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借了四阿哥家的馬車送林寧回家去。林寧坐在車裡補昨天晚上沒有睡好的覺,他在前頭一面趕車一面美得心裡直冒泡泡,嘴角一挑,還沒有開始笑,小曲就飄了出來。他覺得怎麼這麼像小兩口子,還趕着一輛驢車回孃家。
他想了一下,回頭叫一聲:“蓉兒。”
林寧在迷迷糊糊間應着:“嗯?”
“我愛你,我要娶你。”十三的嗓子有點澀澀的,他努力吞口唾沫,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那麼顫抖。
“好。”林寧回答得很快很乾脆,她現在異常的清醒,以前的事情就像是一場夢,什麼林寧啊,福蓉啊,全是虛幻,只有現在是真實的清楚的。福蓉也很高興吧?她很久沒有感覺到她了,不過林寧知道福蓉是高興的,她等着這一天呢。林寧也很高興,再也不用爲難了。兩個人都略略愣了一下,林寧呲着牙對十三笑:“我也中意你,我要嫁給你。”
十三仰天大笑,連馬兒也隨着他的笑聲飛揚起來,騰空而起,拉着他們向那無窮喜樂的天堂飛昇去。
“我們去哪兒?”林寧掀開車簾,探出身來問。
“不知道,去哪兒都好!”十三的心裡滿滿的,從來沒有這樣實在過,沒有什麼事情是沒可能的吧。他抓着繮繩,望着前方說:“不管去哪兒,蓉兒你都會跟我在一起的吧?”
“當然,除非你不要我。”林寧乾脆從車裡出來,和十三並肩坐在一起。她兩隻手環住十三,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說:“十三,我只有你,你去哪兒,我都跟着你,我只能跟着你。”
“傻瓜。”十三騰出手來攬住林寧的肩膀,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說:“我們當然會永遠在一起,誰也別想叫我們兩個分開。”
林寧咯咯笑起來,說:“不過你要是敢娶別人,我就跑掉,一輩子都不回來。”
“你聽說什麼了?”十三忽然板起腰來,聲音也嚴肅了。
“嚇,不是沒影的事情麼?你這麼一問,倒像是真的似的。呀,是真的麼?”林寧瞪着又大又圓的眼睛,假裝生氣。
“當然不是,蓉兒,你不要信!”十三急急的說。
“我不信我不信,我當然不信,你叫我不要信,我就不信。”林寧在十三的臉頰上飛快的啄了一下,剛想離開,又被十三拉回去。他們就這樣笨拙卻熱烈的吻着彼此,忘記了周遭的一切,一齊融化在無邊無際的柔情蜜意裡。
“最近還忙麼?快過年了,要放春假的吧?”
“怎麼?”
“臘八粥也吃過了,過完年,就是元宵節了,我想看燈會啊。”
“我們一起去。”
“好。”
林寧從來沒有這樣挑剔過衣服。她這是要去約會啊!做的不是和平常一樣的事情,去的不是和平常一樣的地方,見的自然也不是喝尋常一樣的人,怎麼可以隨隨便便穿件衣服就出門!
嫂嫂和修竹在堂屋裡一起吃茶嗑瓜子,看見她像只花蝴蝶似的滿屋子飛來繞去,一會兒又換件衣服出來,禁不住吃吃的笑。
“你們兩個!到底清不清楚自己是來幹嘛的!”林寧折騰了半天,沒有一件是滿意的,忍不住就有點着惱,又見面前這兩位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直把一摞衣服往她們面前一摜,自己跑回屋裡生悶氣去了。
嫂嫂拉了修竹踱進來,說:“噯,好妹妹,澹臺小姐還在這裡呢,當着人家的面使小性子,羞不羞?”
林寧此刻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中衣,披頭散髮的坐在那裡捶牀。嫂嫂擔心她着涼,說:“快些把衣服穿上,冷不冷。”
“不穿不穿。”林寧只顧着做瘋女十八狀。
“嗯,我看那件寶藍的好。”嫂嫂拿她沒法子,只好順着她的話頭往下說。
“好什麼好。都不好。烏漆抹黑的,穿什麼都一樣。”林寧賭氣道。
“可算是明白過來了,十三阿哥又不是外人,從來不管不顧的,今天怎麼反倒矯情起來了?”嫂嫂笑道。
林寧氣結,翻翻白眼,又轉過身去跟修竹說話:“修竹你說,我信你的品味。”
“蓉格格穿什麼都好看。”修竹說得真誠。可憐的修竹,她不過是順道幫四福晉跑腿送東西過來,竟然就被林寧揪住不得脫身。
林寧開始絕望的乾嚎。因爲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衣服不好看,頭髮不好看,首飾也不好看,怎麼出去見人啊!爲了十三,她想要變得漂漂亮亮的啊!
