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此聲明,此番外與正文內容毫無關係。不嫌棄的筒子就當做是獨立的短篇來看看吧~~~
他知道她有一天是會走的,很早很早以前就有這樣的感覺,只是騙着自己不去相信,放任感情,終至覆水難收。
時間過去很久很久了,他依舊回想起那一個早晨,她就坐在牀邊,稀薄的晨光照進來,她蒼白得像是一團從命運口中呵出的氣,長長的一聲嘆息,不過是暫時停留在他的身邊,一觸碰,就會消失不見。
那是今生最後的幸福,離他那樣近,可是無論如何也抓不住。那些原本柔和的光芒,經過一次又一次的近乎貪戀的回憶之後,終於漸漸退色,變得無比的白亮耀目,彷彿一把尖利的刀,直刺進胸口,狠狠的剜出一個大洞來,痛不可遏。
她終於走了,再也不回來。
他想就這樣吧,就當她死了。就當她已經死了!
她死了,他也死了,這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可是她爲什麼還要回來?
康熙五十二年的中秋之夜,舉家歡聚團圓的時分,他卻獨自徘徊在西山之上。一盞素白紙燈籠,熒熒如鬼火,只照亮腳前的一小片崎嶇山路。他緩緩登得頂來,見前方亭中有人。
一襲白衣,除了那一瀑烏髮、一雙黑眸,整個人真是淡得沒有半分顏色,淺柔的光芒從四維籠住,恍惚如從夢中來。
一定是夢吧!就像那年夏天他在西湖邊所見的那一抹背影一樣,根本只是幻影,一觸碰,就會化去。
她的手中捧着一樣事物,直直地望着。他仔細分辨,才見是一支銀簪,樣式簡單至極,並無甚別緻之處。她卻將那銀簪忽而貼近胸口,忽而靠至臉頰,不住摩挲,再擡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他雖然明知道是幻影,卻又不忍離去,只想着再多一分,只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他已經很久沒有做夢了,在夢裡也見不到她。
風起了,衣袂飄飄,她竟沒有像往以往一樣消失!
還不等他反應過來,身後已經有聲音脆脆地響起來:“娘!”
他猛地回頭,只見一個約摸三四歲的女娃跌跌撞撞地跑向這邊,後面遠遠地還有一個男孩並一個老婆子緩緩走過來,微微笑着看那女娃。
那老婆子忍不住嘮叨:“小祖宗你慢點跑,仔細別摔了!”
那女娃一路跑至他的面前,忽然停住,仰起一張紅彤彤的小臉來看着他。
真像啊!
他不過一下晃神,那女娃咧嘴一笑就跑開了。他再看向亭中,那女娃已經撲在她懷裡,只把手裡的一隻青綠的草編螞蚱舉到她面前。
“娘你看,哥給我編的,可好玩了!娘,娘你怎麼了?”
“沒什麼。”她的臉上猶有淚痕。
“娘你哭了。”
“娘沒哭,山上風大……哎,你瞧你跑得一身汗……”她拿出手絹來給女娃擦臉。
說話間,後面的一老一少也走近了。擦身而過的一瞬間,那男孩微偏了頭看他。
那雙眼睛!真是說不出的感覺,無數的念頭在腦子裡電光火石的閃過,他真是愣住了。
那男孩走到她身旁站定,也很疑惑地看向他。那樣子也不過十歲左右年紀,卻自有一番氣度。
她擡起頭來,彷彿忽然發現他的存在一樣,煙波流轉,不過是一瞬間,又恢復平靜。
“你……”
“我……”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話,又不約而同地停下,等待對方繼續。他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的笑了一下,問:“你的?”
