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走多了, 總是要遇到鬼的。
鋪陳林寧眼前的幸福,雖然一時佔據了她的全部視線,讓她暫時忘記了傷痛與眼淚。卻沒想到會是如此的短暫和不堪一擊, 也許只是她忘記了那伺伏在黑暗中的危機, 只是自欺欺人的, 想將那美好多留一分是一分。
那一天, 林寧照例進宮去見德妃。不知道爲什麼一路上只是心神不寧, 老遠就感到氣場不對。她還在心裡笑自己,想東想西,疑神疑鬼, 都是閒出來的。
結果那些不好的預感真的很準。她一進門就覺得背對着她坐在炕上跟德妃說話的人的背影很熟悉。還沒反應過來,德妃已經笑着招呼她了:“你來了。”
林寧依禮向她請安:“恭請娘娘萬福金安。”
德妃道:“快別多禮, 好孩子, 來我這裡坐。”頓了一頓, 又對眼前的人道:“雯心,你也見過你姐姐。”
“是。”溫婉輕柔的聲音像是一條蛇, 滑膩的纏上人的脖子。
林寧只覺得那一瞬間她幾乎要窒息而死。緩緩的,像是電影裡的慢鏡頭,一點一點的,那人轉過身來。如玉的面龐,清水般的目光, 眼前這人, 刀槍劍戟一般讓林寧覺得死無葬身之地。
“姐姐。”瓜爾佳氏其實走的是柔媚的路子, 小小的瓜子臉, 水汪汪的大眼睛, 聲音輕輕的,說話的時候總是半低着頭, 標準的小媳婦的樣子。
林寧一見她就覺得像一隻吉娃娃,永遠讓你覺得自己欺負了它,對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負罪感。
不過這種負罪感在林寧心裡是真是存在的,非常的強烈,尤其是看見瓜爾佳氏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她真有一種出門去沉塘自盡的衝動。
“蓉姐姐,快來坐。”說話間,瓜爾佳氏已經從炕上下來了,要來引林寧過去坐。
林寧受寵若驚,趕緊反手扶住她,打點起全副精神,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婆媳三人圍着一張小炕桌吃茶聊天,其樂融融。瓜爾佳氏言笑晏晏,綵衣娛親。林寧就相形見絀,她其實根本心不在焉。腦子裡好像想了許多事情,其實只是空白一片。不想說話,也不敢去看瓜爾佳氏,連笑容和附和都是勉強,只覺得坐在這裡就是受刑。
德妃也許是看出了林寧的不自在,便說:“難爲你們陪我一陣,人一上了年紀精神頭就不好,容易乏。雯心,你身子不方便,能免的禮數就都免了吧。往後請安什麼的都不必了,抱了孫子來見我就是最大的孝心。蓉兒,你也是,最近很忙吧?越往後越忙,難爲你抽空往我這兒走,以後也都免了。好了,都回去吧,不用跪安了。”
從德妃那裡出來,其實還有很長一段路林寧要與瓜爾佳氏同行。瓜爾佳氏身子重,走得慢。林寧也不好走太快,只是一小步一小步的挨着,與她隔着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不親密,不疏遠。
風很大,吹得人頭痛欲裂。
她居然忘記了還有個瓜爾佳氏!以後還會有瓜爾減氏、瓜爾乘氏、瓜爾除氏,光是想想就覺得痛不欲生。
林寧一回去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生悶氣,越悶越氣。
直到胤祥推門進來,問她:“蓉兒,你怎麼了?”
林寧一見到他就生氣,一聽到他那些若無其事的聲音更生氣!
他怎麼可以這麼若無其事!瓜爾佳氏,是他的妻子!她即將爲他生兒育女!他娶了她就對她有責任,哪怕他不愛她!她的孩子出世之後,身上留着一半他的血液!那是斬也斬不斷的血緣親情啊!
他怎麼可以把這一切都當做是若無其事!
