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再次來找林寧的時候,已經是她從宮裡回來的第四天了。
林寧瞪着他,足足十秒鐘,然後揉揉眼睛,竟然還在,不是幻覺。
十三被她看得心裡發毛,不會生氣了吧?唉,確實很久沒來找她了,生氣也是應該的。
沒想到林寧卻先笑了:“呵呵,你再不來,我就要去找你算賬了!”
“哎,聽說你前兩天進宮裡去了?怎麼不來找我?”十三也笑了,他就知道蓉兒不會是小氣的人。
“幹嘛非得找你啊?我進宮去看姐姐了。”林寧剛泡了一壺八寶茶,順手給十三也倒了一杯。
“姐姐,芸貴人?”十三擦擦手心上的汗,接過來一口喝乾了,自己又到了一杯握在手裡。
“是啊是啊,你們家的輩分真是奇怪,我姐姐嫁進皇宮,我就算是你皇阿瑪的小姑子,現在咱們兩個好……呵呵,全亂套了!”林寧忽然想到這一茬,捂着嘴就樂上了。
“噓,胡思亂想些什麼呢!有些話可不許亂說!”十三揉了揉林寧的腦袋,輕聲地責備。
“就胡說了!就胡說了!”林寧衝十三做了個鬼臉,一副“你能拿我怎麼辦”的模樣。
“你啊,就是在家裡給悶的。最近怎麼不出去玩了?說是連八哥那兒也不去了,到底怎麼了?”
“等你來找我啊!你自己說的,以後你帶着我玩的,結果我在家等着,你又不來了。老實交待,最近都幹嘛了!”林寧撇撇嘴,喝口茶,開始審問十三。
“我也想來找你,可是得陪着五姐姐[注1]呢。”
“咦,五公主去年不是嫁了麼?回孃家啊?”林寧咬着茶杯邊,甕聲甕氣的說話。
“是啊,五姐姐難得回來一趟,我當然得好好陪陪她,以前不好受的時候,都是她陪着我……”十三陷進回憶裡,林寧卻看見一個溫婉柔弱的女子從他的眼眸深處走出來。
“那你就好好陪陪她。我這兒,嘿嘿,沒有你也一樣過得很好~~~”
“五姐姐說在宮裡還會住段日子,要不找個時間你們倆見見?”十三小心翼翼的問。
林寧卻忽然被茶水嗆到,咳得驚天動地。天哪,這,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見家長?!呃,貌似這個還不是家長,姐姐而已,十三他們家的兄弟她是見多了,姐妹倒是第一次。怎麼辦?莫名其妙開始緊張了……
“呵呵,呵呵呵呵……好,好啊……”林寧的嘴角抽搐着。
“那好,哪天五姐姐有空,我就來接你!”儘管看見林寧答應得如此心虛,十三還是從心底裡高興起來。
“對了,昨天姐姐審我來着。”十三說起他姐姐,林寧於是想起自己的姐姐。
“幹嘛審你?”
“璇冰姐姐把咱們倆的事情跟她說了,姐姐問我是不是真的。
“我就說,呵呵,‘假的!’
“纔怪!哈哈……”林寧開始自娛自樂。
“姐姐她,知道了沒說什麼?”十三開始跟着林寧叫福芸“姐姐”,雖然輩分關係複雜,但是總比叫“芸貴人”聽着舒服。
“當然沒說什麼!”林寧這會兒從見家長的緊張陰影中走了出來,卻發現十三又跌了進去。
“走吧。”十三說着就站起來拉林寧的手。
“去哪裡?”林寧盯着他,坐在那裡巍然不動。
“難得出來一趟,你想去哪裡咱們就去哪裡。”十三的笑,在林寧看來像是一種討好。
“出去啊,可是我不知道想去哪裡啊?”林寧皺着眉頭,作冥思苦想狀。啊啊,她還真是惡毒,看着十三拿她沒轍的樣子就暗爽到不行。
“唉,我是真想不出來去哪兒好,乾脆你陪我出去隨便走走吧。嗯,不要騎馬,咱們走走就好。”不玩兒了,不玩兒了,點到爲止就可以了。
起身的時候,林寧忽然覺得十三掛在腰間的那一串綴飾中有一件實在眼熟。
“你怎麼把它拿出來掛上了!”林寧驚異地指着那隻肥白可愛的小老虎問道。
“哦,蓉兒你送的嘛。我鑽了個眼,每天都掛在身上!”十三把它撈起來,放在手心給林寧看。
“這是筷子架啊!”她送他的時候沒說清楚麼?把筷子架鑽個眼就往身上掛……虧他想得出來,也不怕人看了笑話。
“我知道是筷子架,我看挺好的啊。蓉兒你不知道,一開始我就拿根繩繫着,結果掉了好幾次,都是半路上發現又原路回去找着的,後來想想不行,哪天要是找不回來了可怎麼辦,索性鑽了眼,就不會掉了……”十三“嘿嘿”笑着,林寧看着卻覺得鼻子發酸,金堆銀堆里長大的他,幹嘛這樣在乎一個小小的筷子架,他要多少她不能買給他?真是……