“嗯,我和少遊的孩子。”
她伸手攬了兩個孩子過來,面龐略低垂,長長的睫毛飛翹,在臉上落下一片深重的陰影,美麗而憂傷,嘴角卻輕輕勾起柔和的細小弧度,多少情誼在裡面,彷彿那個人就在眼前。
他只覺得喉嚨發緊,像是有一把極利的在心頭飛快的劃過,蒼白的傷口裡慢慢滲出血來,無邊無際的痛一點一點慢慢襲來。
痛,不可遏。
“珩兒,琳兒,來,見過十三……”她真是不知道該讓孩子們叫他什麼纔好,生生地住了口,略有尷尬的看着他。
“十三伯,你年歲小於我,叫伯父總不會錯。”何曾料到會有這樣一天!他努力和善地說話,卻只想轉身拂袖而去。
“十三伯。”女娃很乖巧地叫他,略帶四川口音,聲音如一粒棗,又脆又甜。
男孩卻只是有些戒備的看着他,像一個小大人一般,緊緊地靠着他母親站着,守衛着她。
因着男孩的彆扭,他和她都有些不自然,無話可說,只是靜靜的。
他神遊天外,想:十歲了,真是小大人了。時間過得真快。她竟然已經走了這麼久!樣子倒是沒大變,只是束起了頭髮做婦人裝扮,越發顯得一張臉小小的,叫人見了不由自主地心疼。
也輪不到他來心疼了吧。這些年來,她過得可好?他是真的很想知道。有太多話想說,到了嘴邊,又一句也不剩了。
多少愛,多少恨,都不重要了。就這樣靜靜的,也好。能這樣靜靜地,看着她,他想了多少回了。這次終於不是夢,不用擔心醒來。
“娘,夜深了,我們回去吧。”男孩突然開口道。
“娘,我困了。”女孩子也說。
“好好,走吧。”她不再看他,起身來。
男孩從老婆子手裡接過她的斗篷,仔細爲她披上。她很耐心的等待男孩有些笨拙的替她繫好項前的帶子,臉上滿是幸福而欣慰的微笑。
這樣子,真是不認識了。
他再看那男孩,幾乎與他母親一樣高了,心裡忽然騰起一股很奇異的感覺。
他原本以爲她絕不會在京城久待,料理完老王爺的後事便會回四川去。沒曾想分完家之後,她竟然置辦了房產,一個單身女人帶着兩個稚齡孩子關起門來小心翼翼地過日子。
他因行動不便,也是經年累月的深居簡出,幾株花草、幾卷聖賢書,漸漸也就看得淡了,心思澄明開闊。然而當那些關於她的流言蜚語傳到他的耳中時,他仍忍不住暴跳如雷,恨不得將那亂傳謠言之人殺了才解恨。
怎麼會如此惡毒!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惡毒的謠言!連他這個無關緊要的人聽了都怒不可遏,她本人又該如何承受?
忽然間,很想見她。哪怕什麼也做不了,聽她說說委屈,讓她在他面前痛痛快快哭一場也是好的。
然而,這麼簡單的事情他卻做不到!他不能做。他和她之間此刻隔着的豈止是萬水千山!太多了,無數的人與事夾在他們中間,回不去了,十年的時間,漫長的十年,回不去了。
夜不成寐,他倚在窗邊,聽更漏聲聲。一層秋雨一層寒,從心底一寸一寸涼出來。
他終究還是去看了她。
三進深的四合院,使女領着他跨過一重又一重的垂花門,曲曲折折,方至內院,只覺得眼前一亮,滿眼的瑩白菊花,海一樣,一陣又一陣幽香撲鼻。她就在那花叢之中,頭上扎一方素色巾帕,袖子高高挽起,一手拄着一把花鋤,一手指點琳兒——她的女兒,她和歐陽少遊的女兒——教她如何正確的給花澆水。陽光灑落下來,給她籠上一層聖潔的光芒,卻並不耀眼,只是柔柔的。
“真是好雅緻!”他朗聲說。
“十三伯伯!”琳兒看見他,異常欣喜地飛奔過來。他才見她是赤着足,身上沾着花瓣,手上全是泥,臉也髒兮兮的。
