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十來到飄香閣，大約是顧媽媽已經交待好了，這次是一個小丫鬟等在那裡，帶她去見孟師傅。
孟師傅就住在洗衣小院的隔壁。
帶章十十進來的小丫鬟就是平時侍候孟師傅的小文。小文帶了章十十進來，就自去一旁埋頭做事。
章十十頭一次正面細看孟師傅，只見她身材頎長，膚如凝脂，站在房前，猶如出水芙蓉一般，右頰一個梨渦，章十十心中揣度，要是她肯笑，不知該有多迷人。
章十十正想着，只聽尖細的“咻”的一聲，自己的左膀上就捱了一記，疼得她“唉喲”一聲，一看，孟師傅立着眉毛，正惡狠狠地瞪着自己，手上拎着的，不正是那令姑娘們膽戰心驚的細篾條麼？
章十十低頭不敢出聲，孟師傅也不斥責，冷冷地說：“不專心就不要來了，要不我教起來也白費力。”
章十十急忙解釋：“對不起，孟師傅，我剛纔走神了，以後再不會了。”
孟師傅瞪了她一眼，說：“過來！”
章十十忙跟着她過去，那邊小文早就擺好了古箏，孟師傅坐了下來，伸出雙手，叮叮咚咚彈了一曲，便起身示意章十十坐下，小文過來幫她手指一一綁了牙片，章十十舉手瞠目，不知所以。
孟師傅見狀，掄起手裡篾條便抽了下去，章十十聽見旁邊小文倒吸一口涼氣，幾步退了開去。
她只覺背上疼痛，手指便向箏上按了下去，只聽一陣亂響，倒聽見孟師傅忍不住笑出聲來。
章十十呆呆望着孟師傅的面孔，心想：“她笑起來真好看！”
孟師傅笑畢，正色道：“你若跟我學，須得努力些呵。”
章十十急忙站起來，施禮道：“孟師傅，我以前從來沒有碰過這些東西，也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你千萬見諒。”
孟師傅一聽，點點頭：“顧媽媽竟弄個雛兒來給我，也罷，比那些半吊子好教得多。”
約莫教了一個多時辰，孟師傅才叫小文帶章十十去芸官哪裡報到。
芸官全名叫做顧芸官，是顧媽媽的小妹，長得不若顧媽媽雍容華貴，兩肩寬闊，一雙細眼，看上去頗威風的樣子。
早年姐妹倆的母親有意將兩人培養成一對花魁，無奈姐姐學什麼都不成，只是應酬客人有一套，而妹妹呢，雖說琴棋書畫都來得一點，但性子倔，長得又差強人意，不受客人青睞。
虧得有這家飄香閣，讓遇人不淑的姐妹倆後半生不愁生計，至於說有多少女子在這裡陷入火坑，她們卻顧不了那麼多。
章十十才知道，自己以前所知曉的做下人的禮節在這裡根本派不上用場。
這裡需
要的，是相貌、是眉眼、是口齒、是身段、是手腕……
從那天起，章十十倒沒有再捱過孟師傅的打，孟師傅讓她試過幾種樂器，最後才定下讓她學琵琶。
顧媽媽不高興，多學幾種有什麼不好，反正到時候迎客都可以派上用場。
孟師傅解釋了，章十十的手也不大，彈古箏時倒會顯得手指短粗不夠優雅，而且她現在才學樂器晚了點，學琵琶也只是能讓她不至於顯得什麼也不會，對於她來說，主要練好嗓子就行了。
孟師傅又冷冷地對顧媽媽道：“別的姑娘都是打小在這裡長大，七八歲就開始學各種樂器了，章十十都快十九了，骨頭都長硬了，學得成什麼？而且你看中的不就是她那張臉嗎？學什麼樂器、唱曲也只不過是個幌子而已。”
顧媽媽不敢反駁孟師傅，訕訕走了開去。
章十十學樂器是晚了一點，但她天生嗓子清亮，唱起曲子來婉轉動人，讓孟師傅高興不已。
柏紫春去世的週年忌日，一大早章十十收拾了祭掃的物件酒水，準備去給柏紫春掃墓，她猶豫着，不知應不應當叫上自己的婆婆。
婆婆這段時間神智相對清楚了些，把自己也打扮得很乾淨，如果不提，根本看不出是個瘋子。
只是她到底還記不記得自己的兒子已經死了的事？章十十一邊想，一邊去跟娘說今天的安排。
