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秋天, 其實還是夏天,火辣、燥熱,蒸烤着每一個人。
林寧身在閉塞的郊區, 卻是整個京城裡最先得到消息的人。胤祥的信使每天往來馳驛, 哪怕寫着滿紙的歡愉, 也不似往日那般明快。
該來的終歸是要來的罷, 躲不掉的宿命啊, 我已做好準備迎接。
連續三天沒有收到來自胤祥的隻言片語,林寧吩咐如意收拾東西。
“格格要回府裡?”如意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
“爲什麼還叫我‘格格’?”林寧坐在窗臺邊, 手支着頭,看着外面。內心如煎如沸, 所以眉頭深鎖, 她恨不得望斷這無盡的蒼穹, 看看胤祥現在如何,好不好?她無時無刻的在牽掛着他, 直到永遠。
如意笑得乖巧而隱秘:“叫習慣了,一時改不了口。”
一時?林寧和胤祥結婚已經五年了好不好。
如意停頓了一下,又說:“福晉是所有人的福晉,格格卻是我一個人的格格,永遠。”
永遠?又是永遠。
永遠有多遠?信口說來, 能走到幾時?
“東西不要收拾太多, 我們不是回京城, 去承德。”被如意一打岔, 林寧這纔想起要交代。
“承德?”如意只是不解。
是的, 承德。塞外出了那麼大的事情,老爺子必然沒有心思再與蒙古的貴族們糾纏, 更何況是家醜,好面子如老爺子一定第一時間想回鑾京師。三天,算上路途的時間,到現在也沒有接到御駕的動靜,老爺子肯定在中途耽擱下來了。承德是木蘭圍場到京城的必經之地。現在所有人一定是在承德!
林寧一分鐘也不相等,她恨不得脅下生出雙翼來纔好!她顧不得這樣的舉動會遭來怎樣的非議,她只想第一時間飛奔過去,親眼見一見胤祥!他現在,好不好?
“砰砰砰!”急促而粗魯的敲門聲。
“誰?”林寧顰着雙眉。
那敲門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簡直是在催命。
如意放下手中正在收拾的東西,飛跑着穿過庭院去開門。
門扉開啓,發出“吱呀”的聲響,如意還沒看清楚來人的形容面貌,來人已經高舉着手上的東西急步走進院中,高聲道:“聖旨到!十三阿哥福晉福氏接旨!”
聖旨?!林寧的心中咯噔一下,急忙從暖炕上跳了起來。
雖然儀式倉促而簡陋,這道聖旨林寧卻接得十分舒服。
皇阿瑪下旨接她去承德!這下正大光明理直氣壯了!
“福晉,咱們別耽誤了,即刻啓程吧!”前來頒旨的太監尖着鬼魅般的嗓子道。
“公公請稍等片刻。”林寧道。
如意引了那太監去客廳裡喝茶等候。林寧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幾樣最要緊的東西,隨手抓過一張包袱皮來一裹,拎在手裡出來,道:“咱們出發吧。公公,請。”
“福晉先請。”
如此客氣着,很快來到垂花門外。林寧要的馬車早已準備好等候在臺階下。那太監上趕着來扶林寧上車,林寧不動聲色往他手裡塞了一個青玉貔貅,樂得那太監眉開眼笑:“福晉,無功不受祿。”
“公公太客氣了。公公在御前當差,前途無量,往後還要多承公公的恩澤。”林寧在車中落座,如意跟進來,隨即放下簾子。
那太監在車下說了一句:“福晉折殺奴才!”將那貔貅放進口袋收好,顛顛地上了後面的一輛車,吩咐車伕:“出發。”
“走咧!”前後兩輛車的車伕應和着,同時揚鞭。車輪在青石板上碾過,滾起淡淡的塵煙,留下看不見的轍跡。
林寧馬不停蹄的趕到承德,卻發現大部隊竟然還沒有抵達,心下很是訝異,但也只能聽從安排先行入住。
傍晚的時候,終於等到人來,傳言是雍郡王。
“只有雍郡王嗎?你可聽清楚了?”林寧急切的問如意。
如意很用力的點頭:“聽清楚了,奴婢也去看過了,就只有雍郡王一個人來了。”
怪哉怪哉。不論如何,好歹來了個知情的人。林寧決定先去問問情況再做打算。
“吩咐廚房多做兩個菜,去寫張帖子,就說我今晚請雍郡王把酒一敘。”
“格格,不太好吧……”如意的語氣頗爲難。
“有什麼不好的?”林寧反問道。
“這……奴婢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不太好,這當口上……”
這當口上……連這些本該毫無關係的人也覺察到空氣裡暗涌的味道了嗎?他們都聞到了些什麼?是硝煙?是血腥?還是痛苦與絕望?
