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寧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的睡不着。
十三這個死人!不知道自己給她留下一個多麼大的難題麼?!真虧他想得出來,四阿哥他們家是她隨隨便便想去就去想坐就坐的麼?貌似四阿哥既不是福蓉他們家的什麼親戚,也不是什麼熟人,再怎麼套近乎也只能套到哥哥福恆身上,跟她林寧是半點關係也沒有啊!
退一萬步說,就算她曾經教過四阿哥下棋,但是有了那把扇子的前車之鑑,她怎麼可能還像以前那樣毫無芥蒂的出現在他面前?不論掩飾得多麼好,還是忘記得多麼徹底,他們兩個的關係,始終是變了味。從前,永遠都是回不去的從前。
如果可以選擇,她寧願相信他不過是一時的心動。那樣的時間,那樣的環境,那樣的人,他的心,忽然動了一動,不過剛好是她而已。
每個人的都心裡都住着另外一個人,無數的人在他的身邊、他的心裡來來去去,他們來了,又走了,漣漪過後,是平靜。只有那一個人始終住在那裡,住在他的心裡面,其他的人都是路過而已。
住在四阿哥心裡的那個人,不管是不是已經出現,總之不會是她。怎麼可能會是她呢?林寧用腳趾頭想想就知道了。或者應該找個機會,把心裡的結都解開了,說不定還有朋友做。
林寧終於睡着了,可是依舊不安穩,翻來覆去的像是在炒餅。
半夜裡醒過來,肚子痛。翻過身,趴着睡,把手壓在肚子下面,手心的溫暖傳過來,好過一點了。剛剛迷迷糊糊的準備睡回去,腸子忽然絞了一下,林寧齜牙咧嘴的差點沒叫出來。
林寧向來夜裡睡得沉,用不着人伺候,所以雙兒和如意都睡在隔壁的廂房裡,此刻想要喝杯水暖暖也得自己去倒。也罷也罷,毛爺爺說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林寧費了老大的勁才把自己從牀上弄下來,差點沒直接滾下來摔個鼻青臉腫,感覺就像有無數的針紮在腸子上,疼得要命。不行,一定得叫人過來,不然疼死了都沒人收屍。林寧掙扎着挪到桌邊,拿起一個杯子“啪”的一下扔在地板上,摔個粉碎。這樣的響動,沒理由不把人驚動,況且她知道雙兒一向睡得淺。
果然,很快隔壁的燈就點亮了,接着是悉悉索索穿衣服的聲音,在這萬籟俱靜的夜裡,林寧聽得分外清楚。她靠着桌子,手捂在肚子上,覺得時間怎麼過得這麼慢!她簡直懷疑雙兒是故意的,把她疼死了,於她們又有什麼好處?!
感覺像是過了一萬年,林寧痛得已經沒有知覺了,幾乎快要癱倒到地上,雙兒的聲音纔在門外響起來:“格格?”輕輕的,帶着哈欠,像是在夢遊。
林寧再沒有力氣去回答,冷汗順着眼角流進眼睛裡,現在連眼睛也睜不開了,只能咬着嘴脣悶悶的哼一聲。
外面的人覺察出不對勁,急忙推門進來。林寧在暈過去之前,終於如願以償的聽到有人焦急地大喊:“快來人啊!格格暈倒了!!!”
像是在參加一場豪華的宴會,好多人,走來走去,衣香鬢影,歡聲笑語。林寧卻冷清的獨自坐在角落裡,拼命的想把自己縮成一團。無數只鴿子在腦海裡盤旋,“撲拉撲拉”,翅膀扇動的聲音在耳朵裡響,外面的一切都遠離了,林寧聽不到他們在講什麼,看不清楚他們的樣子,努力撐開沉重的眼皮,透過睫毛的縫隙映進來的只是大塊大塊的濃豔色彩,一切都模糊在裡面。
有沒有人,有沒有人可以幫她把眼角的冷汗擦擦?