“蓉兒?”胤祥只見林寧的表情十分的怪異,生怕她是哪裡不舒服,便走到她的身旁,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另一隻手伸出去想去摸她的額頭。
與胤祥的身體接觸,林寧的身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是一種本能的排斥。她剛剛消融的心,因爲殘酷的現實而再度冰封起來。她倒吸一口涼氣,只是儘量平靜的說:“你別碰我。”
“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胤祥只覺得十分無辜。
“我沒事。”
“胡說!你要是沒事你不會是在這個樣子!你到底怎麼了?”胤祥的聲音裡隱隱起了怒意。
“我真沒怎麼了。我求求你,胤祥,我求你別逼我。我會嫁給你,我不會再離家出走,你想怎麼樣我都答應你,我只求你現在放我一個人靜一靜。”林寧拼命地忍住,忍住,淚水迷濛的眼睛像是鏡子,倒映出胤祥的臉,因爲眼波的閃動,而有些扭曲。
“蓉兒……”胤祥看見她這個樣子,心都抽緊了。像是有一把鈍刀拉在心上,一刀,又一刀,很鈍,很痛。那種痛不比快刀劃過,電光火石的一下,起初不覺,過一會兒纔會痛,可是痛得淋漓,可以悲號,可以痛哭,可以做盡一切瘋狂的事情來發泄。這一種鈍痛,讓人想哭都哭不出來,眼睜睜的受着,綿綿不絕,無窮無期。
“胤祥,算我求你,我回家去住,結婚之前,我們不要再見面。你放心,我不會反悔變卦,我答應過你的。只是……”胤祥想說話,林寧只是掩耳盜鈴的給他堵回去:“有些事情,有些事情……現在還是能不提就不提吧……”
堵得他只能放她去收拾東西,送她到垂花門外,看她上車,一路默默無語。
新下了一場雨,綿綿。放晴之後,屋檐下滴着水,滴滴答答的落在臺階下的大水缸裡,如珠玉落盤,聲聲彷彿是在合着不知何處傳來的隱隱琴聲。林寧有一張極好的古琴,因爲有次聽胤祥彈琴聽得如癡如醉,所以一時興起也去買一張在家裡放着。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掛在牆上都蒙了塵,如今這興致早被消磨殆盡,正想着要不要乾脆送給什麼人呢。
水缸是大水缸,有一個小孩兒那麼高,夾着庭院正中的小徑兩溜排開。裡面養着金魚,夏天到了,還養荷花和蚊子。其實也沒那麼風雅。又是張愛玲說的:生活就像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蝨子。
林寧在屋子裡一腳一腳的踢着八戒,要它運動。它是要人踢一腳,才肯挪一步。突然聽見院門外喊打聲起,嘈嘈切切。
“什麼事情?”
林寧剛想吩咐如意去看看情況,她已經跑到院子中央了。院門半開着,突然一個東西躥了進來,直奔如意而去,倒把她嚇了一大跳,“呀呀”的驚叫着,跳着腳把那個東西踩了好幾下。
“喵!”尖利的叫聲劃破寧靜。
是貓!
“在裡面!”一個三大五粗的男人順着貓的叫聲摸過來,眼明手快的抄手一撈,抓住貓的尾巴就把它給拎了起來,像是逮了一條蛇,倒提着它一陣亂抖,那貓就像是散了骨頭架子,軟綿綿的任人拎在手裡甩來甩去。
還有這樣的!林寧看得目瞪口呆。
那個男人視三個女人於無誤,拎着貓轉身就往門外走。
“等一下!”林寧出聲叫住了他。
那男人停住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林寧就覺得奇怪了,是這王府裡的下人吧,見了她怎麼就跟見了空氣一樣?太不正常了!別說她是格格,就是雙兒如意這樣在她跟前伺候的人,出門去也是耀武揚威的好不好?被無視了的封建地主婆爆發了,拿出威嚴和派頭來,底氣十足的問:“你是誰?你要幹什麼?”
“抓貓。”那男人也覺得林寧古怪,好像怕她聽不懂自己的話,還把手裡的貓提高一點,晃給林寧看。像是再說:看,是貓,不是布袋子。
其實就是像一條布袋子嘛。
林寧當然知道這是貓,問題是他抓貓去幹嘛!