十三一點不懂女孩子的心思。林寧纏着他問:“我好不好看?”他只曉得一個勁的點頭,嘴裡不迭的說好看好看,眼睛卻望不在她的身上。
林寧着了惱,在他手心上狠掐了一把,疼得十三哎喲叫喚,她就撒了他的手,自己跑到前面去了。
燈市上人很多,擠來擠去的,林寧就像一隻滑溜溜的小泥鰍,在人羣中鑽來鑽去。她一口氣跑出去好遠,回頭一望,沒了十三的影子,她的心一下就空了一半。她想怎麼辦纔好呢,這年頭有沒有手機,怎麼找人呢?
她又慌又後悔,口渴得要命。路邊有各色小吃的攤子,一聲一聲的叫賣直鑽到她的心窩裡去,她想不管了,吃點東西慢慢等吧。然而一摸口袋,沒有錢,她今天新換了衣服,匆匆忙忙的出來,荷包都不記得帶。這下心裡面被徹底掏空了。
林寧垂頭喪氣的走着,在人流裡撞來撞去,自己也不曉得要去哪裡。忽然撞進一個結結實實的胸膛裡,自己嚇了一大跳,趕緊退後兩步,擡起頭來剛想道歉,對方先說了話:“蓉格格?”
噯?林寧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歐陽少遊,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歐陽少遊見她歪着腦袋不說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心想小丫頭不會又在惦記我什麼東西吧?面上卻笑得和藹可親,說:“蓉格格也來逛燈市?一個人嗎?”
林寧走了神,心裡正想着走散了十三。被歐陽少遊這麼一問,轉過念來,問他:“少遊,這裡哪裡最高?”
哪裡最高?這倒有點難住了歐陽少遊。他四下裡望出去,只是一片黑黝黝的天空。鐘樓!
是了!鐘樓!這就上鐘樓去!林寧掉頭就跑。
歐陽少遊從後面追上來,攔住她,問:“慌慌張張的上鐘樓幹什麼?”不是出來賞燈的麼?
林寧一甩手掙開他,跑出去兩步,想想這樣不好,又回頭跟他說:“我找人,你別管我了。”腳下仍是不停,話音剛落人已經在十米開外了。
這是說不管就能不管的事情麼?歐陽少遊這樣想着,嘴角的那一抹苦笑在風中化開,轉瞬就沒了蹤跡:“我陪你去,你不認識看鐘樓的人,他不會給你開門的。”
噯,好吧,隨便你。
林寧蹲在鐘樓門口呼呼的喘着粗氣,她的臉和手被寒風一吹,都凍得沒了知覺,搓了半天也沒暖和過來。
歐陽少遊和看鐘樓的人套好近乎,從窗戶裡探出頭來叫她:“蓉格格,要不要進來烤烤火暖暖,彆着涼了。”
林寧有氣無力地吼一聲回去:“不了,你們說好了沒,讓不讓進?”
“讓進讓進,我這就開門去。”看鐘樓的人忙不迭的答應着,披上棉襖拿了鑰匙串出來。
歐陽少遊拎了一個白紙糊的燈籠跟在後面出來,看見林寧蹲在地下,連忙去拉她:“怎麼蹲在這又陰又冷的風口上?快起來,要不真該病了。”
林寧嘿嘿笑兩聲,指指自己的腳,說不出來是剛纔跑得沒力氣了,還是蹲太久腳麻了站不起來。她由着歐陽少遊把自己拉起來,接過他遞過來的小銀酒壺,擰開蓋子,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下兩口。不曉得是什麼酒,入口的時候溫溫的,許是被他在懷裡掖得太久,捂熱的。滑進喉嚨,頓時就火辣辣的燒起來,驚天動地的一通咳嗽,眼淚鼻涕頓時就下來了,狼狽得沒邊了。手忙腳亂的去摸手絹,胸前腋下都空蕩蕩的,心想今天可真是背字走到底。
“慢點喝,又沒人跟你搶。你看,嗆到了吧?唉,還好嗎?真是,跟你說了慢點的。”歐陽少遊纔是好人難做,好心好意的安慰她,幫她拍背順氣,又遞上手帕,還要被林寧狠狠的瞪一眼。
他有時候也會想,自己怎麼會時常莫名其妙就想起她。他會想她的眼睛,貓兒一樣圓圓亮亮的,永遠沒心沒肺的到處張望,彷彿從來都不會真正停留在某個地方。他會想她總是冒冒失失的,好像自己一點也不在乎的樣子,但要真不小心被哪個人看見了,她又會很生氣,瞪着眼噘着嘴,孩子一樣。她就是這個樣子,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好,也別指望她能感恩戴德,能記得有你這個人就不錯了吧。他想到這裡就會不自覺地輕輕笑出來,心想要是被她看見了,肯定會恨不得衝上來咬他兩口。
林寧緩過勁來,怨念死了歐陽少遊給她的那壺酒,作爲報復,狠狠的在歐陽少遊的手帕上擤了一把鼻涕,然後假裝很無辜的嘻嘻笑着說:“不要了吧?”