往日時常要她侍候起牀的柏家娘子今天竟然已經穿戴整潔，頭髮梳得光光的，看見章十十進來，就說：“十十啊，今天是紫春的忌日吧？你準備一下，待會兒陪我去給他掃墓。”
章十十和娘交換了一下驚訝的眼神，忙應道：“好。東西我已經準備好了。”
跪在柏紫春墳前，章十十流不出眼淚來，雖然才一年的功夫，但他們活着的人的身上，已經發生了那麼多的事，也不知道到底是活着好還是死了更好。
柏家娘子蹲在墳旁，一邊拔着墳上的草，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着她一年來積攢下的想對兒子說的心裡話。
章十十聽不見婆婆說些什麼，她自己也只能對柏紫春說：“紫春哥，我去了飄香閣了，沒法子。只要我在，婆婆一切都會好好的。萬事有我在，你就放心吧。”
這天是冬至，孟師傅特地留章十十吃了湯圓再走。
章十十不敢等着小文做好湯圓送來，只去廚房幫着小文做事。
當她和小文兩人端了湯圓，繞過角門走進孟師傅住的小院裡時，就看見一個男子站在孟師傅房門口，低聲說着：“這麼長的時間了，你還是不原諒我嗎？”
屋裡一點動靜也無。
聽見章十十她們的腳步聲，那
男子回過身來，跟他們打了個照面。
章十十看個正着，那男子身形高大，體態壯碩，一張國字臉，脣上一抹黑鬚，看見章十十正看着他，不由露齒一笑。
小文乖巧，在旁邊叫了聲：“傅先生！”
那傅先生見兩個姑娘來了，也就沒有再糾纏，衝屋裡說了一聲：“你不讓我進去我就走了啊。”
走過章十十身邊時，那傅先生上下打量章十十，停了一停就問小文：“這位姑娘是？”
小文忙答：“這是章十十，這些天正跟着孟師傅學唱曲。傅先生，你吃碗湯圓再走？”
那傅先生搖搖頭，向孟師傅房間瞟了一眼，就走了。
章十十低了頭，身子讓了讓，讓傅先生走了出去。
那傅先生的眼光倒也不似別的男人那樣令人討厭，她這樣想。
小文見傅先生走了，孟師傅屋裡又沒動靜，就衝章十十努努嘴，兩人進了小文的房裡。
小文關了門，轉頭衝章十十笑了起來。
看見小文那秘密的笑，章十十此刻發揮她以往做下人的本領，一言不發，但等小文自己講。
舉凡有人的地方，要想知道什麼小道消息，有時根本不需要自己開口，這世上多的是保守不了秘密的嘴巴。
小文靠近章十十，低聲說：“這個傅先生好像是孟師傅的老相好。”
章十十還沒吃湯圓，此時卻像被湯圓噎住了：“看上去冰清玉潔的孟師傅會有老相好？”
小文見章十十一臉震驚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起來：“自從我跟着孟師傅起，就常見這個傅先生在她屋裡出入。只是好像孟師傅不太搭理他，所以他常吃閉門羹。”
“我聽說，本來孟師傅纔到咱們飄香閣時對傅先生挺好的，只是過了不久突然知道了前幾年傅先生不知中了這裡的紅牌姑娘愛樓的什麼迷藥，竟然出了大價錢幫她贖身的事，結果孟師傅惱了，就變成現在這種冷冷淡淡的樣子了。我是那以後來侍候孟師傅的，也不知道具體情形到底是怎樣。看樣子傅先生對孟師傅倒是一往情深的。”
小文露出無限可惜的樣子來，又說：“噢，那個愛樓姑娘你可能聽說過。後來她出去後開了個首飾鋪子，叫做什麼‘水雲間’的。”
章十十一下子愣住了，原來幫水舞娘贖身的，就是這個傅先生。
只是章十十想不明白，一個喜歡孟師傅這種類型女人的人，怎麼又會對水舞娘那種類型的女人感興趣。
還沒等她問小文，門外就傳來孟師傅的聲音：“小文，小文，你死哪兒去了！”
小文吐吐舌頭，趕快端起快冷了的湯圓去給孟師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