林寧猛然驚醒,她應該是被算在毫不知情的無關人士中的!
月色朦朦,樹影重重。容若的詞總是“一片傷心畫不成”,讀來令人肝腸寸斷,卻又撂不下。不看看書,這漫漫長夜如何打發?這滿腔的愁思何以寄託?
林寧的一顆心因爲掛念着胤祥,而飛去他的身邊,這胸腔裡,空蕩蕩的,再沒有跳動的聲響。
“咚,咚,咚。”不輕不重,不急不緩,有人在叩着月下的門扉。
“這麼晚了,會是誰?”如意一邊問着,一邊準備去開門。
“你坐着吧,我去。”林寧站了起來。
“可是……”如意還想說些什麼,卻被林寧打斷:“拿我的斗篷來。”
其實天氣很熱,哪怕是入了夜,白天的暑氣也沒有消減多少。林寧出了門就把斗篷摘了下來,搭在手上,手臂上也出了一層汗,便隨手把那斗篷搭在抄手遊廊的欄杆上了。她穿着月白的綢衫,極淺極淺的藍色,在月光下,泛着鬱郁的柔光。
林寧順着石徑走到門前。門外的那人除了方纔的那三聲之外,極淡定的沒有再叩響。林寧懾了懾心神,伸手解下虛掛在門上的蝙蝠形狀的小銅鎖,拉開半扇木門,輕喚了一聲:“四哥。”
胤禛也許是聽到了她的細碎的腳步聲,並不驚異。
林寧略低着頭,側身讓開道路:“請進。”
她是真的嫺靜沉穩了不少。
胤禛的心中一時感慨萬千,只道:“不進去了。出去走走吧。”
“也好,”林寧思忖了片刻,跨出門檻,將門輕輕的掩上。
彩雲輕緩的流散開去,月光如水灑落,林寧在這一片清輝中回過頭來,容顏如玉。
“走吧。”
胤禛和林寧一前一後的走在煙柳夾堤的湖邊,默默無語。
林寧起先還是絞着手指小心翼翼的跟在胤禛的後面,不知不覺地走了很久,她擡頭,忽然發現前面沒有人了,倉皇四顧,才發現原來不知何時自己就走到前面。
胤禛負着手在身後緩緩的踱着步子,彷彿愈走在前面的林寧毫無關係似的。月光籠在他的肩上,彷彿透明的羽翼在孤獨而決絕的生長。
林寧也停下腳步,等他,側着身子,微微偏頭,嘴角習慣性的輕輕嘟起,也許是長胖了一點,她的面頰本就豐腴。她的繡花鞋鞋面上一隻繡着七彩蝴蝶,十分的逼真,鬚子在夜風中輕輕的顫;另一隻上繡的卻是一朵大花,也許是芙蓉花,她就愛給自己的一切東西刻上印記。
她在等他,等他走近了看會不會說一句:“咦,原來你也在這裡!”
