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寧拿肘支着頭,半眯着眼睛偷偷地打盹,一會兒支不住了,換隻胳膊繼續雞啄米,完全無視對面坐着的某人。
迷迷糊糊間,自鳴鐘驚天地泣鬼神地響了起來,林寧就在這一驚一乍中清醒過來,而十三也幾乎踩着鐘點跨進四阿哥家的書房。林寧舒舒服服的打打哈欠,伸伸懶腰,精神飽滿感情充沛的跟他打招呼:“正好正好,快來殺一盤,我一個砍你們兩個喲!”她的心情忽然就變得很好,圓圓的眼睛彎成兩道月牙兒,咧着嘴直樂,露出兩排小白牙,兩個手指頭做“V”字形,像是在打牙膏廣告。
十三笑笑,不理會她,自己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坐在她旁邊安安靜靜地讀。
林寧於是更加理直氣壯的不專心,老想和十三搭話,要麼就是偏了腦袋湊過去看十三究竟在看什麼,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在不斷的挑戰着某冰山大爺的忍耐極限。
十三被她鬧得沒法消停,只能強行把她的腦袋瓜子扳過去,面向棋盤:“別鬧,好好下。我等你。”
“好嘛好嘛……”林寧伸手把被十三弄得有點亂的頭髮理理好,嘟着嘴,乾脆也擺出一副死人臉和某冰山來個以毒攻毒。
其實她實在沒得可抱怨,以四阿哥的棋力,教起來真的不費什麼功夫。尤其是她一開始就打定主意敷衍了事,更是從來不上心。真的是一份難得的投入產出比低得嚇人的輕鬆工作。
仔細看來,四阿哥的棋雖說不上高明,但絕對的氣度雍容:最能見的別人成空,大半個棋盤都分與你——蠅頭小利、細枝末節決不與你斤斤計較、糾纏不清,他經營的是全局!棋如人生,人生如棋,棋風如此,人也必定是做大事的人,林寧雖然常常眼神不好,但是這一點她絕對自信沒看錯。
林寧捏捏十三的手:“明兒早一個時辰過來接我好不好?”
“爲什麼?”十三問得沒心沒肺。
“你果然忘了!”林寧忽然就像霜打了的茄子,整個兒蔫兒了下去。
“這可得容我仔細想想……”十三拍着他那闊闊的大腦門,臉上明明白白的寫着:我記着,我記着,可我就不告訴你!嘿嘿~~~
林寧咬着嘴脣,拿指甲死命捏他的胳膊。十三一面哎喲哎喲得滿屋躥着,一面回過頭來跟四阿哥說話:“四哥,明兒你也過來吧,四川會館!”
“哦,怎麼回事?”冷麪佛爺捏着扇子,眉頭微微皺着,有些兒看不慣林寧和十三兩個在他屋裡鬧騰。
“蓉兒給我慶生!”
“我給十三祝壽!”
兩個人異口同聲的叫出來,又很有默契地呲呲牙,相視一笑。
臨走的時候,林寧湊到十三耳邊,憋着笑悄悄地說:“明兒記得帶個大麻袋過來,把四阿哥許我的東西裝走!”
一夜風緊,原本以爲只是打三兩點裝裝樣子的細雨竟然一直下到午飯過後。寒意漸濃,夏衫已是穿不住,正好換上前幾日剛做好的夾襖。額娘又遣人過來說江南織造的緞子已經送來,請林寧吃過午飯去看看,挑好料子一塊兒送去裁冬天的衣裳。林寧正發愁福蓉那幾大箱子衣裳還沒穿遍,夏天就過去了,居然又要做新的。人生大事,吃睡二字,其餘的對於林寧來說統統都不足以上達天聽,又正趕上要出門,於是只打發如意過去回話,請額娘嫂嫂看着合適的替她留兩匹就行了。
馬車停在四阿哥的府門前,雙兒先跳下車給林寧撐開傘。這會子雨又大了幾分,林寧看她肩膀上溼了一小塊,便把傘往她那邊推推,自己三步兩步跳進書房。拍拍流海上沾着的雨珠,心裡先舒一口氣:還好古代環境污染不嚴重,下的不是酸雨,要不頭髮都該給燒焦啦。
一轉身,四阿哥已經在棋盤前正襟危坐。林寧今兒可不是來下棋,她專程來挑東西的。眼見着大財主面色陰沉,林寧當他捨不得,當下笑笑,從袖子裡掏出三張紅箋,勸他寬心:“放心放心,不多拿你的,就三件!”
