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像一齣戲, 鏗鏗鏘鏘轟轟烈烈的開場,咿咿呀呀的唱盡忠義情仇,最後終將歸於平俗, 說好聽點是平靜、平淡。
然而平靜總是用來被打破的。
胤祥的第一個孩子是在康熙四十二年七月初誕生的, 是個女兒。這個孩子還未出世就把她的額娘瓜爾佳氏折騰了夠, 連帶着林寧和胤祥這兩條池魚也沒好日子過。
太醫診脈得出的結論是預產期是在六月底。因爲是第一次, 不光是瓜爾佳氏自己, 闔府上下都如臨大敵,百十來雙眼睛都緊盯着還在母親肚子裡的小傢伙,隨時準備迎接它的到來。
爲了胤祥, 林寧很努力的想去當一個薛寶釵氏的人物,然而畫虎不成總類貓, 她覺得自己給人留下的印象或許更像是王熙鳳。專權弄勢, 恃寵而驕, 眼裡容不下瓜爾佳氏,以至於同在一個屋檐下都不肯去走動。
這讓她十分頹喪。
偶爾她也會跟胤祥談論到瓜爾佳氏, 她會問他:“你想要兒子,還是女兒?”
他總是不動聲色的把話題岔開:“都行。只要是你生的,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我都喜歡。快給我生一個吧!”
他心知肚明她是因爲緊張。這一羣人裡,除了產婦自己, 最緊張的人就屬她。每時每刻緊繃着神經, 逼得她直想逃。她確實可以到莊園裡去住一陣子, 可是她又做不到。
六月中旬剛過, 瓜爾佳氏就不時地覺得肚子疼。
林寧一驚一乍, 如驚弓之鳥,每次都着急的跳起來就要去請太醫, 每次都被馮嬤嬤給攔了下來。
“福晉莫要勞師動衆,待老身去看看再說。”
馮嬤嬤是德妃身邊的老人,因着瓜爾佳氏的臨產而被派到十三阿哥府協助照看。其實她照看得比較多的人不是待產的瓜爾佳氏,而是林寧。
“福晉,福晉。”馮嬤嬤從瓜爾佳氏處回來,見林寧丟了魂一樣的坐在那裡,像個瓷娃娃,沒了往日的那份熠熠神采。
“啊?”林寧聞言回神。
“喝口茶。”
林寧訥訥的接過茶,捧在手裡,說:“嬤嬤辛苦了,請坐。”待馮嬤嬤坐下,她又忙問:“怎麼樣?”
“還沒到時候。”馮嬤嬤急來急去,鼻翼上起了一層汗,掏出手絹擦了擦。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喝起來。
林寧暫時鬆了一口氣,心裡仍是懸着一塊石頭。
七月就在一片擔驚受怕中到來了,林寧幾乎就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
胤祥看着心疼,見她半夜驚醒,都隱隱起了怒意:“你什麼都不懂,跟着瞎忙什麼?有馮嬤嬤他們在呢,有你什麼事情?”
林寧恍若未聞,支起身子聽了半天,確定確實沒什麼動靜之後,還要坐一會兒。
胤祥怕她受涼,拿衣服給她披上,說:“好啦,沒事的,快睡吧,乖!”
林寧單手抓着衣領,過了一會兒,說:“你睡吧,我想看看她去。”說着就要下牀去。
因她是睡在裡邊,要走地先過胤祥這關。所以他直接就把她給按了回去:“你半夜三更的到處跑,想嚇人還是怎麼着?”
天旋地轉,如雷貫耳,林寧只覺得十分委屈,她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一下。
胤祥摟着她,不住地說:“去園子裡住一陣吧,算我求求你了,蓉兒,咱們去園子裡住一陣,好不好?”
