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在承德只進行了短暫的休整, 車駕返回京師的當日便傳令諸王貝勒及八旗副都統以上大臣以及九卿科道翰詹等衙門官員齊集午門,宣諭拘執胤礽的緣由。兩天後,康熙親自撰文將此事祭告天地、太廟、社稷, 以及皇天后土、列祖列宗神靈。九月二十四日, 將廢黜太子之事告知天下。
朝野上下倒沒有發生多大的震動, 天沒有塌, 地球也沒有停止轉動。龐大而精密繁複的國家機器維持着按部就班有條不紊的轉動。列位臣工的表情也一如既往的平靜到莫測, 畢竟隨御駕去塞外的各位王公大臣早就看到了一個非官方的版本,沒去的也通過各種渠道早就知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在那個版本里,有老淚縱橫, 有兄弟鬩牆,也不乏些許的情味。
不反應不代表沒反應。前朝一個國本案鬧得君臣反目成仇, 鬧得皇帝老兒連上朝的心情都沒有了。一個國家的根本被動搖了, 沒有任何一個朝代的大臣不會有反彈。更何況胤礽在毓慶宮裡度過了三十三載的春與秋, 一夕之間被掃地出門,幽禁在鹹安宮中。他自己, 他周圍的人,情何以堪?有求情的,必然也有覬覦的。
一石激起千層浪。林寧很堅決的第一時間站在十三的身前,替他擋着,不讓他的唾沫星子噴到老爺子的身上。
“就咱們兩個個……”
“吃東西!”林寧往十三嘴裡塞了一大口菜, 讓他沒辦法繼續說話。
十三回到京城之後, 一直住在府裡, 老爺子雖然沒有明說, 其實是變相的軟禁。十三能管住自己的腳不邁出門檻, 偶爾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他就是太講義氣的一個人,可惜都是梁山泊的義氣, 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他們有時候相視對望,良久,各自搖頭,嘆一句:“你呀你!”
這算是老夫老妻了吧?
這算是細水長流了吧?
這算是相濡以沫了吧?
經過了單純美好的初戀,經過了激情澎湃的熱戀,有過痛苦,有過掙扎,無論如何,還是走到這一步了。
林寧看着十三的眼睛,鏡子一樣被反射回來的是一個好妻子、好兒媳、好弟妹、好嫂子、好妯娌、好……
你看,親情的成分佔據了多大的比重。
愛情呢?也許已經躺在婚姻這座墳墓裡安息了。
然而又怎樣呢?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不然愛情將死無葬身之地。
在這個時空裡,愛情實在是件太過奢侈的商品,她愛不起。
還有比談情說愛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來做。
“蓉兒,你從哪裡來的?”林寧陪着老爺子一起吃晚飯,老爺子把她當小孩子,不停的往她的碗裡夾菜。
“家裡。”因爲不是在很正式的場合,所以林寧也就放開膽子不去拘泥於禮數了。老爺子不是斤斤計較的人,他甚至就喜歡她的這份天真純粹。
“哦,那你一會兒怎麼回去?”
“走到神武門,然後乘馬車回去。”
這是正式廢太子之後的第五天,林寧覺得老爺子問得莫名其妙的,不是出了什麼問題吧?林寧趕緊把口裡的菜和飯粒嚥下去,直直的看着老爺子。
她彷彿聽見老爺子很隱秘而小聲的說一句:不順路……
正琢磨呢,老爺子已經回覆自若的常態:“你再多吃一點兒,有你陪着,皇阿瑪的胃口都好很多了。”
林寧於是夾了一大筷子菜到老爺子的碗裡,笑道:“那您也要多吃一點。”
跟林寧吃飯確實分外的愉快,因爲她總是吃得很香,不怎麼顧及規矩禮儀,吃得就像個小孩子,看得人也不由自主的食指大動,還會很乖巧的撒撒嬌說說笑話逗人開心,所以老爺子很喜歡叫她陪着吃飯。
午後,林寧從乾清宮告辭出來,天氣已經轉冷了,她因爲小產之後疏於調理,身體格外的虛弱,吹了一點點風就覺得不適,等候在廣場臺階下的如意拿了斗篷迎過來。早有總管太監跟出來,在臺階上叫住她,親手給她披上御賜的紫貂皮大氅。
那大氅全部用紫貂皮拼鑲而成,貂毛細密油亮,定是御用之物。
“公公,這怎麼敢當……”林寧受寵若驚。
總管太監仔細將那明黃的絛帶系成活釦,道:“萬歲爺命奴才轉告福晉:天兒眼見着就冷啦,這件紫貂皮大氅賞給你,不要怕,儘管穿。”
那太監繼續說道:“因是過冬的用品,所以收在箱子裡,這兩天還沒拿出來呢。奴才巴巴去箱子裡現翻出來,所以耽擱了些時間,福晉不要怪罪。”
林寧微笑着略一點頭,人面桃花,眼睛彎彎如月牙,臉頰上兩個深深的酒窩。
那太監又附在林寧的耳邊悄聲道:“萬歲爺的意思是,天兒冷啦,福晉回府去不是要路過西華門……”
就此打住,意思到了就行了。
林寧邁出月華門,沿着甬道往長春宮走去。如意跟在她身後,腳步聲寂寂。湛藍高遠的天空中偶爾有飛鳥急速的掠過,人的心思也就如同那鳥的影子一般一時了去無蹤。
胤禵一撩馬褂前襟從垂花門邁出來,見林寧遙遙的養心殿的方向迤迤而來,便站在門檻邊上等着她過來。沒想到林寧居然對他視而不見,徑直就要從他面前走過去,他簇起眉頭假咳了一聲:“嗯哼,好久不見啊,十三嫂。”
“天啊,是你!”林寧被突然出現的胤禵嚇了一跳。
胤禵一掃陰霾的心緒,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你想什麼呢,走個路也能走神成這樣?”