不等四阿哥點頭,林寧一個箭步衝到書架前,輕車熟路地翻出垂涎已久的宋版《忘憂清樂集》,“啪”的一下把第一張紅箋貼上去——“此物有主”!
四阿哥微微扯起嘴角,意料之中。藏在一堆讓人看了就得知難而退的大部頭中間,果然還是被她給找到了。看她得意成那個樣子,也不枉他當初費心盡力的蒐羅一場。
沒等到想象中的肉痛場面,林寧於是更加堅定了自己關於四阿哥是面癱的偉大猜想。一個人耀武揚威也沒什麼意思,轉移視線,把魔爪伸向下一個目標——一尊白玉彌勒佛。她中意它真的很久啦,總覺得這樣一尊笑口常開的大肚佛爺擺在這書房裡看着不太對眼,根本就和四阿哥的形象氣質不搭調嘛!所以她決定做件好事,把它安置到更合適的地方去,自然就是她家的書房啦~~~
充耳不聞四阿哥“這尊佛像材質雖好,造型卻難免俗套,未想竟入了蓉格格法眼……”的長篇聒噪,義無反顧的在那佛爺額前貼上第二張紅箋——“怨靈退散”,哦不,“此物有主”!
第三件……
第三件在哪裡?讓她好好找找看。林寧於是滿屋子的翻箱倒櫃。
她路過一隻花瓶,拿起來,口朝下倒了又倒。四阿哥不失時機地插播解說:“我這裡仿汝窯不少,這見倒難得是真品。蓉格格莫非喜歡……”
不等他說完,她又神經兮兮地打開一幅據現場解說是“唐寅真跡”的卷軸,看某人有沒有很奸詐狡猾地把她的第三件寶物藏在裡面。
一陣雞飛狗跳之後,林寧口乾舌燥、眼冒金星,卻依舊不死心。
商紂王的青銅樽,遼三彩的羅漢像,楊貴妃盛通宵酒的玉壺,趙飛燕跳掌中舞的金盤……統統都是一副蓉格格你要是喜歡就儘管拿去的可惡表情!出手可真格夠闊綽的,你咋不把秦始皇的開國璽印拿出來唬人哩?!偏不要你的!
林寧想着想着居然就真的有些氣鼓的坐下來,端起茶杯就往嘴裡灌。三薰黃芽江西瓷,還是那朵彩繪芙蓉。杯子是好杯子,茶也是好茶,只可惜全飲了牛。就好比豬八戒吃人參果,效果和拿個缺了口的粗陶大碗裝一碗涼白開給她喝是一樣的。
喝得稍微急了些,林寧拿手撐着腮幫子靠在桌上順氣,探照燈似的眼睛早把這屋子的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巡視了八百遍,順道琢磨琢磨下一輪的地毯式搜索該從哪裡下手。
餘光忽然都集中到四阿哥的手指尖上,就是那把他從不離手的扇子!烏木骨,不用打開她也知道扇面上的內容——正面書王積薪的《圍棋十訣》,背面必然畫着幾竿竹子!
林寧也不伸手去拿,直接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將手上的第三張紅箋拍了出去——“此物有主”!
四阿哥略一愣神。林寧望見那從來都是波瀾不驚的眼睛裡,一時間竟有千萬種感情浮現出來又匆匆掠過,終歸於苦澀,然而他竟然微笑,聲音安安靜靜的:“這屋中價值連城的寶物不下數百件,蓉格格爲何偏偏看上這把不值錢的扇子……”
林寧張張嘴,竟然也覺得嗓子澀得慌,又灌下一大口茶水,才說出話來:“四阿哥,有些東西,你我心裡都清楚,還是,還是物歸原主罷……”
這原本是多麼理直氣壯的一句話呵。面對他,她應該憑着一股從未有過的堅決氣勢脫口而出。如今,如今卻啞得不成樣子……
林寧伸手去拿扇子。一抽,抽不動。再使勁,那邊攥得更緊。她也急了:“放手!你若再這樣,打明兒起,我絕不會再來了!”