林寧的眼淚簌簌的落下來,她無聲無息的一直搖頭。
“對不起,對不起,我犯的錯卻要你來爲我承擔,對不起……”
林寧伸手捂住胤祥的嘴,阻止他的道歉:“你不要這樣說。我願意的,我說過要同你一起承擔的。我們要堅持,一定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
瓜爾佳氏生產的跡象終於在七月初八那天半夜確實出現。
林寧披上衣服就起來了。外面已經一片燈火輝煌,全府的人都醒來了。等她風風火火的趕到瓜爾佳氏的房間,馮嬤嬤已經在那裡了。一片忙亂的景象,數不清的人目不斜視的來來去去,林寧只覺得自己是個礙手礙腳的人,站了一會兒,很自覺地退到了走廊上。才發現胤祥也跟着她來了,兩個人都是衣衫不整的狼狽樣子,在夜裡的寒氣中瑟瑟發抖。
經過馮嬤嬤的權威認證之後,立即有人飛奔去請太醫和產婆。
房間裡,瓜爾佳氏不時發出淒厲的慘叫聲。林寧聽得心都緊了,轉頭去看胤祥,哆哆嗦嗦地問他:“你要不要進去看看她?一會兒產婆來了就看不了了。”見胤祥低頭不說話,她走過去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裝作很無所謂的樣子,說:“去看看吧,她現在最需要的人是你。”
胤祥擡頭,惶惶然,以一種很陌生的目光注視着林寧,半晌,才說:“你跟我一起去。”
林寧愕然:“這不太好吧?我陪你到門口吧。”
其實不止他,她也沒有勇氣。她站在門邊,只覺得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雙手緊緊的扶着門框,拼盡最後的力氣支撐着自己。
她是多麼希望在裡面那個遭受痛苦的人是她自己啊!爲他誕育子嗣,即使痛苦,也是甜蜜的痛苦。
“福晉,您省點力氣罷,羊水還沒破呢,等到孩子要出來的時候,再使勁,現在別把力氣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頭!”馮嬤嬤交待完畢,離開瓜爾佳氏的牀邊,開始指揮下人們準備接生要用的東西。
一看見胤祥,就叫了起來:“十三阿哥,你怎麼在這裡?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趕緊回去吧!”說着就來趕他。
胤祥就像小時候一樣,茫然無措的被她一直推了出去。
馮嬤嬤趕走了胤祥,又來趕林寧。她的一雙溫柔親厚的大手撫在她的肩膀上,溫柔又有些不忍地說:“福晉,您小心着涼,快回去歇着吧。這裡有我們呢,您且放寬心,沒事的。”
馮嬤嬤轉頭又向胤祥:“十三阿哥,您跟福晉都回去歇着吧。有了好消息,老身自會第一個來向您報喜的!”
其實是讓胤祥把林寧帶走。
林寧在胤祥的不斷的安慰和誘哄之下,終於漸漸起了睡意。她在迷濛之中,只是緊緊地抱着他,好像生怕失去他似的。
他的一個孩子就快出世了。它是他的一部分。
她已經失去一部分的他了。
然而他永遠不會明白,她在擔心和害怕着什麼。
到了第二天的早晨,瓜爾佳氏已經疼得暈過去又醒過來好幾次了,仍然只是撕心裂肺的哭着喊“疼”。孩子卻沒有任何要出生的跡象。
林寧在第一時間趕到產房外面。見人們除了叫產婦“使勁”之外,盡是一付束手無策的樣子,連經驗老到的馮嬤嬤和產婆都面帶憂色。
她當時就急了,質問道:“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快拿出個辦法來呀!”
一個年邁的太醫顫顫巍巍的上前來,慢吞吞的說:“回福晉的話,可能是難產。”
可能是難產?!連她這個外行人都知道這一定是難產了,他居然還在這裡跟她說“可能”!
林寧一口氣沒忍住就想破口大罵他“庸醫!”
胤祥及時按住竹林寧的肩膀,制止了她的一時衝動。
林寧很自覺地退後,讓他來交涉。
只聽他很恭敬平和地問老太醫:“翁太醫,請問有什麼法子沒有?”
林寧插了一句:“總不能讓側福晉就一直這麼下去吧?這是難產,拖下去會出人命的!”
到時候一屍兩命,你們有幾條命來陪葬?不過看在胤祥對那翁太醫十分客氣的份上,這句狠話她忍住了沒說出來。
“請十三阿哥和福晉放心,老朽自當盡力而爲。”翁太醫拱了拱手,轉身又進了產房。
“放心,放心,一顆心從昨天晚上放到現在都沒放下來!”林寧坐在花廳裡絮絮的抱怨着。
胤祥一直在盡力的安撫她的情緒,不過作用並不大。
又過了一會兒,翁太醫過來請示:是要保大人,還是要保孩子?