這實在是像夢境一般的邂逅。也許他們會這樣一直走下去,走到楊柳岸曉風殘月。然而林寧想起《龍城錄》裡的那個羅浮夢境來,舞臺擺好,道具擺好,鑼鼓敲響,大幕拉開,上演的卻不是預期的那場香豔旖旎。
林寧到底是沒能沉住氣,語氣有些嬌嗔:“四哥。”
胤禛彷彿猛然回神過來,身子震了一震,腳步也放緩。
“四哥在想事情?”林寧問。
胤禛笑了一笑:“沒有。”
“那麼四哥是累了,不如早點回去休息吧。”林寧建議。
“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去。”胤禛答非所問。
“我不累,只是怕四哥旅途勞頓了。而且我也不太明白四哥深夜造訪所爲何事。”林寧若無其事的微笑着。
“沒事,就是看看你好不好。”胤禛也若無其事的微笑着。
林寧已經不再是那個羞窘的少女,她大大方方的迴應:“多謝四哥關心了。我沒什麼好不好的,一直都是那樣……”
胤禛道:“若你能永遠這樣就好了。”
林寧忽然有些憂傷,也許是夜風有些太涼了,吹得人虛弱無力。她怎麼可能永遠都像他們期望的那樣置身事外,沒心沒肺的只是快樂?不可能。他們也明知道是不可能,可還是不肯放棄,一再的要求。逼得她沒有快樂的權利,只有快樂的義務。
林寧揚起臉來努力笑了一下,終於還是問了出來:“皇阿瑪何時到承德?”
這一句,應該中規中矩,算不得過分吧。只是問出來的那一刻仍是如履薄冰。今時今日,已經是一步也錯不得了。
“後天。”胤禛其實努力的想從她的眼睛裡看出點什麼來,然而只見汪然的清水,平靜的倒映着細碎的月光。
“哦!”
還要等到後天!這中間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她還只能生生的受着,不能露出半點破綻來。真是痛苦,等死是比死還要痛苦的事情,何況還是微笑着裝作毫不知情的等死。
“四哥若是沒什麼要吩咐的,我就先回去了。”林寧走出去幾步,又回過頭來,柔柔的說:“四哥也早些回去吧,時候不早了。”
林寧轉身往回走去,只聽見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手腕被抓住了,身體因爲被巨大的力量託拽着,失去平衡,向後倒去。風聲,在耳邊響起。失去重心的那一剎那,心臟好像停跳了一拍,彷彿這身體,這意識,在那一剎那也是虛無的存在一般。肩背上傳來撞擊的觸感,鈍鈍的痛楚漸漸的蔓延至全身。一隻手臂自身後環抱住了她。 “撲通!撲通!”心跳的聲音從未如此明顯的迴盪在腦海中,鼓膜隨着那聲聲的律動,共鳴着,彷彿承受不住,隨時都會破裂一般。血液在血管裡恣意的奔流着,身體因爲承受不住這般洪水猛獸的衝擊而痛苦難當。林寧張了張嘴,只能發出無聲的吶喊。她的一隻手仍然被禁錮着,另一隻手無力的攀上橫在胸前的枷鎖。
“不要動。”遙遠而陌生的聲音在耳畔輕語。
沉重的頭顱壓在林寧的肩膀上,混合着緊箍在胸前的力道,和在手腕上拉扯的力道,林寧細弱的身軀不堪重負,簌簌發抖。
“就這樣,不要動。”胤禛的頭動了一動,在林寧的頸窩處找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好像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久航的船隻終於找到港灣,靜靜的停泊。
裸露的皮膚感受到的那感覺,也許是風,也許是露水,也許是胤禛冰冷的鼻樑,也許……也許是最最不可能的淚水。林寧的心悸動了一下:“四哥……”
四哥,你怎麼了?連你也如此倦怠無力,那十三……
林寧無法阻止自己的思想往無盡的深淵墜落下去。她要胤禛看着她的眼睛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她,現在,馬上,原原本本的,不加保留的,告訴她。十三,他究竟怎樣了?
胤禛想用懸殊的力量鎮壓林寧的反抗。就一下,一下就好了。他一生中最任性、最荒唐的恐怕就是這一回,就這一回,不會,不會再有下次了,然而連這僅有的一次也得不到滿足嗎?
