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 這個榴蓮給你吃。”林寧望着小乾笑眯眯。他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了,可是林寧總想着他那幾乎沒有過的童年覺得他可憐。
“弘曆謝姑爸爸賞賜。”小乾躬身做了個揖,另有侍從上來替他接了那狼牙棒似的榴蓮過去, 一時沒忍住, 偷偷的掩了掩口鼻。近在咫尺的小乾卻鎮定自若。
對待榴蓮, 常人基本上會有兩種態度:恨它恨得要死, 或是愛它愛得瘋癲。彷彿磁鐵生來兩極, 不存在第三種可能。因此林寧覺得小乾應該是同好之一,後悔沒多帶兩個回來。
“對了,你來做什麼?”林寧前腳剛到家, 小乾後腳就來了,說是湊巧, 她可不信。
小乾立在那裡, 笑:“姑爸爸就讓人站着, 也不賞口水喝。”
林寧從沒見過他這樣討好賣乖的模樣,愣了一愣, 才緩過神來,說:“你坐吧。如意,上茶。”
如意正在外面院子裡指揮人搬東西,聽到林寧吩咐,想了一下, 從外面喚來一個小丫鬟命她去燒水泡茶。
等了半晌, 小乾終於落座吃上了熱茶。
林寧微有歉意:“真抱歉, 讓你久等了。”
小乾淡淡的笑, 有些漫不經心的說:“姑爸爸也是第一次回這公主府來吧?”
林寧點點頭。她還記得當時自己跟四哥說要住到宮外去, 四哥毫不猶豫的答應了。準備府邸不是件一兩天就可以辦成的事情,沒過多久她便啓程去了南方, 幾個月後再回到京城,第一次走進了這個所謂的自己的“家”。
“南方好玩嗎?”小乾問。
“好玩啊。”那裡有金色的山茶花,有千年的菩提樹,有在青山綠水歌唱舞蹈的少數民族少女,有嘗不盡的美味水果……
“姑爸爸怎麼突然好興致去南方遊歷?是有友人在那裡嗎?”
林寧張開嘴,又閉上了,沒有發出聲音。怎麼變成他來主導話題了?
“好像是我先問你的:你來找我做什麼?”對於精於打算的少年乾隆帝來說,我這個“姑爸爸”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價值了吧?
“皇阿瑪讓弘曆來看看,姑爸爸喜不喜歡新住處,還缺什麼?”小乾仍是淡淡的笑,不溫暖,不動人。林寧幾乎可以斷定剛纔那個曇花一現的乖巧小乾是錯覺。
“麻煩你回去轉達皇上:我很好,什麼也不缺,多謝他關心。”
“姑爸爸要不要讓弘曆帶什麼東西給皇阿瑪?”
什麼東西?旅行的紀念品嗎?四哥最喜歡的是什麼來着?哎,真不該一時興起送小乾那個榴蓮。本來是想戲弄他一下的,看,現世報來了吧?真快!
林寧支着頭想了一下,說:“還是改天我當面給皇上送去吧。”
送走小乾,林寧回到自己的房間。如意的效率真高,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桌上有熱茶點心,牀上有鋪蓋被褥,書案上筆墨紙硯陳列井然,好像一切都在原來的地方,好像一切從來沒有變過。可是她明明是身處在全然陌生的環境中,這宅邸裡的一切都需要她花費時間去尋覓、探索、熟悉。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她有事情可做了,能夠在這困籠之中找到打發時間的好方法,也不算太壞。
好吧,第一件事情是要給少游回信。
這麼些年來,與他的聯繫斷斷續續一直有,只是不密切。這次受他之邀得以去南方玩耍一番,實在是感謝至極。雖然名爲是去代爲處理歐陽家小妹雅兒的婚姻問題,其實是她在給他的信中流露出煩悶抑鬱的情緒,他感受到之後,找了藉口讓她出來散心而已。她在徽州王氏大宅只呆了三天不到的時間,歐陽雅具備前衛女性的素質,相公死了之後,自覺在呆在公婆家很沒有愛,便用商談的方式和平解決了自己的去留問題。淨身出戶,不得一文錢的遺產,連陪嫁過來的妝奩都只撿幾件喜歡的、有紀念意義的帶走,換來輕鬆和自由。
林寧這個毫不相干的外人,被歐陽雅謊稱爲孃家來的姐姐,在簽字畫押的時候作了見證,之後就被去心似箭的歐陽雅催促着上路了。哎,她都沒有來得及好好欣賞一下王氏大宅院裡那些精美的木雕與石刻呀!真遺憾……
在沒有照相技術還沒有被髮明出來的年代,好像把那些美麗的紋飾都畫下來帶走啊!