林寧脫口而出:“當然是大人!”
然後才猛地反應過來:情況已經危及到這地步了嗎?!天哪!
翁太醫又去詢問胤祥的意見。胤祥略一沉吟,自然也是說:“要大人!”翁太醫告辭轉身,又被胤祥叫住:“儘量大小都保住,全拜託您了!”
翁太醫前腳剛走,林寧馬上就對胤祥說:“我覺得這庸醫靠不住!咱們得去請別的大夫來!”
夏天的北京真是非常熱,太陽一出來,就跟蒸籠一樣。熱氣從腳底下騰起,真是要把人蒸熟的架勢。
馬車來到西什庫教堂門前,趕車的小廝收緊繮繩,馬兒嘶鳴一聲,停住腳步。車還未停穩,林寧便跳下來,徑直往教堂內走去。明月緊隨其後,撐起一把絹傘,替她遮擋毒辣的陽光。而林寧自己卻好無知覺似的。
林寧的匆匆行色引起了站在門邊的神職人員的注意,他將她攔了下來:“尊貴的夫人,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助你的嗎?”
這是一個年紀很輕的外國人,金髮碧眼,穿着黑色的長袍,應該是位神父。說起中國話來有些大舌頭,發音是外國人特有的吐詞不清。
林寧連忙向他打聽:“請問尼布爾神父是不是在這裡傳教?”
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林寧如釋重負。在這之前,她已經跑過好幾個教堂了,終於找到人了!
“請您帶我去見他!”
“夫人……”年輕的神父還想說些什麼,卻被林寧急聲打斷:
“事關人命,非常危急!請您立即帶我去見尼布爾神父!”
花木葳蕤的庭院中,陽光充沛得刺眼,而大理石的走廊下卻陰涼如山間幽谷。年輕的神父在前面引路,林寧急急的跟着,幾乎要小跑起來,明月已經被她甩在了身後。
刻花木門被推開,門後是一間逼仄的小屋子,光線不是太好,上圓下方的窗戶是這個房間唯一的採光來源。陽光穿過七彩玻璃,在地上投下斑駁綺麗的影子,在那一片光影之中,一把高背的椅子背對門放置,椅子的前方是一張巨大的書桌,上面堆滿了東西。
年輕的神父跨進房門便停住了腳步,恭謹道:“神父,這位夫人請求見你。”
他的話音未落,林寧已經搶身在他的前面,問道:“請問是尼布爾神父嗎?”
“刺啦”,是椅腿與地面摩擦的聲音,一個人影起身離開桌椅,向林寧走來。
“是的,我是尼布爾神父。尊貴的夫人。請問有何貴幹?”
尼布爾神父背光而立,因此林寧看不清他的容貌,不過既然已經找到人,別的都不重要了。
“聽說您醫術高明,我現在急需一位可以實施手術的醫生,所以特地來請您幫忙!”
這個事情說起來很是複雜。林寧需要一個可以做剖腹產手術的醫生,無疑她不可能去找中醫,可是又沒有在中國行醫的西醫。想來想去,林寧想到歐陽少遊曾經跟她提過他有一位朋友戴維神父在侍奉上帝之前是醫生。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當時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關鍵時刻派上了大用場。她立即動身去找戴維神父,得到的消息卻是戴維神父已經於一年前離開了中國。她旋即打聽還有哪位神父醫術高明,可以實施手術,一路順藤摸瓜,終於找到尼布爾神父這裡來了。
“手術?”尼布爾神父有些懷疑的看着眼前這個穿着打扮異常中國的貴婦,他見過太多在神龕裡供奉耶穌神像並點香祈求保佑的盲目信仰者,以及太多視他們爲妖魔異類的宗教狂躁者,所以一時不能接受竟然是這樣一箇中國的女人來找他,請求他做手術。
“是的,手術!有一位產婦難產,情況非常危急,我認爲應該立即進行剖腹產,所以只能來找您!”林寧的情緒十分的激動。
尼布爾神父的態度卻非常的平靜:“尊敬的夫人,請問您知道您在說什麼嗎?”
“神父,我當然知道!我需要您實施一場剖腹產手術!請問您能做到嗎?”