歐陽少遊又笑起來,擺擺手,說:“不要了不要了,你收着吧。”他的東西,就算她不是真心惦記,到了她的手裡,想要回來也難。
林寧跟在歐陽少遊後面,一步一頓的艱難的爬着樓梯,差點就像只樹袋熊一樣掛在人家身上。好容易到了頂上,歐陽少遊也快斷了氣。他隨手解了領口上的一顆釦子,散散身上才起的一層薄汗,上起不接下氣的說:“到了,蓉格格你找什麼人哪,非得上這兒來。”
林寧轉眼就忘了歐陽少遊這個存在,一個箭步就往圍欄那邊衝。把歐陽少遊嚇得,一把把她拉回來,急聲道:“你做什麼!”
“我找人,你玩兒去吧,別管我了。”林寧頭也不回,兩下掙脫他,趴在圍欄上,把半個身子都探出去。她的眼睛,急切地尋找着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然而她體會不到那種感覺,現在只想哭,她找不到十三,哪裡都找不到他,或者說她根本什麼都看不到!
天空,在深沉的黝黑中泛着一點奇異的藍,越接近地平線的地方就越是明亮,從淺薄的灰白漸變成輝煌的金色與紅色。那一條燈火的長龍圍着後海盤了一圈,勾勒出一道美輪美奐的弧線。眼睛像是瞬間失卻了焦距,根本沒辦法把那些溶在夜色裡晦暗不明模糊不清的色塊看個分明。
“十三!十三!”林寧不由自主地喊出來,聲音,化開着夜空中,沒有人迴應。
“十三!十三!”夜風呼呼的灌進喉嚨裡,那名字還沒發出來,便已渺不可聞。
“十三!徐明曉……”林寧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了。身體彷彿已經不存在,這靈魂孤零零的,輕飄飄的,就這樣隨着風去了吧,到哪裡都好,本來就不該在這裡的呀。
這裡是哪裡?我,是誰?
歐陽少遊在一旁看着林寧這個樣子,心裡有種莫名的感覺一陣一陣的襲來。他聽着她一聲一聲地喊着那個名字,不知道自己是想笑還是想哭。他是該氣她還是該心疼她?他不知道。到了最後,他連她喊的什麼都聽不清了,風在耳邊呼呼的響,她的影子時遠時近,是他的眼睛模糊了吧。
良久,林寧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她忽然覺得自己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兩手從漢白玉欄杆上鬆開,左右晃一晃,終於還是往後倒了下去。
如果要死的話,是不是直接往前縱身一躍的效果比較好呢?林寧一面想着這個問題,一面跌到了歐陽少遊的懷裡。她的身子是冰涼的,他的手臂卻是火熱。她由着他把兩隻手環在自己的肩上,摟着自己。她一點也不覺得厭惡,或者腦子已經轉不過來了,她做了什麼,她自己也不曉得了。
他在她的耳旁輕輕的說:“你總是這樣傻嗎?”
是呀,真是傻,她居然以爲這樣就可以找到十三!