我在想老爺子到底對二哥還是有情的,你和你的八哥無論如何也沒戲唱。林寧翻着白眼瞪了他一下。
胤禵又問道:“從乾清宮出來?皇阿瑪今兒心情如何?”
“還好。”林寧說完,不由自主的嘆了一口氣。在心裡想:好個屁!被你們哥兒幾個氣都氣死了!
胤禵倒是一付如釋重負的樣子,衝林寧揮揮手,道:“你回去是吧?我不耽誤你了。”
林寧道:“我先去給德妃娘娘請安。你這是剛請安出來?”
胤禵笑得比陽光還燦爛:“是。還你一個人情:額孃的心情也不錯。”
林寧又白了他一眼。這不算等價交換,我提供給你的情報有價值多了。
胤禵給林寧讓出門來,又道:“你快進去吧,我也要走了。”
“再見。”林寧立在門檻邊,看着他往乾清宮的方向去了,這才提腳邁過門檻去。
請安完畢之後,德妃又拉着林寧一起賞菊花。林寧便提起興致來陪着她將那幾小盆蟹爪看了小半個時辰,直到,有宮女急匆匆的跑進來,嘴裡喊着:“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你不要着急,歇口氣,慢慢說。”德妃宅心仁厚,併爲追究那宮女的失儀之力。只是畫得細長秀美的柳葉眉因爲感應到不詳之事而顰起。
那宮女停住腳步,捧着胸口重重的喘了幾口氣,仍是上氣不接下氣的回稟:“十、十四阿哥挨板子了!”
“不可能!”德妃脫口而出,又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清楚。”
“奴婢在乾清宮廣場當差,剛纔見八阿哥、九阿哥和十四阿哥一起進了乾清宮,過了沒多久,九阿哥和十四阿哥就被逐出殿外,又有太監去取了繩子、條凳和板子過來,要捆十四阿哥呢!別的奴婢也不知道了,只是趕着來稟報娘娘,大事不妙了啊!”
“怎麼會這樣……”德妃的身子突然往後一倒,幸虧林寧就站在她身側,眼明手快的及時扶住了她,可是德妃已經失去意識,昏死過去了。
“快傳御醫!”林寧大呼一聲。
整個長春宮也如同乾清宮一般,全亂套了。
經過御醫的簡單處理之後,德妃終於幽幽醒轉過來,見林寧不離左右的陪侍在她身邊,便強打起精神,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好孩子,嚇着你了吧?額娘沒事。你去乾清宮看看你皇阿瑪如何?”
“額娘,您安心歇着吧。”
林寧走到月華門前,停了一停,只聽見一片風聲,乾清宮廣場裡靜得像是沒有人。她走下臺階,看見許多太監佝僂着腰在清掃廣場,十四他們應該已經回去了。幸好避過了那些尷尬的場面。林寧一路緩緩的走着,思慮着待會兒該以怎樣的形象來應對暴怒過後的老爺子。
“福晉,您來啦!”總管太監看見林寧就像見了救星一樣,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迎接她:“奴才正打算去請您呢!”
“德妃娘娘命我的。”林寧一邊說着,一邊走上漢白玉的臺基。到了門口,她忍不住還是拖住了總管太監的袖子,悄聲問道:“皇阿瑪現在如何?”
“您進去敲了就知道了。”總管太監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推門進去通傳。
“皇阿瑪。”
“蓉兒,你怎麼來了?”康熙在這宮殿裡的最幽深黑暗處擡起頭來。
“蓉兒的心和皇阿瑪是連着的。”林寧走過去,挨着康熙在臺階上坐下來。這一刻,這裡沒有康熙皇帝和十三阿哥福晉,他們很沒有形象的並肩坐在臺階上,像鄉野田間的農夫村婦,坐在田埂上,看着自家的一畝三分地。
貌似老爺子還真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哪。
林寧突然間“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劃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你在笑什麼?”
