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竹枝詞》裡面這樣形容:“東西廟會貨真全,一日能銷百萬錢。多少貴人間至此,衣香由帶御爐煙。”
早就聽說護國寺廟會的玉器攤子很是不錯,林寧今日特特的慕名而來。
在廟門口看上一套十二生肖的象牙坐獸筷架,尤其是那隻小老虎,雕得虎頭虎腦的,煞是可愛,讓人不自覺的就想起了某人圓圓闊闊的大腦門。
守攤的老爺子手裡拿着一把破破爛爛的蒲扇,天氣明明已經很涼爽了,他卻不住地往嘴裡灌涼茶,手裡的扇子更是一刻也不停。一看就是內火旺,不會是好對付的人。果不其然,老爺子獅子大張口——二十兩!這不擺明了是看她年紀小,欺負她不懂事嗎!竹槓也沒有這樣敲的!可是實在是太喜歡,只好耐下性子和老爺子討價還價。江湖規矩,出口還一半。沒想到老爺子竟然咬定二十兩銀子,死也不肯不鬆口,言語之間,脾氣倒還不小。林寧自然也不是冤大頭,逛別家攤子去。
護國寺位於北京西城西四牌樓之北,與其他寺廟相比,法事和香道會都不是特別的出衆。看了一會兒,也沒什麼意思。心心念唸的還是那隻小老虎,於是很沒有氣節的又逛回老爺子那兒去。十二隻白白胖胖的小獸果然還是安安靜靜的趴在那裡等她,那樣貴的價,有人會買纔怪了。
林寧埋着頭假裝挑東西,心裡卻在盤算着怎麼才能撬開老爺子那張鐵嘴,實在不甘心在砍價這件事情上栽了跟頭。
“姑娘,別看了,有主啦!”老江湖一眼看穿黃毛小丫頭的搞鬼心思。
噯,怎麼這麼快!誰這麼不識貨啊,有錢也不能這麼擺闊!林寧不知道是在埋怨別人比她快一步,還是在替素未謀面的冤大頭抱不平。
“剛纔就勸你買,你還嫌貴,這可是上好的象牙雕的,你好好看看這質地、這色澤,你說我能蒙你嗎……”老爺子此刻正得意,拿起小老虎就非往林寧手心裡塞,不知道的還以爲他要送給她呢。
都有主了,你還拿出來擺着,不會悄悄收在下邊擱着啊,非要纏着讓人家看,難不成還想賣二主?林寧喜歡的東西被人先下手爲強了,滿心的不爽,當下不給老爺子好臉色,扭頭就走。
大老虎過生日,本來還想賣只小老虎送他呢,這下沒戲了,還得重新籌劃過。哎~~~想想真是煩人!她開始盤算,能不能讓老爺子再幫忙蒐羅一套過來,這種東西又不是什麼珍品孤品,沒道理“世上僅此一件,今生與我無緣”吧。多付點銀子也成啊,要不乾脆出雙倍的價就買這套?想想真是悔死了,當初老爺子說二十兩,痛痛快快地給他不就什麼事也沒有了?何必鬧成現在這樣,自己抽自己耳光。
今兒算是認栽了,萬分不爽也要回去找老爺子再試試。沒想到卻在攤子前面與一個熟悉的背影不期而遇!好哇,原來橫刀奪愛的就是這個人!今天無論如何也得把那套象牙坐獸筷架給弄到手!林寧暗自下定決心,走起路來也獵獵生風了。
“二十兩,您老數數。”沉甸甸的一袋銀子扔出去,擦着某人修長的手指飛過。啊呀!真是可惜——只差一點點就砸到了!心裡這麼想着,面上卻要裝出無辜可愛的笑容去面對一座萬年冰山。今天一個人出來的理由可充分着呢,所以她理直氣壯地與他對視,氣勢上一點也不輸。
“這套象牙筷架,不知四阿哥能否割愛。”你以爲你是冰山就怕你啊,明明是她先看見的,總該講個先來後到!
“蓉格格想要,只管隨意,不敢說割愛。只是二十兩銀子……以爲不值這個數。”四阿哥低垂着眼簾,聲音依然是冰冷。但是林寧卻不自覺地揉了揉眼睛——呃,果然是眼花了,沒有笑。
他說“不敢割愛”,他還說“不值這個數”。如此說來,他根本沒有買這套筷架。原來如此!哼哼哼哼……
林寧忽然笑得燦爛:“是啊是啊,我也覺得不值二十兩銀子。”
餘光瞄到老爺子的臉色變了變,於是乾脆利落的從老爺子手中一把把錢袋抓回來。果然是這老狐狸搞的鬼:算準了她肯定會倒回來,故意騙她說有主了,得不到的東西纔是最想要的,自然是他開什麼價,她一定會照單全收。老奸巨猾!