“唉,走吧走吧。再這麼坐着,今兒就出不了門了!”林寧揮揮手,把十三往門外推。她其實真的挺想出去走走,嗯,和十三一起出去走走。
林寧和十三牽着手走在前門附近的小衚衕裡。嗯,她想了好久了,就像這樣清清淡淡地走下去,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多好啊。一擡頭,發現原來七拐八拐地已經走到大街上了,再掉轉頭去,穿進另一條衚衕。
這樣的小衚衕大多數時候都是靜靜的,偶爾也會有幾個孩子從那一頭瘋跑過來,叫着笑着。這時,某一扇紅漆剝落的大門就會吱呀一下忽然打開,從裡面躥出一個孩子,加入進去。轉眼間就呼嘯着跑出去老遠了,前方依舊是寂寂的磚瓦與石板。
還有趕着車的菜販,也扮演着武陵人的角色,日日探進這靜謐的桃源。車前套着一匹髒兮兮的白馬,或者原本是乾淨的,只是毛色不純而已。林寧看着卻非常地喜歡,老遠跟人家招手:“馬兒~~~”把十三和趕馬的人都嚇一大跳。
等人家把馬趕進之後,她又笑着跳開了,她其實還是害怕馬的,只是心情實在是太~~~好了。
走了半天,兩個人都又累又渴,十三於是提議到街上找家館子解決一下。“你若是真喜歡,大不了咱們吃完了再回來接着轉”,這是他的原話。
林寧其實非常不想妥協,衚衕裡的生活比皇家的園林有意思多了!雖然並不華貴,很多地方甚至只能用破敗來形容,但就是灰黑色的瓦片上長出的一棵乾枯的野草也讓她有一種想要禮讚的衝動!這是生命的震撼。
她越來越渴望可以在這樣沒有人的寂莫衚衕裡走一輩子,彷彿只有這樣自己的孤單纔可以找到依託……
怎麼又胡思亂想了!林寧搖搖頭,把亂七八糟的想法從腦子裡甩出去。好吧,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情緒空曠,精神空虛,只能靠感動活着的人。
衚衕盡頭的一個小小的攤子給了林寧希望。幾根竹竿支起一塊油布,奇形怪狀的桌椅板凳零亂的擺放着,一個頭發幾乎已經全白了的老頭眯着眼睛坐在爐子前面,像是在打瞌睡,不然也不會任憑鍋裡的水撲騰撲騰開得這樣厲害。
林寧拉着十三蹦過去,看見牆上掛着一塊小木板,是明碼標價的菜牌。這樣的小地方,自然不會有炒菜,不過是些麪條、餛飩、餃子之類只需放在鍋裡煮熟就可以吃的麪食。林寧也只發現老頭面前那一口燒開水的大鍋,唔,旁邊還支了一隻小爐子,咕嚕咕嚕的往外冒着香氣,估計是用來煮澆在面上的打滷的。
十三終於領會到林寧原來是想在這裡解決溫飽問題,頓時臉都綠了!
林寧倒是很自在地撿了一張看上去還比較乾淨的凳子,衝十三眨眨眼睛:“手帕給我。”
“做什麼?”十三想不出林寧要他的手帕做什麼,她自己的不就別在胸前麼?不過還是乖乖的把手帕交了出去。
林寧接過來,抖了抖,鋪在凳子上,坐下去。她剛纔看過了,這凳子只能說是“比這裡的其它凳子乾淨”。她今天這身嫩綠的衣裳是剛做好的,頭一次穿出門,雖說髒了不用她自己動手洗,但是屁股上黑乎乎的一片在大街上走來走去也是極影響市容的。十三就不同了,絳紫色的褂子,怎麼也比她能將就。
十三極不情願的跟着林寧坐下來,只是不到一秒鐘的又忽然跳來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怎麼了怎麼了?”林寧覺得自己的尾巴好像也被踩着了。
“蓉兒,這凳子不平!”十三大聲地抗議。
林寧湊過去一看,果然三長一短得厲害,確實是沒法坐人了。十三作勢就要拉着林寧換地方,林寧哪裡肯依,拍拍自己身邊,示意十三就坐她旁邊好了。
十三幾乎是被林寧強拉着坐下的,苦着一張臉,快要崩潰了。
林寧卻覺得自己有義務讓十三感受一下市井貧民的生活。當官不知民間苦,不如回家賣紅薯~~~嗯,這是一件多麼有意義的事情啊~~~
直到她從竹製的筷筒裡抽出筷子之前,她還覺得自己這個決定真是英明偉大到無邊無際。然而現在她知道錯了……
用了幾百年的老筷子,就算上面的漆已經剝落到幾乎沒有了,還是可以看出來根本就是不知道從哪裡東拼西湊來的,長長短短,粗粗細細,參差不齊。林寧把它們全都倒在桌子上,翻撿了半天,好容易湊齊才一雙勉強合手的。並且極度的不乾淨,林寧簡直懷疑這老頭有沒有洗過它們,或者只是在水裡泡泡,意思一下就撈出來了?啊啊啊!這是誰家的狗在上面亂啃?!一排排細密而清晰的齒印……崩潰了!