斜陽西沉,剛好落在對面的宮殿頂上,夕陽從窗戶裡斜斜的射進來,是橘黃色的,帶着殘餘的明亮與溫存。老爺子的臉此時也在黑暗中顯出輪廓來。
“蓉兒在想,既然蓉兒的心和皇阿瑪是連着的,那麼如果蓉兒高興一點,皇阿瑪會不會也覺得高興一點?”林寧很從容坦蕩的看着老爺子,眼神裡沒有絲毫的虛情假意矯揉造作。
“會的。”老爺子伸手摸了摸林寧的頭髮,“只要你有心。只可惜,全天下有這般真心實意的人,也只有你一個了……”
“不是的,皇阿瑪,不是的……”林寧急急的,她已經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或是接下來應該怎樣來圓自己說的這番話了。她只是不想看見眼前這個老人無邊無際的絕望,如果她可以的話,她要給他一點信心和希望,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也好,只要她可以做到!
“好了,皇阿瑪都知道了,蓉兒你不必說下去了。”康熙竟然是笑着的打斷林寧,雖然他笑得有些難看,讓人看着就情不自禁的心酸。
林寧會想:老爺子是否只在她一個人勉強表現得這般的柔軟脆弱?他在面對他的親生兒子的時候都穿着盔甲提着寶劍,好像面對敵人一般。尋常家庭裡的父慈子孝是否在這天家只存在於幼小的沒有任何能力的兒子和女兒之間,隨着年齡的增長,而漸漸被拋棄?
“你餓不餓?想不想吃點東西?”康熙拉着林寧的手問道。
“啊?”林寧恍神,“皇阿瑪,我們好像剛剛吃過晚飯不久呀。”
“你不餓嗎?”老爺子竟然豎起了眉毛。
林寧蜻蜓點水般的點了下頭。雖然聖旨不可違抗,可是她還是不能背叛自己的胃。
老爺子看着她這付孩子氣的樣子就不禁和顏悅色:“那你就陪着皇阿瑪再吃一點兒。剛纔發了一通火,消耗太大,現在餓起來了。”
老爺子要了酒,林寧便義不容辭的陪着他喝一點。
三杯下肚,她的臉就燒了起來,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臉,指尖卻不經意的觸得一絲冰涼。
“蓉兒,你好好的怎麼哭起來了?”老爺子大驚。
如同開了閘,那淚水止不住的奔涌出來,林寧也被自己嚇到了,瞪着大大的眼睛,淚水爬了滿面,卻連抽泣都忘記了。
“蓉兒,你這是怎麼了?說話呀!”老爺子急了起來。
“皇阿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林寧只是不停的說着,不停的哭着。
“我,我不知道呀……”林寧怔忡道。
不要問我爲什麼?很多情緒隱秘得連我自己也體察不到。
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哭。也許是心裡堆積了太多的困悶與憂愁吧,太辛苦了,超出了這身體的承受極限,所以選擇用淚水來進行發泄。
哭出來就會好一些嗎?也許吧。
可是我流了這樣多的眼淚也感覺不到絲毫的輕鬆呢。
皇阿瑪,對不起,對不起……
趕車的車伕收緊繮繩,停下車,向車內人道:“福晉,西華門到了。”
如意打起車簾,先自跳下車,再去摻林寧。
月亮已經升起來了。下弦月,細細的一鉤,光芒很鋒利。
鹹安宮現在是囚禁廢太子的重地,沒有諭旨,閒雜人等不得進入。林寧其實也只是在外面走一走,但求安心而已,根本沒有指望見到二哥,見到了也無話可說,聽說他被拘押之後有些瘋魔了,也許是受得刺激太大了以致神智失常。
同樣徘徊在月光下的鹹安宮門外的人還有胤禩。不經意的相逢,讓兩個人都有些尷尬。因爲是在這樣的場合,因爲白天發生了那樣的事情。
“八哥。”林寧先對胤禩見以家常禮。
胤禩立即欠身還禮。
“好巧。”林寧又道,有些沒話找話說的意思。
“是呀。”胤禩的語氣聽不出什麼來。
其實今天老爺子剛剛破口大罵他:如再有一人稱道你好,朕即斬之!
這是多麼大的打擊,他硬生生的抗了下來。也許,他正是滿腔惆悵無處發泄,纔會來到這裡的吧。監牢裡的囚徒,與戴着無形的鐐銬的囚徒。也許他的心底正升騰起惺惺相惜的情愫來。
“我路過。”林寧抓了抓頭髮。
“我也是,不過要回去了。”胤禩這個溫柔成性的人受了那麼大的打擊還在這清風明月之間與她若無其事的說話,叫林寧無端的覺得心口發悶。
“我也回去了,我的車在那邊。”林寧正欲轉身,卻被胤禩叫住:
“等一下?”
胤禩緩緩的靠近,伸出手,替她緊了緊大氅的絛帶,紫貂皮在月光下油油發亮。
“照顧好皇阿瑪和十三。”他溫柔的交代道。
“八哥……”林寧茫茫然的站在那裡,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再會。”胤禩坦蕩蕩的轉身離去,沒有回頭。
“一路順風。”林寧喃喃道,轉身也毫不留戀的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