林寧堅定的態度感染了尼布爾神父,他開始動搖了:“是的,也許我可以。我曾經是一位非常出色的醫生,雖然我沒有做過剖腹產的手術,但我確實做過手術……哦,但願我的手術器械沒有生鏽!”
“神父,謝謝您!”林寧的眼睛裡因爲興奮和激動而閃爍着光芒。
“尊敬的夫人,願意爲您效勞!”
林寧和尼布爾神父以及他的助手,就是林寧最先見到的那位年輕的神父納什一起,馬不停蹄地往十三阿哥府趕。時間就是生命,每耽誤一分鐘,難產的瓜爾佳氏的危險就多一分。
手術需要的麻藥,林寧已經吩咐趕車的小廝去買了。所以坐在前面趕馬車的人是納什神父。
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趕着一輛飾有明黃綢緞的馬車在鬧市中穿行,引來不少人的側目與議論。
林寧一門心思只管救人,哪裡想得了這許多,只領着兩位神父一路疾走。沒想到第一個阻攔她的竟然是胤祥!
“你幹什麼?”林寧問他。
“我還想問你到底想幹什麼呢!”胤祥的神色也是疾厲,眼睛的餘光一掃尼布爾神父和納什神父,烈烈如刀。
“我當然是要救人了!神父,請跟我來!”林寧想繞開胤祥,卻被他一把攔了下來。
他的聲音是壓抑而隱忍的:“你不要胡來!”
“我沒有胡來!”林寧真是要崩潰了。她不曉得該如何跟他解釋,也許他永遠也不會明白她的意圖,那就只能讓她證明給他看!
然而胤祥始終不肯退讓。他就像是一座大山,橫亙在她的面前,無論如何也逾越不過去。
尼布爾神父眼見是這種情況,反倒十分平靜的說:“夫人,我也許應該去準備一下手術用的器械……”
“不用了!麻煩你馬上回去。”胤祥冷冷的說。
“神父,不要走!”
林寧一邊掙扎一邊對胤祥道:“你放開我!你若是爲了她好,你就放我過去!你放開我!你難道眼睜睜的看着她受苦,再眼睜睜的看着她……”
那一個“死”字林寧還沒有說出口,就被胤祥的一聲怒喝給打斷了:“夠了!你到底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他捏着她的肩膀,用的勁大到幾乎要把她的骨頭都捏成粉末。
林寧一時怔住了。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他會這樣對她。
她縱有滿腔的委屈也說不出來,只是指天發誓:“我求求你信我一次!我不會害她的!我若是真有壞心,就叫我立即死在這裡!”
“這件事情你不要再管了!”胤祥無動於衷,轉身去吩咐他的太監:“餘福,你去備車,送兩位神父回去。”
“爲什麼?爲什麼你不肯信我?”林寧彷彿失去了意識,只是喃喃道。
她就站在產房的外面,瓜爾佳氏越來越微弱的哭喊近在咫尺。爲什麼這些人可以袖手旁觀?他們寧願袖手旁觀,也不肯相信她真的是來救命的!他們連試一試的機會也不肯給她!
或許她真的不應該繼續留在這裡了。還是走了吧,省得自取其辱。
林寧吸了吸鼻子,收拾起所有的情緒,默默的轉身,來到尼布爾神父的身邊,向他道歉:“神父,實在是對不起,我送你回去。”
尼布爾神父像個慈祥而又無奈的父親一樣,說:“夫人,請不要難過。你已經盡力了,天主會保佑你和你的家人的。”
林寧的眼睛裡有光芒閃了一下,稍縱即逝,睫毛如同蝴蝶的羽翼,輕輕翕動,卻轉瞬歸於平寂。
“啪!”一樣東西帶着風勁飛了過來,打在尼布爾神父的膝蓋上,又“噠”的一聲落在了地上,彈開幾步遠。是一粒石子。
“哈哈,洋鬼子!”不知是哪兒來的孩童的聲音,拍着手在笑。
人多又雜亂,來來去去,林寧根本連打人者的身影都見不着。她只能關切的詢問尼布爾神父:“您還好嗎?有沒有傷到哪裡?”
尼布爾神父忍着痛,微笑道:“夫人,我沒有關係。”
真是無法再忍受更多的不堪了。
“我們走吧。”林寧擡起她驕傲的下巴,昂首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