“小花貓。”他笑起來,雙手伸在她的腋下,將她高高舉起來,而琳兒,則咯咯笑着在他的袖子上拍出兩個小小的泥掌印。
她亦笑起來,遠遠的立在那花叢中,溫柔恬淡地笑。她仍舊是一身素白衣裳,兩重重孝,壓在她單薄的肩上,整個人猶如她簪在發端的那一莖白菊,在風中悽悽搖曳。
“走的時候,幫我給五姐姐帶一束花去。”她從他手中接過孩子,摘了頭上的方巾給她擦臉。
“五姐姐一定更願意你自己去看她。”他說。
“我這樣子,怎麼能出門。”她微微咬着嘴脣,垂下眼簾,多少話,欲說還休,末了,只是逆來順受。
“你管他們說什麼!”他忽然有些急。
她不說話,只是擡起臉來,嘴角扯出一絲笑,卻叫人更加心疼。
不遠處,嗖嗖的聲音破空響起。
珩兒,她和歐陽少遊的兒子瞄準紅心,眼睛裡快要噴出火來,發狠一樣的對着靶子射出一箭又一箭,好像那就是他最大的敵人。他不高興,不高興見到他這個陌生人。
那一個夏日的午後,驕陽似火,灼得天地萬物都蔫了。
他一路進來,總有蔭蔭綠樹遮蓋,清涼宜人。才進她的院中便覺得不對勁,珩兒光着脊背跪在院子正中,她手裡掣着細長的荊條站在他的身後,已經氣得渾身發抖,竟似連站都站不穩了。
“說,知道錯沒!”她厲聲責問珩兒。
“兒子沒錯!”珩兒很堅決地說。
“還不知錯!”她的手高高舉起來,卻顫抖着,怎麼也落不下去。
“再問你一次,知不知錯!”
“孩兒沒錯!”珩兒倔強地昂起頭來,臉上竟是青一塊紫一塊。他莫名地心疼起來。
“好,好,好!”她氣極,手裡的荊條不由分說地打在珩兒身上,那樣用力,一打下去就是一條血印。
“說,爲什麼打架!”
“因爲……”珩兒咬緊牙關忍受,哼也不哼一聲。
“因爲什麼?”
“因爲他們說娘您……”
“說我什麼?”
“沒有!他們太混賬,兒子看不過去……”珩兒的眼裡漸漸泛起淚光,可是拼命忍住,努力像一個男子漢一樣,守護他的母親。
“說,以後還打不打架?”
“打!他們再那麼混賬,兒子決不會罷休!”
打在兒身,疼在娘心。她其實也心疼,很快就淚流滿面,哽咽着說:“打架還有理,還不知道悔改!你怎麼對得起你爹!你這樣不聽話,辜負他對你的一片期望,你怎麼對得起他!”
她在管教孩子,他原本不應該插手,可實在看不下去,徑直走過去抓住她高高舉起的手腕,剛想說些什麼,一下觸到珩兒的目光,心裡一緊,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抓着她的手也不自覺鬆開了。
珩兒跪着,慢慢挪轉身來面向她,聲音裡也是帶着哭腔:“娘,您別生氣,兒子知錯了,兒子對不起爹的教誨,兒子以後不敢了。”
想起少遊,她心中大慟,扔下手裡的荊條,轉身跑進屋去。他也急忙跟進去,只見她坐在椅子上,雙手捧住臉,肩膀顫抖如風中飄絮,那樣孤單零落。他走過去,心中沉沉,良久,長嘆一聲,擡起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只想能給她一點最起碼的安慰。
她傷心一陣,用手抹乾眼淚,深吸一口氣,帶着濃厚的鼻音對他說:“這孩子,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纔好!一個人跟三個人打架,還把人家打傷了!怎麼就沒有學到他爹的半分溫文敦厚!”