歐陽少遊在浙江等她們,三人會合之後,徜徉於秀麗山水之間,很是胡作非爲了一番,流連忘返。
臨別那日,歐陽雅拉着林寧的手不肯鬆開。船伕催了一聲又一聲,歐陽少遊在一旁也是勸,歐陽雅仍是依依不捨。
林寧說:“以後來京城找我玩吧!”
“好啊好啊,我還沒有去過京城呢!不會麻煩你嗎?”
“怎麼會!我是你的孃家姐姐嘛,你來就當是回孃家啦!”
念及此處,一抹微笑爬上了林寧的嘴角,把寫給少遊的信紙攤在一旁晾乾,提筆又給歐陽雅在寫一封,洋洋灑灑,下筆千言,想說的話怎麼也說不完。
林寧不是不知道四哥派小乾來迎接她的真實意圖。她一走好幾個月,誰心裡也沒有底。不過她有自己的朋友是再正大光明的事情,她去替朋友解圍也是義不容辭的,這些事情她不用解釋。她曾經爲這個吃了多大的虧,是衆所周知的。他也知道。
不過十三好像比較麻煩。
“如果是少游來照顧你,我就放心了。”
爲什麼他在笑着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林寧聽到他的哀嘆呢?
她想起來曾經有一次跟歐陽雅睡在一張牀上夜談,歐陽雅突然輕嘆:“我是個死了丈夫的女人……”林寧大概意識也不是很清醒,順口接了一句:“我的丈夫是個死了福晉的男人……”總是放不開,自己是“已死之人”的身份這個心結。第二天早晨起來,歐陽雅問起,她只能裝作不知道,推說是夢中囈語。
當避無可避的時候,林寧向十三坦白:“今生我只愛過你一個人。”
他是何等聰明的人,已經明白了她所有的意思。
今生的唯一,不過已經成了過往。
“格格,怡親王府送帖子來。”
接過如意遞來的請帖,林寧飛快的掃了一眼,不是十三寫的。
鴻門宴啊,去還是不去呢?
林寧想也許應該打扮得美麗一點。
結果兆佳氏請客的那一天,她到底是沒有去成。不是突然缺乏了勇氣,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辦。一個深藏多年的秘密,等着她去證實謎底。
二哥病危!
臨終前託人傳話要求見她一面。
她以爲他會抓緊時間跟她說對不起,像所有的將死之人一般,其言也善。
可是他居然還有心情誇讚她的美麗。林寧心中稍慰,一來雖然缺席了女人之間的戰役,但是得到異性的認可也算是種成就;二來,二哥此時還能放寬心思,難能可貴,也許死亡對於他來說其實是種解脫吧,終結長達十數年的囚禁生涯,從此去到極樂的天堂。
“你其實很漂亮。”廢太子胤礽重病在身,命在旦夕,氣若游絲。
“嗯!”林寧唯有肯定以示迴應。
“你的心底也很好。”
“嗯!”林寧的鼻子開始痠痛。
“怪不得皇阿瑪、兄弟姐妹們那麼喜歡你,可是……”胤礽的呼吸開始急促,吐出的每一個字音都是渾濁的。看得出來他的情緒很激動,他的虛弱的身體已經承受不了這樣程度的激動。
“可是……”胤礽艱難的掙扎着,說不下去。
林寧隔着柵欄握住了他懸停在半空中的手,像是握住一把乾柴一樣。
“我知道,我都知道,二哥,你不用說了!”
“當年……是我……”胤礽固執的想要表達,可是力不從心。
“我也知道,二哥!我不怪你,你不要內疚……”林寧哽咽起來。
沒過幾日,便來廢太子胤礽病亡的消息,被追封爲“和碩理密親王”。
一個“理”字,表明他曾經貴爲國之儲君,是老爺子生前唯一公開指定過的繼大統之人。
而“密”這個嗜好,卻成了一個迷。
無論如何,胤礽坎坷波折的一生終於走到了盡頭。也許在天堂,他和老爺子之間能夠重現父子其樂融融的畫面吧。
週年祭奠時,林寧在他的墳塋之前,一邊拔着半人高的雜草,一邊發出聲聲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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