整整一晚上,林寧都在發着高燒。家裡所有的人都被驚動了,阿瑪和額娘在睡夢中被人喚醒,只披着一件外衣就趕過來了。所有的丫環,無論平時在哪間屋子裡聽候使喚,此刻都在林寧的房間裡進進出出,手忙腳亂的,好不熱鬧。她們大半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或許還在繼續着剛纔沒有來得及做完的美夢,回去睡覺已是不可能,呆站着肯定會捱罵,那麼,走走吧,出去,再進來,即使什麼也沒做,只要在動着,總是不會錯到自己頭上。
福蓉的奶孃也被請過來了,畢竟是經驗豐富的老人,立即主持局面。亂沒頭緒的一羣人被叫到院子裡,冷風一吹,清醒了大半,接着各自分配任務。於是有人去請大夫,有人收拾被林寧摔碎在地上的杯子碎片,有人去燒熱水……
滿身的冷汗終於被擦乾淨,林寧卻睜不開眼睛了。她陷在無休無止的夢境裡。有時候是福蓉,有時候又是林寧,總之都是“她”,夢裡面的“她”剛從一個夢裡走出來,馬上又跌進另一個裡面,快得根本無從分辨,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分辨些什麼。
她把自己燒得糊塗了。只覺得有人在觸碰自己,便死死的抱住人家,鼻涕眼淚糊了人家一身。她在夢裡面哭泣,她不知道哪個纔是自己,她胡亂的喊;“爸爸媽媽!嗚嗚嗚,北雅!痛!痛啊!嗚,徐明曉……”
她又哭又喊,抱着人,怎麼也不肯鬆,彷彿那就是她的救命稻草,誰也別想掰開她的手指。所有的人都以爲她在說胡話,發着高燒呢,身上、額頭上燙成那個樣子,腦子怎麼可能清楚呢,況且也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在說些什麼。
有時候她也會喊:“阿瑪,額娘,不要走,不要走,痛……”
還是胡話,可是阿瑪和額娘卻坐不住了,心肝寶貝淒厲厲的哭喊着,誰能安心靠在椅子上休息?只恨不能替她受苦!
大夫很快來了。他再不來,阿瑪就該拿斧子劈了他家的門板闖進去,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押着過來了。來不及收拾準備,林寧的衣服沒有換,牀簾也沒放下來,直接把大夫推到林寧的牀前坐下,趕緊看病!一家人的命都擺在你面前啊……
望聞問切,急性的腸胃炎,方子很快就開出來了。家裡有現成的藥材,照方子抓好,立即就送去廚房煎,五六雙眼睛死死的盯着火苗,半分也不敢懈怠。大夫親自嘗過藥確認沒問題之後,便掰開林寧的嘴,一滴不剩的灌下去。方子裡特別加了安神的藥材,大夫又給紮了幾針,林寧再鬧一會兒,終於沉沉的睡過去。
天也快亮了。折騰了一夜,所有人心裡的石頭總算是放下來了。
阿瑪額娘哥哥嫂嫂被勸回去休息。閒雜人等統統該幹嘛幹嘛去,雙兒和如意在外間伺候,林寧牀前只留奶孃和額娘身邊最放心的丫環照應着。大夫不許走,要是隨時有個反覆,哪裡趕得及再去請。
林寧的病情始終在反覆。身體裡的炎症沒消,燒就退不下去,前一刻還在沉靜的睡着,下一刻醒來就又哭又鬧。嚇得全家都慌了神,她原本是多麼乖巧的孩子啊,整日裡明媚的笑着,即使天陰着,也好像見到陽光,她的心清澈得一眼就能望到底,怎麼還會藏着他們都沒看見的苦?
折騰了好幾天,燒總算退下去了。阿瑪終於不在林寧的牀前打地鋪,額娘也從她房間裡的暖閣裡搬回去自己的屋子。林寧醒來,就安安靜靜的躺着,一會兒困了直接閉上眼睛睡。頭疼起來就像小時候一樣偎在奶孃的懷裡,讓她輕輕地拍着自己的背,聽她用柔柔的聲音講老掉牙的故事。
林寧忽然想起媽媽,睡前故事千篇一律的總是她小時候如何如何的可愛,如何如何的討人喜歡……
她說:“打牌的時候,不許你們贏我媽媽的錢!”
她說:“爸爸你抽菸!拿來沒收,下不爲例喲!”
……
她的鼻子酸酸的,眨眨眼睛,沒有眼淚掉下來。
林寧可以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變化——力氣正在一點一點地回到身體裡,醒着的時間越來越長,精神也好了許多,每天都可以被扶起來靠着枕頭坐會兒……這時候,雙兒和如意就圍在她的牀邊嘰嘰喳喳,她們總有太多的話想跟她說,尤其是她昏迷的那幾天的情景,真是從來沒有遇到過的狀況,一顆心懸在那裡,睡着了都放不下來……奶孃每次想喝斷,林寧都笑着制止。這一場大病,就像死過一回一樣,能活過來,真好。就讓她們鬧騰吧,這纔像是活生生的人間啊。
有那麼一兩刻,林寧以爲自己離開這個世界了,她聽見呼吸機裡空氣流動的聲音,她看見輸液瓶裡的液體順着塑膠管流進她的身體。爸爸媽媽守在病牀前,握着她的手,一聲聲地喚她,聲音老得都不像他們了。
然而夢醒了,她依舊躺在福王府裡描金畫銀的大牀上。還是回來了呵,她想,從什麼時候開始,這裡才變成“回來”了呢?