一分,又一分,那邊的力道漸漸鬆下來;一寸,又一寸,修長的手指慢慢退回去。直到完全退出林寧的視線。扇子,終於完全交到她手上了。
可是,她的手好像也被抽盡了力氣似的,一時間竟連這一把小小的扇子也拿不住!“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林寧深吸一口氣,彎下腰,狠狠地抄起掉在地上的扇子,擡起頭堅定地與四阿哥對視。
誰說“抽刀斷水水更流”?!
她既已拔刀出鞘,管它洪水猛如獸,也不許有半滴從她手中溜走!
十三哼着小曲,拎着大麻袋吊兒郎當地進屋來。不容他察覺氣氛有異,林寧就蹦過去,親親熱熱地挽住他的胳膊:“喲,今兒難得早來一回。來來來,獎勵一下!”
十三聞言,順勢把臉湊過來。林寧拿扇柄一下敲在他的頭上,又“呼啦”一下打開,對着他大汗淋漓的大腦門就是一通猛扇。心裡默默地埋怨:幹什麼每次,無論早晚,都這麼急衝衝地趕過來。晚一刻,她又不是不等他了。真是,該怎麼說他纔好呢?
林寧揪着的一顆心,剛纔還被愧疚之情填得滿滿的,這會兒又全被要好好珍惜眼前的決心取代了。
“蓉兒,你從四哥這兒拿了什麼好東西,趕緊裝上,免得他反悔!”十三笑着把麻袋抖開。林寧看了,咋咋舌,估計就是頭大水牛也能給塞進去。
“你急什麼,咱們先過去,吃完飯再來拿也不遲。”
“行,待會兒我先送你回去,再上四哥這兒拿了送你家裡去。”十三把麻袋收起來,隨手撂在椅子上,拉了林寧的手往外走,又回過頭來招呼:“四哥你是騎馬還是坐車?”
林寧的心顫了一顫,她忘了還有這茬,也不知他會怎麼回答。
四阿哥微微眨了兩下眼睛,擱了手裡的茶盞,起身來理了理身上的袍子,徐徐開口道:“還是坐車方便些。”
他的神情、他的聲音,都與尋常無二致。至少林寧聽來沒有任何破綻,看來是她自作多情了。
車軸太高,林寧上不去。十三在後面扶着,四阿哥先跳上去,把手伸過來拉她。林寧有些遲疑,卻被他先抓住了手:“蓉格格小心。”
“多謝四阿哥。”林寧忽然笑得燦然。他既如此拿得起放得下,他既這般做着證明給她看,她又何苦這樣處處顧忌?!
馬車走得很慢很慢,慢得就像時間,永遠也沒有盡頭。林寧把頭靠在窗邊,閉着眼睛一下一下地數着自己的心跳。外面是繁華的街市,這車裡卻靜得出奇。她和十三坐在一邊,四阿哥坐在另一邊。他們倆不說話,她也懶得張口。就這麼隨着馬車晃顛兒晃顛兒的,沒兩下功夫,困勁兒就上來了。這樣的陰雨天,被來就比較合適躲在家裡睡回籠覺。頭有些支不住,一下一下地往十三寬闊的肩膀上磕,硌在太陽穴上,稍微清醒點兒,換個姿勢,偏過另一邊去繼續會周公。
十三看她這個樣子,乾脆扳過她的頭,讓她趴在自己的膝蓋上,又抓過車上的一個軟墊墊上,睡着舒服些。
林寧也由着他倒騰。她困~~~
朦朦朧朧,迷迷糊糊,她看見一雙深邃的眸子。靜靜的,默默的,望着她。
這世間有多少種溫柔,這無疑是最博大的一種。他要包容的是天下,萬物蒼生都在這雙眼眸中。
而她,站在這目光所不能及的遠處,手裡緊緊攥着另一份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