十三,十三,十三……
林寧想到這裡,猛然推開歐陽少遊的臂膀,勉力站直了。她沒有轉身,低着頭,輕輕地說:“是呀,我這樣傻……”
歐陽少遊以爲她又要哭,慌手慌腳的準備。沒想到林寧只是轉過身來,定定的望着他說:“我也難得傻幾回,就讓你給遇見了。”
她的眼睛,又是那樣的流光溢彩熠熠生輝。玻璃似的眼仁,像一面鏡子,照得人無所遁形。他想,這輩子他無論如何是走不進去了,恐怕只好從此躲着這雙眼睛。
“啊,啊切!”林寧的一個噴嚏打破了寂靜。
“你看看你,着涼了吧。還在這兒站着幹什麼,趕緊回家去,剪兩碗藥來喝,別嫌苦,到時候生病了才知道什麼是苦……”歐陽少遊,只顧着碎碎念,嘴裡卻泛着苦。他今天是怎麼回事,有的沒的就慌亂成這樣,真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嘴巴。他不想再去看那雙眼睛,生怕自己又陷進去,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呵,他從來說到做到的,可是他的手卻不由自主地撫上她的臉龐。
“沒事,我沒事,走吧。”林寧的腦袋偏了偏,躲開了。
“走,走!”歐陽少遊如夢方醒,頭也不回的大步走開。
各自懷揣着心事的兩個人匆匆忙忙的就往鐘樓下走。歐陽少遊拎着燈籠走在前面,林寧在他後面跟得亦步亦趨。她極力的看着自己的腳尖,死死的抓住兩旁的欄杆,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可還是不小心一腳踏空,整個人往前面滑去,幸好有歐陽少遊擋着,不然估計得一路滾下去。
“怎麼了?”歐陽少游回過頭來看着她,他的臉被明暗不定的燈光照得陌生至極。
“沒,沒什麼……”林寧澀着嗓子說。
歐陽少遊沒多說話,繼續往下走。還沒走出去兩步,又被林寧叫住:“少,少遊……”
“嗯,我在。”
“我,我怕……”林寧的聲音越發的顫抖。
“怕什麼,有我在。”歐陽少遊的心裡忽然暖起來,朗聲說道。
“我怕高……”林寧這個時候屬了耗子。
“怕高?怕高剛纔還把半截身子探出欄杆去,還以爲你有多膽大呢。”
“我就是怕嘛……”林寧把頭埋得低低的。
“真是個傻瓜。”歐陽少遊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我就是傻,就是傻了!”林寧陡然吼出來。人這一輩子,誰沒有個傻的時候呢?她就是傻了,怎麼樣吧!
“噯,別生氣,你不傻,是我傻好不好?”歐陽少遊像哄孩子似的哄着她,又把手伸出去,柔聲說:“不怕不怕,來,抓着我的手,別往底下看……”
林寧卻犯了犟,依舊抓着朱漆的欄杆不肯鬆手。
歐陽少遊忽然生起氣來,兩步走到林寧身邊,就去掰她的手。
“你,你幹什麼!”林寧被他嚇了一大跳。
“你不肯走,我揹着你走!”歐陽少遊不由分說,他看着放在腳邊的燈籠礙眼,擡起一腳就踹開。那白紙糊的燈籠滾到樓梯底下,燒着了。等到歐陽少遊終於制服了林寧,他們已經被無盡的黑暗所包圍。腳下是傾斜角大於六十度的樓梯,每一級恰恰好只有一隻腳掌那麼寬,多一分的餘地也沒有,即使有光,走起來也是很費勁的,更何況現在伸手不見五指。兩個人都不曉得該怪自己還是該去怪對方,或者這個時候怪誰都沒用了吧。
好半天,林寧才輕輕地動了一動。
歐陽少遊厲聲說:“你幹什麼?”
林寧囁囁的說:“我,我……”她本來想說“你放我下來”,卻怎麼也不敢說出口,話到嘴邊又變成了:“你小心點。”
“嗯……”歐陽少遊咬着嘴脣,悶悶的應一聲。他等自己的眼睛好不容易適應了黑暗,才慢慢的一步一步摸索着往下走去。
等到腳終於踩到地面上,歐陽少遊從心底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不等林寧開口,他就把她放下來。
他也不轉身,也不回頭,聽着林寧在背後輕輕地說:“謝謝。”
他閉上眼睛,不曉得該說什麼,心想我就只圖你一聲謝謝麼?
然後就聽見林寧輕輕地呼出來:“十,十三!”
“你怎麼會在這裡,呀,不對,你來了呀!”林寧蹦過去拉十三的袖子。
十三不說話,只是冷冷的瞪着歐陽少遊,像是一頭蓄勢待發的小豹子,隨時準備上前去給與獵物致命的一擊。
歐陽少遊也只是淡然地看着十三,沒有半點情緒在眼睛裡面。
林寧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然後把頭偏向十三,跟他說:“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走了啊。”
十三不理她,像尊石像一樣杵在那裡。她只好又去拖他的袖子:“走啦走啦,我要去放花船,你陪我去!”
歐陽少遊默默地轉身,大步離去,他的背影很快就隱沒在夜色中,再無跡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