十三來的時候,林寧正裹着被子窩在軟塌上曬太陽。身上雖然好過多了,可是依舊不夠力氣遵醫囑到院子裡多走動,只好把軟塌移到窗戶邊上,每天打開窗戶曬曬太陽,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她的面色終於不再蒼白如同女鬼。
林寧剛剛放下從四阿哥府上送來的帖子,她病倒的第二天送來的,那時候屋子裡亂成一團,雙兒隨手擱在暖閣裡的茶几上便再也沒想起來過,一直到剛纔整理屋子才忽然想起還有這檔子事,拿過來給林寧看。
清麗又不失端莊的行書,像流水一樣從信箋上蜿蜒進林寧的心裡,沒有落款,只蓋了一枚小小的篆印,圓潤無骨的“曦桐”兩個字。這字的主人決計不會是四阿哥,彷彿也不是修竹,修竹的墨寶林寧原是見過的,在四阿哥的書桌上,小山一樣的一摞文書中,一張榮寶齋木版水印的竹子箋,印象最深刻的是修竹的字中帶有女子少有的強韌之氣。會是誰呢?難不成是四福晉?林寧想起那個只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子,面目已是模糊了,只有溫婉典雅的氣質似曾相識。
四阿哥過生日,他竟然也在十月過生日,四福晉竟然出面下帖子,竟然下帖子給她——林寧有點猜不透他們究竟在搞什麼。或許應該送一份禮物過去,補送怎麼也好過不送吧,那麼應該送什麼好呢……問題紛涌而至,林寧的腦子一時處理不過來,死機一樣痛了起來,大病初癒,好像不該過多地用腦。雙兒取了曆書過來,林寧一翻,十一月已經撕去六張了,竟然病了這麼久!不過既然已經遲了這麼多天,再晚兩天也不是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吧,林寧決定把這個問題先放一放,專心養病纔是當務之急。
林寧拉拉被子把頭矇住,正準備睡回籠覺,十三的聲音就在院子裡響起來了:“格格好些了麼?”
如意正在外面林寧的海棠換花盆,灰頭土臉的,整個人都被太陽曬蔫兒了,也不知道答話。雙兒趕緊出去招呼,被他拉住問了半天:林寧的燒退沒退,精神好不好,每天吃些什麼,吃多少,醒了都幹些什麼……等等等等。
雙兒笑着應了一聲:“十三阿哥有什麼話進屋再說吧,格格這會兒正醒着呢。”
十三於是就在院子裡喚了一聲:“蓉兒!”
林寧撐着坐起來,靠在窗臺對他笑:“噯,我在呢!”
十三也笑了,呲出一排好看的白牙齒,然後大跨兩步掀簾子進屋,挨着林寧坐下來。
“蓉兒,你瘦了。”十三有些心疼的看着她。
嚇,能不瘦麼,七天七夜,整整一個禮拜的時間除了藥滴水未進,不瘦不正常啊。林寧卻很高興,一手摸着自己的臉,一手捏着十三的,呵呵笑着跟他開玩笑:“果然你的臉皮比較厚哈!”
十三輕輕地把她的爪子挪開,林寧捏上了癮,嘻皮笑臉的就是不肯安份,十三隻好把她的手緊緊按住:“不過氣色倒是好了許多。上次來的時候,病成那個樣子,嘴脣都白了……”
十三開始繪聲繪色的描述林寧昏迷期間的情形,情真意切,翔實充分。林寧饒有興致的聽着,一面與雙兒和如意之前的版本一一對照印證,不時地打斷,補充一些細節,和十三展開熱烈而深入的討論……
吃午飯的時候,林寧拉着十三陪她一塊兒喝粥。她現在腸虛胃弱,只能喝粥。上次那碗醪糟蛋,十三“奸詐狡猾”地一口也沒吃,讓她一個人悽悽慘慘慼戚地病個死去活來,想起來就牙癢癢,恨不能一日三餐都拖着十三一塊兒喝白粥纔好呢,好歹同甘共苦一半……
兩碗熱騰騰的翡翠魚片粥端進來,林寧和十三一人一碗,另有一小碟泡菜,是專給十三加的。林寧不吃魚,不過不是天生的。她小時候被魚刺卡住太多次,對魚產生了本能的心理陰影,時間長了,不論河魚海魚、怎樣做法,吃到嘴裡都有一股子厚重的泥腥味兒,反胃。所以這粥裡面放的不是新鮮的魚片,是魚鬆。歐陽少遊取了味道鮮美、營養豐富的土鰱魚肉,把大刺小刺剔得乾乾淨淨,剁成細細的松茸,秘法醃製過後拿陶土罈子裝好,專門送她們家來的。十三吃的那一碟泡菜也是歐陽少遊家的,正宗的四川泡法,林寧好的時候一頓都離不了,兩個罈子,沒幾天就見了底,只好再去四川會館文問歐陽少遊拿。也曾經覺得這樣老是白吃白喝他的不好,付錢給他吧,一是怕折辱了人家,二也怕他不肯收。想想既然實在開不了這個口,也就算了。
