時辰了,便起身出了暖閣。
小丫鬟們此時無事,一個個或打盹,或玩鬧,偶爾發出一兩聲輕淺的笑聲,被明月的眼神一橫,也立即息止了,彷彿一粒石子扔進平靜無波的深潭裡,連漣漪也無跡可循。
明月來到藥爐前,雖然她把步子放得儘量的輕緩,已經盹着了的負責煎藥的阿喬還是驚醒了過來:“姑姑!”
明月豎起食指放在脣邊:“噓,輕點聲。下午的藥該煎了。”
阿喬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起身去西暖閣的大櫥子裡取藥包。
明月見那爐火已是極微弱,便在阿喬的方纔坐的鼓凳上坐下來,一手拿蒲扇,一下一下的扇着,一手拿火鐮,把灰燼撥開一邊,亮開燒得黝紅的炭塊。火光映在她的面孔上,在額頭和鼻樑上勾出一道柔美的曲線。
明月從阿喬手裡接過藥包,笑着輕聲說:“瞧你困得那個樣子,昨天晚上不睡覺,做賊去了麼?好啦,這裡我來,你去炕上好好歪一會兒罷。等會兒十三爺到了,又有得忙了。”
瓦罐裡,藥湯咕嘟咕嘟的沸騰着,頂得蓋子一下一下的跳起來。粗陶器摩擦的聲音,嚓嚓直響,彷彿是在與西洋鍾指針行走發出的聲響應和。明月在手掌上裹了厚厚的毛巾,捏住藥罐的把手。阿喬已經十分利索的把紗網抖開繃好。明月手腕一翻,烏黑濃稠的藥汁汩汩傾瀉而下,濾過沙網,在金絲邊的汝窯小碗肚子裡打個轉,匯成滿滿的一碗。
清苦的藥味在屋子裡瀰漫開來,林寧聞了,心裡一陣一陣的難受,禁不住乾嘔起來。
她其實早就醒了,這屋子裡的檀香薰得她頭痛,睡不着,又懶得起來,所以索性賴着。
明月用托盤盛了藥碗端進來,本來是準備擱在炭盆旁邊溫着,等林寧醒了再伺候她喝下去的,見林寧已經醒了,便笑道:“格格,請稍等一下。這藥是剛煎好的,燙着呢。”
林寧渾身乏力,懶得回答,只是含糊不清的“唔”了一聲,算是答過了,又翻身朝裡,去看那花紋精緻繁複的綾羅帳子。她寧願一遍又一遍的數花梨拔步牀欄杆上刻了多少隻蝙蝠,多少個孩童,也不願意去面對明月以及這屋子裡的其他人。
明月堆起滿臉的笑容來到林寧的牀邊,絮絮地說道:“格格,奴婢伺候您起身吧。今兒天不好,中午的時候下了雪,這會兒倒是放了晴,奇奇怪怪的,一時風,一時雨,真不曉得老天爺在想些什麼……”
林寧像個玩偶一樣,任着明月擺佈。被明月扶起來在牀上坐着,被明月架起手臂穿上衣服,被明月放下雙腳給穿上鞋襪,又被明月攙到炕上。林寧就這麼靠在窗臺上,坐着,伸手把窗戶推開一絲縫,看院子裡的積雪幾乎消融殆盡,地上一汪一汪的水,鏡子一樣,反射着陽光。只有道旁還殘留着一些冰雪,是被人用掃帚掃到那裡去的,一堆一堆,灰灰白白,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化得很慢。
“格格,可以喝了。”明月把藥碗捧到林寧面前。
林寧接過來,一仰頭,一飲而盡,眉頭都不皺一下。明月摘下手帕替她拭了拭嘴角,林寧面帶嫌惡的偏開了頭,仍舊向着窗外,一動不動,入定一半,連上的表情寂靜無波,彷彿是在看風景,彷彿又不是。
明月不以爲意,仍是熱情洋溢的對着林寧說話:“格格,您看那兒。那棵樹上,已經發芽了。這是春天到了呀!”
春天到了。林寧的眼中有光芒閃了一下,如同流星擦破夜空,很快便隕落在不知何處。
春天已經到了嗎?
關於春天,她倒是想起一句詩來: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傷春悲秋,她現在倒是個十成十的“林妹妹”吶!
