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章採用林寧的第一人稱。話說我一直都是僞第三人稱來着, 默……
十三終於享受到了在雍正朝的片刻的寧靜安詳,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他一直在雕琢一塊玉石。我看着他下刀, 看着他打磨, 看着那塊璞玉漸漸變成一個拇指大小的蟬的形狀。
他在陽光下舉給我看, 玉的成色溫潤瑩澤, 人說, 君子如玉。他很滿意的笑道:“你親手把它放在我的嘴裡好嗎?”
古人陪葬喜用玉蟬,因爲傳說玉通靈,而蟬又代表復生。是以死者口中含有玉蟬。
我推開他的手:“突然說這些幹什麼?還早呢!”
我害怕, 害怕那一天的到來。可是他似乎已經看透,甚至已經做好了安排準備。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他的精神突然好了許多, 把已經成人的弘皎和只有八歲的弘曉叫到病牀之前, 絮絮的交代了許多。其中也包括我。
他先是吩咐弘皎要好好照顧我,又摸了摸弘曉的頭頂。乖巧的弘曉爬到病牀上, 偎在他的懷裡,雖然稚氣卻有了大人般的擔當,承諾:“阿瑪放心,孩兒必當孝敬姑爸爸,侍她如母!”
在我流下淚水的同時, 欣慰的笑容綻放在十三的臉上。
到了進藥時分, 丫鬟捧着藥碗進來, 一向按時吃藥的他這一次卻推開了, 似有些煩悶的說:“天天喝這苦水, 早就喝膩了!拿走,少喝一次無妨!”
一旁的弘皎和小弘曉都勸他藥是一定要喝的。十三竟然用眼神向我求救。我只好說:“藥怎麼能喝膩?不喝藥, 你想喝什麼?”
我見他今日中午吃得並不多,心想他此時若是說吃粥、湯之類的吃食來,我立即就去做來,也免得他空腹喝藥於胃不好。
沒想到他竟然張口就道:“酒!好酒,烈酒!”
弘皎和小弘曉大駭,忙道:“阿瑪,萬萬不可!”
我是沒想到謹言慎行多年的十三突然現出玩笑鬧人的本性來,他要是不鬧,我還真忘記他曾經也有這樣張狂不羈的一面來。
這下輪到弘皎和小弘曉來向我求救,我當然要說:“不行!”
結果十三也是堅持,就是不肯喝藥。不僅如此,他還要求兒子們把躺椅搬到院子裡去,他要去透透氣。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的午後,天空中有薄薄的雲彩,是以陽光其實並不曬人,坐在院中那株大槐樹下,說不出的愜意。難道他有這樣的興致,而且於病體也不是壞事,沒有不應允的道理。
我們於是便給他加了衣裳,由弘皎搬躺椅,我和小弘曉去扶十三。十三擺擺手,說:“不要扶我,我自己能走。”
見他真的能獨立下地,我和小弘曉便也由他。只是小心翼翼的陪在行走緩慢的十三的身旁,往院中去。
“你們回去吧,好好照顧家裡。我和姑爸爸在這兒坐一會兒。”這是十三對兩個兒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已經人事的弘皎大概從什麼地方聽說了我的故事,所以很坦然的面對阿瑪和我這個“姑爸爸”的關係,帶着不願離去的小弘曉告辭走了。
樹下有小蟲在飛繞,十分討厭,我用扇子趕了一會兒。我對十三說:“餓不餓?吃點東西吧,然後把藥喝了。”
十三閉着眼睛不答話,我沒來由的覺得心慌,連忙又問:“想吃什麼?我去做。”
“蛋炒飯。”
見他終於悠悠開口,我的一顆狂跳不已的心才稍稍平復下來。
“好啊。”我起身,往廚房去,卻被他捉住了手:
“不要走,陪我坐一會兒。”