林寧強壓着想要逃走的衝動,掏出手絹,把筷子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後遞給十三,儘量用若無其事的語氣說:“這種地方就是這樣的,下次咱們自己帶筷子來,呵呵……”然後她在心裡跟自己說,絕對絕對不會再有下次了!
十三綠着臉接過來,什麼也沒說,看樣子已經崩潰了。
林寧也一臉悲哀地安慰他:“沒關係的,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十三依舊面無表情,看樣子這次是被她給害慘了。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天殺的。
林寧拿筷子頭把桌子敲得震天價響:“老闆,兩碗醪糟蛋!”
這老頭儼然耳背,剛纔十三一驚一乍成那樣,都沒有把他吵醒,林寧已經做好了隨時上去對着他的耳朵就是一通河東獅吼的準備。好在老闆及時醒來,擦擦嘴角的口水,開始慢吞吞的煮蛋。
醪糟的香味瀰漫開來,林寧的肚子也開始配合的咕咕叫。她記得很早很早以前就是這樣了,明明什麼山珍海味都吃過,可是每次坐在學校門前的蒼蠅館子裡,對着那一碗其實很普通的醪糟蛋,就好像八百年都沒有吃過東西一樣,不知道怎麼會饞成那樣!說起來,影響吃東西時的心情的,果然不是食物本省,而是坐在對面的那一個人。
醪糟蛋端上來了,可是林寧和十三都沒有動,實在沒有這個勇氣……
林寧猶豫,掙扎,下定決心;再猶豫,再掙扎,再下定決心……如此往復,折騰半天,終於積攢足夠的勇氣,撈起一隻蛋正準備往嘴裡送,十三開口說話了:
“蓉兒,你沒事就去四哥那裡坐坐吧。”
嗯?林寧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十三怎麼沒頭沒尾的就說起這個了。於是她咬着筷子,滿臉驚詫的等他的下文。(啊啊,她終於知道筷子上的牙齒印是怎麼來的了!)
“你在家裡悶着難受,我看着心裡也難受,就怕你悶出病來……”
等,等一下,貌似這裡面有什麼誤會,林寧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解釋一下:“我不出來,不是因爲誰,也沒什麼原因。就是,嗯,就是忽然不想出來了,覺得沒什麼意思。”
“你出門逛逛,散散心,找找朋友們……”十三像是沒聽到她的解釋,或者他根本就不相信她的說辭,繼續堅持。
“唔,好吧好吧。”林寧完全無法理解十三爲什麼會突然在這個問題上這樣執著。嗯,隨便他好了,先答應下來,至於究竟能照做到什麼份上,再說吧。
只是,她有朋友麼?皇子皇孫除開在外,市井之徒撇清關係,還剩下誰呢?八福晉,勉強算一個吧。然後呢?似乎沒有了。京城之中,屬於她這樣身份的社交圈子本來就小得可憐,且堅如堡壘,無奈林寧從來都缺乏打入進去的動力和願望。朋友和書一樣,總是到用時方纔恨少啊……林寧一邊想着,一邊拿筷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戳着自己碗裡那隻蛋。
“我得空出來的機會不多,大半總是在四哥那裡。四哥和四嫂都是極和善的人,你去,他們肯定歡迎。”十三說得很對不起林寧似的,也是,這樣要求她來配合他的時間表,林寧就是拿碗來丟他也不爲過。
算了算了,砸他滿頭包又有什麼意思?十三一樣出不來。還是努力把面前這兩文錢解決掉是正經。林寧仔細的把蛋黃和蛋白分開,然後把蛋黃全部扔進十三的碗裡:“我不吃蛋黃,你幫我吃。”
嗯,蛋煮得稍微有點老,糖也放多了,醪糟的酒香味不夠,沒有歐陽少遊送她的那壇好。不過只賣兩文錢的東西,能好到哪裡去?一分錢一分貨。四川會館的好吃,蛋煮得不老不嫩,糖放得不多不少,醪糟用的是專程從四川運過來的極品貨色,楠竹筷子,青花小碗,環境優雅,服務周到……價錢自然也不在一個檔次上。
林寧三口兩口把一碗醪糟蛋灌進肚子裡,十三面前那碗卻是一動也沒動,林寧也不勉強,直接走到老闆面前把四文錢放在他手上。
“六文。”
“兩碗醪糟蛋。”林寧指指牆上的菜單,上面明明白白的寫着醪糟蛋兩文一碗。是這老頭數學不過關,還是她老眼昏花?