“男孩子,總是要一股狠勁的。你難道還想他像琳兒一樣,每天坐在屋子裡繡花?”他安慰道。
她終於氣平,笑出來,起身進屋拿了一件衣裳出來,去給珩兒披上。
他在屋裡,看見她走在那灼灼的日光裡,心中茫茫一片,說不出的悵然。再擡頭,對上珩兒一雙怒視他的眼睛。真是小豹子一樣,向他呲出牙齒,挑戰。
時間流轉,世事變遷。舊的朝代已經結束了,多少人與事,歸於塵土。新的朝代,正等着他去一手開拓。百事待舉,他彷彿是在一夕之間被人從墳墓中掘出來,從此便再沒有一刻是真正屬於他自己的時間。
也許還是有的。
雍正二年的初春,天氣仍是寒冽逼人,午間時分竟又下起雪來,紛紛揚揚的飄灑下來,不多時便堆得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好不乾淨。
“怕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雪了。”他從戶部衙門出來,其時雪已經停了,門前許多太監宮女忙忙碌碌的掃着雪,營營如蟻。
“遇上這樣的春寒,只怕於耕作不利。”珩兒跟在他身後,不無擔憂地說。他年紀輕輕,卻異常老成穩重,喜歡皺眉。他有時候真恨不得伸出手去替他抹平了那眉宇間的一個川字。
二十多歲了,業已成家,正待立業,真是一個大人了。可他倒希望他永遠是一個孩子,或者在他眼裡珩兒永遠是一個孩子,需要他的庇佑照顧。
他微微一笑,招呼珩兒上馬車一同進宮去。
因爲琳兒一年有大半的時間都住在宮中,所以她也時常進宮走動。
那一天,他跨過養心殿的門檻,剛轉過影壁,便見她、琳兒,還有四哥被一羣宮女太監簇擁着從屋裡走出來。
“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一來,準沒有好事。”這是四哥難得愉悅的聲音。
她笑着說:“那是當然。四哥,我跟四嫂打賭輸了,她要罰我呢。”
“這次又要什麼?”四哥也笑道。
“討你一枝梅花。”
她的話音剛落,琳兒已經指着牆角邊一株怒放的老梅,說:“娘,那支最好,就要那支吧!”
四哥無奈的笑笑,示意太監去取剪刀。
他便趁這空檔,上御前行禮問安。他因爲聖眷拳拳,早已賞賜私下不必行君臣之禮,但家常的兄弟之禮仍是要做足的。
他之後,珩兒也上前依次問安。
四哥的心情非常好,問了珩兒許多話。由於母親和妹妹都在,並非正式場合,珩兒便專撿一些有趣的事情說與大家聽。和往常一樣,她總是靜靜的在一旁,看着兒子的側臉,微微笑着,眼睛裡滿滿的全是幸福而欣慰的光芒。
剪刀取來了,琳兒很興奮非要親自去剪那支梅花,她說她瞧上很久了,早想好該如何下剪,保證一定好,只管交給她便是。
他們便任由她去,待得終於將那一支梅花取到手,天色又烏沉下來,雲層翻滾,疑心是又要下雪,一衆人便往屋裡走。
他走在最後,她亦稍慢一點,漸漸與他並肩。
“近來清減了。”他說。
“冬天嘛,總是難過一點。”她輕輕地咳嗽一聲,緊了緊身上那件雪貂斗篷。忽然又揚起臉來,看着他,跟他說:“你的氣色倒是好了不少。”
“託皇上的洪福。”
他其實知道她有意說謊,他的身體早就不好了,最黑暗的那二十年裡,底子徹底壞了。可是每次見面她總說同樣的謊話,那樣言之鑿鑿,久而久之,連他自己也不由得快要信了。
她不過是想他安心。
“哎,又下雪了。”她望向天空。
果然,紛紛灑灑的,雪又落下來了。他看過去,白的衣裳,白的臉龐,紅的脣,烏的發,背後是茫茫的白雪,和嫣紅的梅花,美如畫。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忽然孩子氣的笑出來,連跑出去幾步,雪地上幾個歪歪扭扭的腳印。
時間明明已經走出去很遠了,這一刻,卻彷彿從來也沒有離開過。
二十多年了,半生已經過去了,可他們兜兜轉轉,好像又回到了原點。
他還是原來的他,她也是原來的那一個她,他們,還能再來過嗎?
他沒有答案,只是快步趕到她身邊,伸出手,輕輕撫去粘在她的額發上的雪花。
小小的,鹽一樣的一粒一粒,手一觸便融化了,晶瑩如珠,卻是冰涼,從指尖一寸一寸涼進去。
心裡,卻是暖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