“哦,這個死東西偷吃了格格的魚。”那男人,現在林寧可以把他定義爲一個廚子,(也難怪,外間伺候的廚子,不認得她是正常的)那個廚子好像會讀心術,林寧還沒開口,就回答了她心中的話。
“你是要把它煮熟了給格格吃嗎?”林寧忽然見玩心大起,“聽說貓肉一點也不好吃,是酸的。我就是格格,我不吃魚也沒關係。你現在把貓給我,我自己來想想怎麼收拾它。”
林寧於是又多了一隻寵物,一隻瘦骨嶙峋脾氣暴躁的貓,她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勺子。就像下棋的人老說“打勺子”,她收養了它就是打了一個大大的漏勺。
勺子的脾氣不只是暴躁,還頑劣、乖戾,所有惡劣的詞用來形容它都不爲過。真的,一點都不爲過。
“哎哎,勺子,我現在是你的‘衣食父母’耶,你就不能對我稍微好點兒?”林寧蹲在地上,戳了戳盤踞在她的竹榻上不肯挪窩的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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勺子十分做作的一偏腦袋,彷彿是在說“哼!”
天啊,誰能想象這東西在兩個時辰之前還是一隻流浪貓?!
“你給我下來!”林寧暴起,抓住勺子的尾巴想把它拖出去扔掉。結果勺子張開爪子死死的扒住一切能扒的東西,連林寧最喜歡的軟墊子都被它撓出了八條口子。其實她還算好的,如意被勺子撓在手上,破了皮出了血。林寧非常擔心她會不會得狂犬病或是感染什麼的,爲了避免自己遇上這種災禍,她只能放任勺子爲所欲爲。它來了,她就讓。
“八戒,還是你好!”雖然吃得多了點,又懶了一點,性格還是非常可愛的。
結果很快連八戒都不得安寧,勺子跟它之間的戰爭,爆發了。
勺子的獨佔欲非常強烈。
林寧的生活因爲它們兩個,充滿了各種情緒,有憤怒,也有開懷大笑。真是好久沒有這麼單純過了。能就這樣躲進小樓,自成一統,多好。
胤祥其實並沒有遠離林寧的生活。他每天總是要來至少一趟,很自覺的不來見林寧的面,只叫人帶封信給她。上面會寫很多瑣碎的日常雜事,吃了什麼,做了什麼,讀了什麼書,見了什麼人,心情好不好……一樣一樣點點滴滴的記下來,有些絮絮叨叨。
這,到底算是日記,還是情書?
林寧捻起幾張薄薄的紙,眯着眼睛看,陽光穿透紙張,那些字,就像是一隻只細小的蛾子,癡癡的,哪怕是火海,也義無反顧的闖進去。
林寧想起來,自己曾經十分的苦惱,不知道胤祥的狀態,他吃了什麼,做了什麼,讀了什麼書,見了什麼人,心情好不好……她十天半個月的也見不到他,一無所知。偶爾見面,總是忙着去做各種各樣浪漫至極的事情,忙着快樂,時間不夠又不夠。
現在,他倒是曉得體諒她的相思等待的心情了。
他沒指望她能回覆他。她也沒準備回覆他。
該他的!林寧有時候會這樣狠狠的想。
見到胤禎是在一個很平常的下午。他突然推開門,闖進林寧的視線。
林寧大感意外,反應了好一會兒纔想起來他是誰。她還真是好久沒有見過他了。
“十四弟。”她喚了他一聲。
結果他立時就皺起了眉頭:“我好像比你大吧?”
不是“好像”,是確實。
她記得以前胤禎就說過“大一天也是大,你也得管我叫‘哥’!”主要是因爲她穿越之前已經二十歲了,所以看見這些十來歲的毛頭小孩兒就情不自禁的以姐姐自居,雖然其實論心理年齡她遠遠不及他們老練。
不過呢……
“十四弟,我馬上就成你嫂子了。”輩分纔是首要因素嘛!林寧不禁心情大好,因爲胤禎沒法反駁她。
他只能說:“你不是還沒成我嫂子嗎。”
“快了。”確實快了,婚期就定在下個月,仔細算起來已經不到一個月了。
林寧想了一下,問胤禎:“你怎麼來了?”
胤禎想了一下說:“哦,我陪八哥來找王爺,順便來看看你,我未來的十三嫂。”
他刻意強調了一下“未來”兩個字,結果林寧順着“十三嫂”就答應了一聲“哎”!然後她就笑起來:“我有什麼好看的。你以前沒見過我嗎?”
他們又不是素未謀面,不存在什麼神秘感吧。
“這不這麼久都沒見了嗎,看看你,就當老朋友敘敘舊。”胤禎嬉皮笑臉的坐下來,自己找杯子倒茶喝。
林寧一見他那副自來熟的樣子就覺得好玩,只是在心裡唸叨:誰跟你是老朋友了,咱們沒那麼熟!