“吱呀”一聲,院子門被人推開。一個瘦小的身影闖進來,大聲呼喝着:“十三爺到啦!”
屋內衆人立即停下手裡的一切事物,來到庭院中央,分列在石板鋪就的小路兩邊,明月最長,故只有她一個可以侍立在臺階之下恭候胤祥的大駕光臨。
林寧在屋內,拉上了窗戶,很使勁的把它關得很嚴實,自己起身回到牀上去躺着去了。
一陣嘈亂之後,胤祥終於進了屋。他的太監餘福替他解了斗篷,遞給明月拿着,又從麗姝那兒接過家常的織薄錦緞襖換了胤祥身上那件補服下來,一併交給明月拿去衣服架子上掛好。胤祥騎馬回來的,在路上遇着了雪,風帽的紫貂皮毛裡藏着些許雪珠子,被明月一抖,紛紛跌出來,濺落在她的手背上,一觸到溫暖的皮膚,便化成了水,絲絲的涼意一寸一寸的浸進心裡去。
胤祥換好了衣服,大踏步的往東暖閣裡去。剛到雕花月洞格門口,暖氣撲面而來,他笑道:“還生了炭盆,真不錯!”聲音朗朗,如同甘泉,浸潤心田。
明月一個人在衣服架子前面,一組山字屏風將她與衆人的視線隔開。在這狹小又幽密的空間裡,只有她,還有他的氣息。她手捧着胤祥斗篷,愣愣的出神,彷彿是下定什麼決心,突然把臉埋在那風帽中間。她的身體在顫抖,捧着斗篷的雙手也在顫抖,嘴脣上的觸感,彷彿是在親吻。四面的都是他的氣息,絲絲密密的沁出來,讓人越掙扎越深陷,終於到達一個無法挽回的境地。
胤祥一直在炭盆旁烤暖了手,才往林寧的牀那邊去,掀開層層的幕帷,看見重重錦緞圍裹着一個嬌小的身軀,一絲烏髮從被子裡露出來,彷彿貓兒輕輕巧巧的跳過一個轉角,有意與人捉迷藏,卻似是不經意的亮出一小截尾巴,引你去追逐她。
胤祥心情頗好的纏了那一絲秀髮在手指上,摩挲着,俯身去拉林寧的被子:“小懶豬,醒醒了。我來了。”
林寧伸手緊緊攥住被子,然而終究敵不過胤祥的力氣,十分不耐地捨去被子,索性翻過身來,與他面對面,定定的望着他,卻無喜無悲,表情只是寂靜無波。
她討厭窮兇極惡窮形盡相的人,她也不願意自己那樣。所以選擇了這種非暴力不合作的的方式來與胤祥對峙。
起先的時候還會覺得悲傷,因爲曾經他們也是那樣人見人羨的一對,然而終究是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在旁人的眼裡,他現在不僅是她的情人,更是她的恩人罷。福王府的蓉格格離家出走,與一個做生意的漢人私奔,這該是多麼聳動的醜聞!是胤祥,所有人心目中默認的她的未婚夫出面將她找了回來,在她做出更加瘋狂和不堪的事情令她那顯赫家族的聲威受損之前,他找到了她,並且原諒了她。因爲他是愛她的,不論她曾經作出多少讓他傷心欲絕的事情,他仍然是愛她的,愛得那樣深,所以他選擇遺忘,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帶她回到了京城,回到她原本應該屬於的生活圈子。
可是林寧無法忘記,就在胤祥找到她的下一秒鐘,歐陽少游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之中,胤祥看他的眼神是多麼的怨毒。他立即命令他的隨從逮捕這個“膽敢誘拐皇親貴戚的宵小之徒”。
“不關他的事情!是我自己要走的,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少遊,你還愣着幹什麼,你快走,快點走哇!”
不論林寧怎樣的苦苦哀求,不論林寧怎樣的撕心裂肺的哭喊,也阻止不了一個男人的震怒和另一個男人的絕望。少遊就這樣被人押走了,林寧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不能阻止,哭不出來,也喊不出來。十三緊緊的抓着她的手臂,用力極重,她也不覺得疼。
天空漸漸開始飄起小雨,林寧仰起臉,望着那些陰霾厚重的雲層,只是想: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這樣的折磨要到什麼時候纔會結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