吃完飯,如意端茶上來給漱口。又坐了一會兒,沒說兩句話,一大碗味道奇異、烏七八糟的藥汁就來了。十三皺着眉頭,用極度懷疑的眼光看看那碗藥,又看看林寧,簡直不敢想象她有那麼大的勇氣能喝下去。林寧卻若無其事的接過來,捏着鼻子,一仰頭,“咕咚咕咚”一口氣就灌進肚子裡了。幾十碗都喝了,也不在乎多這一碗,何況現在她的味覺嗅覺都遲鈍,喝藥和喝水似乎也沒啥本質區別。捏着鼻子,那是怕喝得太急,嗆進鼻子裡,呵呵……
拉着手零零碎碎地說了一會兒話,十三忽然提到最近和師傅下棋頗有心得,原本已經昏昏欲睡的林寧頓時來了興致,招呼雙兒把棋盤擺上,纏着十三要他覆盤給她看。十三哪裡記得住那許多,勉強復了幾十手便擺不下去了,林寧卻認認真真地研究上了。
“這裡有一個小手筋你知道麼?”林寧指着棋盤的左上角,拈起一枚黑子拍在一路上,和角上的一枚黑子形成大飛的形狀:“這個,叫‘仙鶴大伸腿’。”
“嗯,收官的時候確實很實惠,不過這樣應該更好吧。”十三看了一下,把林寧剛纔落下的那枚黑子往上挪了一路,大飛變成了小飛。
“嘻嘻,正想跟你呢,這個,叫‘仙鶴小伸腿’。雖然比剛纔那個少便宜兩目棋,但是是絕對先手,一般的棋手反而用這個比較多呢。”圍棋裡面有種說法叫“序盤先手五十目”,或許有點誇張,但是卻把先手的重要性強調得十分清楚:先發制人,克敵制勝。
林寧的圍棋之所以厲害,就是因爲她不知道從哪裡學了這樣大把大把的手筋,戰鬥的時候派不上用場,但是隻要能拖到官子階段那就是大大的便宜。
這些東西,她從來沒有對四阿哥講過,那個人太喜歡劍走偏鋒,然而妙手和鬼手不是用言語可以傳授的,一來看自己的圍棋功底,再就是天賜的機遇。十三的棋,是難得的中正平和、均衡穩健,濃濃的學院派書生氣,這些死纏爛打的小手腕對他來說或許也沒多大的用處,但是林寧就愛跟他說這些,哪怕只是娛樂一下也是好的。
“蓉兒,你剛剛說‘兩目棋’,是什麼意思?”十三異常敏感的抓住林寧話裡的漏洞:古代中國圍棋的規則是數子,數目那是現代競技圍棋的規則,也就是日本規則。十三這個三百年前的老古董聽不懂啊聽不懂~~~
“什麼?我有說過嗎?你聽錯了吧?”林寧堅定地盯着十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睜着眼睛說瞎話這種事情她做得多了,除了臉皮厚之外,毫無技巧性可言。
十三被她唬得一楞一楞的,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聽到過那三個字。
“肯定是你聽錯了,什麼跟什麼啊。”林寧乘勝追擊,繼續蠱惑人心。
“是我聽錯了。”可憐的十三……
“唉,我困了~~~”林寧縮進被子裡。她有時候會頭痛,所以藥裡面的一直都有寧神的成分,喝完就會犯困。
“你好好休息,我再坐一會兒。”十三把林寧的手放進被子裡,抓着,便不鬆開了。
“不行,你在我睡不着。”林寧翻個身,背對着十三,手卻還被他抓着,別得難受,只好又翻過來躺好。
“你睡吧,我不吵你,你睡着了我就走。”十三拿起林寧放在桌子上的一本棋譜開始翻,林寧失去了瞪的目標,只好閉上眼睛專心數綿羊。
“那天你沒去,四嫂還擔心了好一陣呢……
“差人過來打聽,前庭後院一個人也沒有,找了半天才知道你病了,整個王府的人都堆在你這小院子裡……
“見不着你的面,也不知道你到底怎麼樣,急急忙忙回來回報,四哥和四嫂立即就催我過來看看……
“在這兒守了你一夜,都沒回去陪四哥喝酒……”
林寧在迷迷糊糊中聽見十三的聲音,拉拉雜雜的不知道在說什麼,講故事麼,還真是催眠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