也許這就是宿命,是他親手放走了她。他回想起來了,那些機會一次次的在他的眼前閃過,而他,只是看着而已。他的手裡,抓着太多的東西,所以騰不出手來抓住她。所以,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她越走越遠。那身影,偶爾回過頭來,“四哥,四哥……”這樣的呼喚回蕩在風中,是命運的嘲諷。
他還有什麼資格留她在身邊?
她現在是他的弟媳!
強加在身上的力道漸漸的移開了。方纔發生的一切恍如夢中。林寧無所適從,像個木偶一樣被胤禛扳着肩膀轉身面向他。她的頭低垂着,目光無意識的停留在他襟前的盤扣上。
“你要好好的。你放心,有我在一日,即使拼盡所有也要保你一日安寧。”他的手掌攬在她的腦後。這是最後一次擁抱,在這隻有她和他兩個人的湖邊。
林寧猛地推開他,情緒激動地問:“那十三呢?!”
胤禛笑了一下,彷彿是在嘲弄林寧的無知:“你不要低估了十三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四哥,對不住,誤會你了。”林寧用這一句話來送別。她像一尊石像僵硬而固執的站在原地,目送胤禛的背影融化在無盡的夜色裡。
夜深風漸涼,不得不承認,其實已經是秋天了罷。林寧也許是在夜空下站得太久了,沾了滿身的露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住所的,推開院門,窗戶裡透出如意爲她留的燈光,彷彿如意笑着在說:“格格,歡迎回家。”
回家……她還配得上“回家”這兩個字嗎?
林寧找到了自己搭在欄杆上的斗篷,她把它抱在懷裡,覺得稍微溫暖了一點。她坐在欄杆上,看着院子對面的丁香架子,在月光下,彷彿閃着清輝的瀑布,靜靜的流淌。這瀑布的水,是鹹的呢,仔細品味,真是苦澀,令人作嘔。
有點累了。林寧靠在柱子上。臺階下,青石板鋪出一個小小的方形的花圃,栽着一株什麼植物,已經很高很茂盛了,林寧仔細看了看,原來是木槿。
木槿花的花語是:溫柔的堅持。
這只是開頭,不,真正的暴風雨還沒有來臨。
堅持啊,一定要堅持下去啊,林寧。
爲了十三,哪怕厭惡得恨不得殺死這樣的自己,也要堅持到最後一刻,纔可以倒下去……
天光大亮,林寧醒來發現自己躺在牀上,穿着睡衣,好好的蓋着被子。她翻了個身,瓷枕硌得她頭疼脖子也疼,枕頭這種東西果然到現在也無法被同化啊,不習慣瓷枕這種硬梆梆的東西就是不習慣,還好沒有落枕。她走得太匆忙,當然不可能連自制枕頭這種東西都帶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暫時克服吧。
“格格,您醒了?”如意推門進來,打了一個哈欠。她手裡抱着一樣東西,待她走近了林寧纔看清楚原來是個枕頭,當然是跟她現在睡着這個不一樣的枕頭。
“趕着做出來,手藝上經不起挑剔,格格先試試看舒不舒服?”如意幫林寧擡起頭。
“哎喲!”林寧叫喚了一聲,脖子僵掉了,好痛!
如意趕緊把那個瓷枕弄走,換上新枕頭,小心翼翼的服侍林寧躺好,順便替她把眼角迸出的眼淚擦了擦。
“可憐的格格,再躺一會兒吧,我準備好了再來叫醒您。”
門被輕輕的掩上了。林寧仰面看着牀頂的幔帳。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間的。記憶中的最後一個畫面是昨夜的天空,墨藍色的,衆星捧月。然而既然明月絕口不提,她也不打算追問下去。
昨夜的種種,只是一場夢吧。天亮了,夢醒了,那些支離破碎的畫面就該被遺忘在記憶的最深處了。
打點起精神,明天,不知將以何種方式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