“那四阿哥以爲多少合適?”
“五兩。”
五兩?!啊呀呀呀,比她還黑!餘光再次瞄到老爺子的麪皮抖了一抖,原來是真懂行情的,看來就是這個數了沒錯了。
“那就麻煩您老幫忙包一下。”林寧笑得越發的燦爛了,樂呵呵地數出五兩銀子遞過去,老爺子接銀子的手都在顫抖。活該他的!
“我請你吃飯吧。”說起來今天還是多虧了他,不然被那老狐狸給坑死了!
“今天就免了,我送你回家吧。”
有沒有這麼酷啊!請吃個飯都不肯賞光。在外面走走又怎麼了,有你這個瘟神在,方圓百步之內,誰還敢靠近哪。某人好不容易在林寧心目中建立起來的一點好印象,徹底土崩瓦解,灰飛煙滅。
某冰山大爺氣宇軒昂的拎着裝筷架的盒子,在前面作閒庭信步狀;林寧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頭蔫腦地跟在後面,兩隻眼睛不停的東張西望。好容易名正言順出來一趟,誰知道下次又得等到什麼時候,多看一眼是一眼。
十三確實說要帶她出去玩來着,可是他一天到晚的上課唸書,比□□總理還忙,根本抽不出什麼時間來找她。冰山大爺一見面,二話不說,直接押解回家。命苦啊,合着她怎麼這麼背,犯在他們哥倆手裡了!
看來得找個機會,好好向他們灌輸一下“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爲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的道理才行!不然就真的永無出頭之日了~~~
半路上遇見人頭攢動,林寧立即準備湊過去圍觀,卻被某冰山一把鉗住了手腕子。眼睛一轉,當下開始考慮打暈捕頭大人,越獄逃跑的可行性會有多大。
兩相對峙之時,人羣中爆發出一陣騷動,嘈雜聲中有女子嚶嚶的哭聲隱隱傳出,還有讓人聽了就覺得毛骨悚然的奸笑——敢情是有人當街調戲良家婦女!這麼一大幫子人圍觀看熱鬧,卻沒有一個站出來說句公道話,還有沒有王法了!林寧的英雄主義情懷暴漲,立馬開始挽袖子,準備先解決了面前這位冰山大爺,再跳出去平地一聲暴喝,上演一段救美的好戲!美人啊,暫且忍耐一下,我來也~~~
“喂,你幹什麼?!”某冰山很是不解,手上的力道再加一分,幾乎要把骨頭都捏碎了。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火火闖九州……”林寧卻不爲所動,一面碎碎念,一面仔細的把袖子挽好挽好再挽好。看準時機,出其不意,一拳揮過去!拳風呼嘯而過,又戛然而止——花拳在半路上被截住了。
“還輪不到你逞英雄!”除去一貫的冰冷,這次還多了兩分凌厲。
“嘿嘿,四阿哥果然有俠義心腸!加油加油~~~”林寧彷彿是在玩變臉,一臉明媚地主動接過筷架盒子,拍拍某冰山大爺的肩膀,推着他的背把他送入人羣。
啊哈,美人果然還是需要英雄來救,說不定還能就此成就一段千古佳話呢~~~
撿塊乾淨地界兒坐下,林寧好整以暇地觀賞某冰山大爺的摔跤比賽。
啊喲,就算是一對四也不該下手這麼重啊!打死人怎麼辦?
嘖嘖嘖,簡直都不忍心看下去了!
轉眼間,血流成河,屍橫遍野……這是到了休羅場麼?
好容易逃出魔爪的美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暴力場面嚇得面無人色,搖搖欲墜,眼看就要暈倒。
“噯,你還好吧?要不要緊?” 關鍵時刻,林寧幾步搶上前去扶住。
美人面色蒼白得就跟一張紙似的,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扶你去那邊坐一會兒,那邊涼快。”
美人繼續面色蒼白,無法言語,搖搖頭,又點點頭。
“有沒有好點?”
“多謝姑娘相救,玉兒感激不盡。”坐了一會兒,美人差不多已經緩過來了,終於開口說話。
“那就好,那就好……”林寧鬆了一口氣,這會兒覺得有點熱了,抽出手帕來扇扇風。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忽然別過頭,仔細打量了一下美人:“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姑娘終於想起來了?”美人抿着嘴脣輕笑,星目璀璨,明豔至極。
林寧望着那一雙斜飛入鬢角的鳳眼,忽然記起來了。是了,怎會不記得這雙魅人的眼睛?!