我於是把自己的躺椅搬得離他近一些,坐下來。十三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放,我便由他抓着,這樣我也心安。我們兩個,說是互相依賴更確切一些。不知爲何,今日這依戀之情更甚往常。
陽光實在太好,坐了一會兒,我便困了。迷迷糊糊的打了一會兒盹,突然驚醒,去看身旁的十三,雙眼緊閉,面容安詳,像是在熟睡,方纔緊緊抓着我的那隻手卻垂了下去。
一陣微風吹過,樹上鳴唱的鳥兒也起了悲聲。
瓜爾佳氏在靈堂上像個瘋子式的大鬧,身爲嫡福晉的兆佳氏雖然看樣子極度惱怒她的行徑,卻一直沒有出面阻止。
我穿着孝衣轉身出去了。小孩子們想來送,被各自的額娘暗暗制止。
晚上的時候,四哥在養心殿召見。
十三走了,他彷彿也被人抽走了主心骨,整個人矮下去一截。
“弘曉襲爵,這是他臨終之前指定的。另外朕曾經答應過他可再選一子立爲郡王,定了是弘皎。弘皎你若是不滿意,就從這裡面挑一個吧。”
四哥遞上來一張紙,上面有除了弘曉之外的,所有十三還在世的兒子的名字。
我的腦海中回想着白天瓜爾佳氏在靈堂中的咒罵聲。她是瘋了,可她說的話自有她自己的道理,符合這個社會的邏輯。
我並沒有接過那張紙。四哥的手便維持着伸出的姿勢,懸停在半空中,無聲的堅持。
良久,他終於長嘆一聲:“十三不在了,你也需要一個伴兒。有個兒子在身邊,老了也有人盡孝道。”
是啊,我已經老了。那些關心我愛護我的人一個一個去了,我也快了。
“四哥,我不是姑獲鳥,我不要別人的孩子。我不需要有人給我養老。”
找了個時機去拜訪張廷玉。聽說他最近在奉旨修史,其實我知道四哥要他做什麼事情,我也恰好有些事情要辦。
皇史宬由純石料建造,內有三十一隻金匱,收錄皇家玉牒、實錄和寶訓。
我所存在的歷史,就由我親手抹去吧。
福蓉這個人在歷史上從來沒有存在過!
十三的嫡福晉只有兆佳氏一人!
大清朝根本沒有名爲如瓏的和碩純愨公主!
沒有,從來沒有!
爲尊者諱,爲聖者隱。
所有的錯誤,從來沒有發生過。
關於我和十三、四哥之間的流言蜚語,連同我這個人的存在一併抹去。
做完我想做的事情之後,去向四哥覆命,順便跟他辭行。
“你要去哪裡?”
“去景陵。”
聽到這個答案,四哥似乎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什麼時候回來?”
“看吧。”我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回來,也許就不回來了,這座空城,生無可戀。
“也好,去散散心,心情好點了就回來。”
又坐在門檻上和十四一起喝酒。天上有明亮的月亮和璀璨的星河,涼風中有前仆後繼的蚊子,不勝其擾。
至醺醺然處,我向十四交了底:“若我明天就死了……”
“說什麼話呢!”十四打斷我。
“聽我說完,假如,假如我明天就死了。死後火化,不留骨灰,不設陵墓。”
十四訕訕的笑:“你倒逍遙自在。連老十三也不陪麼?”
我仰起臉來,讓淚水倒流:“不陪了,他不需要我陪。”
也許是看出了我的絕望,十四急道:“那四哥呢?”
我側過臉來,看着他笑,我想我是真的喝醉了,說些不受自己控制的話。
“他更不需要我來陪了。我只是個會給他們添麻煩的人而已。”
在十四那兒住了幾天,我不顧他的再三挽留,堅持要走。
“回京城麼?”車伕一邊套車,一邊向我確認。
“不,去淶水。我要去同怡親王道別。”
同這個今生唯一牽住我的人道別。
我死後火化,不留骨灰,不設陵墓。
這樣,當真正知道我是誰的人都死去以後,不會再有人來煩擾了。
我把愛都隱藏在了時光的最深處,又親手用塵土掩埋。
我的愛,只給了他,再不會有人知道。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