“你幹嘛?”胤禎忽然擡頭,直直的看着林寧,彷彿窺破她的腹誹。
“沒有啊。”林寧眨着眼睛作無辜狀。
“你是個頂有意思的女人,怪不得我十三哥對你着那麼大的迷。”胤禎笑得燦爛。
“哦,你才知道呀。我不是‘有意思’,我是有魅力!懂不懂?”
“不懂!”胤禎否定得斬釘截鐵,不過很快又呲牙一笑:“八哥跟王爺說話真是能悶死人,還是在你這兒坐着好。”扭頭就去吩咐等候在外的小廝:“哎,你去那邊盯着,八哥走的時候叫我一聲。”
林寧起身回房,說了一句:“哦,那你就在這兒坐着玩吧,我不陪你了。”
“哎,別呀!”胤禎從椅子上跳起來,攔住林寧。
結果林寧被迫坐下來陪他喝茶,百無聊賴。
幸好還有勺子,她拿了吩咐廚房特意做的玉米腸來逗它。結果這死貓忒不識好歹。一開始,它嘴裡像是有篩子一樣,能把玉米一粒一粒的吐出來,光把肉給吃了。吃到最後,可能覺得不夠,又把玉米一粒一粒的給吃了下去。林寧恨不得跳起來掐死它。她都養了些什麼奇奇怪怪的寵物啊!
結果胤禎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它叫什麼?”
“勺子。”
“嗯?”
“勺子,它的名字就叫勺子。”
胤禎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有意思,真有意思!你怎麼想起給它取這麼一名兒?哈哈,別人家的不都是叫‘雪球’什麼的?就你,哈哈……”
笑,笑死你!林寧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我們家這是隻貓,不是京巴。你管我給它取什麼名字!”
胤禎絲毫不以爲意,只是笑:“聽說你還有隻兔子,叫,叫什麼來着?也是頂有意思的。在哪兒呢,讓我瞧瞧。”
得,這下林寧帶着勺子、八戒一起出鏡,三陪。
“你什麼時候走啊?”
“你急什麼?八哥那邊還沒動靜呢。”
她能不急嗎?她已經悽慘到像動物園裡的熊貓一樣被人蔘觀了!最悽慘的是,還沒得門票錢可賺!她這是造了什麼孽啊,被一個胤祥折磨還不夠,還捎帶上一個小叔子!
他是好人嗎?林寧拼命的回憶自己那點淺薄的歷史知識。
你不仁,我不義。林寧臨時決定不厚道一把。
她衝胤禎招招手:“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有意思?”
“啊。”
“那你有沒有覺得我很神秘?”
“有一點兒。”
“其實吧,我懂看相的。”
“嘿,還真有點意思。”
“你要不要聽聽看,我從你的面相裡看出了什麼?”
“你行不行啊?”
“你信不信?不信就算了。”
“那你倒是說說看。”
林寧故作神秘,把胤禎的胃口吊得足足的,才緩緩開口道:“你一生文治武功,福壽綿長。”
胤禎點點頭:“嗯,然後呢?”
“武大過文。”
“然後呢?”
“沒有了。”
胤禎習慣性的追問:“然後呢?”
“跟你說了沒有了!”
“哦,就這麼點啊。”胤禎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還想怎麼樣?我又不是道姑,能看出這些已經不錯了!”
胤禎平定西北有功,人稱“大將軍王”,雖然爭奪皇位錯失良機,被親生哥哥貶去守陵,可是一直活到乾隆朝,被平反。九龍奪嫡的那幫人裡面,算是活得最長的一個。還是心態好啊,胤祥,他一生就吃虧在這上頭。康熙朝沒被人整死,雍正朝活活給累死了!
沒過幾天,八福晉找上門來,拐彎抹角的把話題往八阿哥身上扯。
林寧一頭霧水。她本來因爲玉顏的事情,跟八福晉有嫌隙,所以只是不鹹不淡的敷衍着話題。
繞了半天,終於搞明白,是胤禎這個大嘴巴到處亂說話!虧他那天還一付“你就是張口胡說,我纔不信”的樣子,結果那一句“福壽綿長”根本就是說到他心坎兒上去了,回去不知道有多美呢吧!這個IBM!
得,林寧這下成神婆了。她的形象還真不是一般的百變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