“以往見你都是在臺上,卸了妝還真有點認不出來了。”
“怎麼就沒見過我不化妝的樣子?姑娘忘了,上回在西山,也是沒有身段清唱的呢。”
“今兒怎麼回事?怎麼惹上這羣混賬東西的?”林寧輕輕咳嗽兩聲,傷心往事不提也擺。趕緊岔開話題,向打得熱鬧的那邊努努嘴,忽然發覺領頭的那位似乎也是故人。仔細一看,想不起來曾經見過這麼一號人物,看來這世上所有的流氓都長得差不多——全是一副流氓樣子。
“這……不提也罷,還未請教姑娘芳名。”玉官垂了眼,似乎連看也不願意往那邊看。
“林……啊不,福蓉。你呢?”
“蕭玉顏。”玉顏盈盈站起來,恭恭敬敬的做了一個萬福,嚇得林寧也急忙跳起來扶她。
又坐了一會兒,林寧瞄見那邊的形勢彷彿不太妙。說到底,某冰山大爺也不是萬能超人,畢竟是一個打四個,體力上不佔優勢。看來終於到了她林大俠出手的時候了!林寧萬分興奮的把剛放下的袖子又挽上去……
上天終究不肯給林寧出頭的機會。還沒來得及擠進去,就見一個身穿月白長衫的身影從眼前疾風驟雨的掠過,忽的又折回來,衝進人羣,順便將奮力前行的林寧給擠了出來。再三確定那人不是對方的人手之後,林寧也樂得再退回去挨着玉顏坐下。
有幫手就是不一樣。方纔還是勢均力敵的局勢,這會兒立即一邊倒。三下五除二,兩位大英雄乾淨利索的速戰速決,剩下一羣無賴東倒西歪的躺在地上裝死。
林寧連忙拉了玉顏的手迎上去慰問。只是玉顏怯怯的,埋着頭,一句話也不肯說。這一腔排山倒海的感激之情,這一顆綿綿不絕的景仰之心就只好由林寧來感同身受。
四阿哥的臉上有幾處擦破了,皮外輕傷,應該不礙事,雖然有些毀形象,看上去倒不似以往那般不容親近。想來他也不是天生的冰山,不是以前還被說成是“喜怒不定”麼。合着他就矯枉過正,索性走向另一個極端,每天和神佛打交道,也不食人間煙火了。這樣的冰山,應該也會有融化的一天吧,溫暖這顆心,將會是什麼樣的女子呢?林寧忽然又覺自己是不是太過樂觀了,大概她有生之年是沒辦法見證這一偉大的歷史時刻了。算了,還是臨終前囑咐未來的兒子女兒:“家祭無忘告乃翁”吧。
“多謝兩位公子出手相救,敢……敢問兩位公子尊姓大名……”玉顏好不容易積攢夠的勇氣,就這樣被她結結巴巴、一字一頓的消磨掉了。“尊姓大名”四個字,林寧懷疑她自己還能不能聽清楚。真是,面對着舞臺下成百上千人的時候,脆亮的嗓子都不帶顫一下的,怎麼這會子就連這點小膽兒都沒有,估計那兩位也是聽得直納悶。
“來,玉顏,我來介紹。”林寧自告奮勇。
“這位是我的朋友,四……黃四爺。”已經是第二次差點說漏嘴了。
玉顏馬上道了一個深深的萬福,四阿哥巍然不動,果然是從小習慣了別人向他行禮,不過他確實也受之無愧,就不和他計較了。不等四阿哥開口說“免禮”,林寧就忙不迭的扶玉顏起來,現在他們倆可都是隱藏的地下黨員,不可以公開曝露身份的。
“這位……這位是……呵呵,請教公子尊姓大名。”林寧轉向另一邊,忽然發現連自己也不認識這位來得有些離奇的白衣公子。
“在下歐陽少遊。”白衣公子微微一笑,以古風行禮。
“原來是歐陽公子,小女子福蓉見過。”林寧只覺得他好像是從戲文裡走出來的迂腐書生,好玩之餘,也效法他的模樣,雙手抱拳深深的作揖下去。只是在歐陽少遊做來那樣自然而然的事情,到了她這裡就變得不倫不類了,怎麼看怎麼不像。連一直拘謹的玉顏,此刻也忍不住拿手帕捂了嘴偷笑。
林寧也不惱,笑呵呵的直起身來。擡眼望,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睛,煙波深處,漫天紛飛的花雨中,原本已經忘記的一切再次翻騰開來。林寧的心忽的一驚,故人重逢,分外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