“你們每人加了一個雞蛋,一文錢一個。”
林寧這下才明白,這老頭原來是存心訛她。她其實真的很想跟他理論一番:蛋是你自作主張要加的,還沒經過我們的同意呢,所以不關我們的事;還有,四個蛋黃都完好無損的在十三的碗裡躺着呢,都沒有吃,怎麼能算錢呢?不過又實在不好意思跟一個,嗯,勉強算是衣衫襤褸的老人家吧,斤斤計較,還是乖乖掏錢吧。
林寧拉着十三繼續在蜘蛛網一樣的衚衕深處走來走去。他們路過一個四合院,女孩子們清脆的笑聲從半掩的的院門裡飄出來,林寧就站在牆角下,聽得入神。
“十九,二十……三十二……”好像是在踢毽子。
林寧的心思跟着飛進院子裡,鬼使神差的推開院門就走進去,大搖大擺,神情自若得完全不覺得自己是在私闖民宅。十三在門外看得目瞪口呆,他怎麼也不肯跟着林寧進去,林寧乾脆就扔他在外面。
院子裡,五六個女孩子圍成一圈,正在齊聲幫中間那個數數。林寧走近,女孩子們看她一眼,一點也不怕生,竟然自動的給她讓出一個位置來,彷彿她就是常來往的鄰家姐姐。
林寧的毽子其實踢得很差勁,可是她樂得混在這一羣孩子們中間玩耍。她小時候記不起來是怎麼過的,或許成天忙着跟在北雅身後當小跟屁蟲了吧,女孩子們會的遊戲,比如踢毽子,跳皮筋之類的,她一概不會。女孩子們看她實在笨拙,一次踢得太少,都讓着她,紛紛破例準她多踢一次。然而踢的個數不是關鍵,重要的是這個下午林寧過足了癮。她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回到了十二歲的時候,小小的腦袋裡除了玩耍什麼也沒裝下。
十三站在門外,看着林寧追着毽子滿院子跑,寬闊的衣袖飛來飛去,像一隻嫩綠的蝴蝶在不停的撲扇着翅膀。他的目光粘在她燦爛如花的笑靨上,挪不開了。蓉兒,即使時常稚氣得如同一個孩子,也讓他覺得歡喜。
林寧一直玩到滿頭大汗,才忽然想起十三還在外面等她,於是跟孩子們告別出來。女孩子們往裡靠靠,再圍成一個小圈子,繼續踢毽子。沒有驚訝,也沒有挽留,林寧的到來與離去在她們的眼裡彷彿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沒有人會往深了去想,她們的命運在這一個下午重疊,然後向着完全不同的方向繼續走下去,從今往後這個穿着華麗衣裳的姐姐再也不會出現在她們中間。
越近冬至一天,白晝便比前一日短一根線的功夫。天麻麻黑的時候,時辰其實還早,林寧於是又拖着十三去琉璃廠大街。天黑以後,小衚衕裡就不敢再呆了,沒有路燈迷路了怎麼辦,再說也怕遇上歹人,還是大街上讓人心安。
林寧以前常常光顧的那家字畫鋪子,久了沒去,店名和大致方位都模糊了。林寧找過幾次,沒找到,大概是搬走或者乾脆倒閉了,畢竟連皇帝老兒的江山也不是萬年不變的買賣,沒什麼覺得惋惜的。
於是改上松竹齋[注2],那裡專營文房四寶,質量有保障,價格也還公道,他們的木版水印的信箋在北京城裡也是出了名的。林寧以前在這裡買過一套十二張芙蓉箋,張張精美絕倫,買回去之後一直捨不得用,恨不能一日三炷香供着。這次一定要買個十套八套的回去,一套供着,剩下的纔好放心大膽的那出來用。還有一種梅花玉版箋,粉色的底,金色勾線,細碎的冰裂紋,雅緻到不行。順便帶十三去看看,他一定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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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章推薦背景音樂——范瑋琪、張韶涵《如果的事》,挺溫馨的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