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忙用手拐了拐貝磊:“貝兄,貝兄!”
貝磊充耳不聞,上前一步,抓住那年輕女尼的手:“婉兒,你是婉兒嗎?”
自春大吃一驚,貝磊雖說有點憤世嫉俗,但一向身正言端,對任何女子都沒有任何出格的言行,怎麼今天會這樣,難道真被雨淋病了不成?
自春忙看向那個女尼,他覺得她眼中閃過一絲悲哀,他發誓自己絕對沒看錯,而後便欲拂開貝磊的手:“這位施主,你認錯人了,貧尼心素。”
“不,我絕對不會認錯,你眉毛上是那一道疤就是我推你掉進荷花池時弄傷的。你就是婉兒,婉兒妹妹,你記不得我了?我是貝磊呀。”
那女尼見推不開貝磊的手,便轉頭求救般地望着她師父,那老尼見貝磊動作粗魯,與他讀書人的外表大相徑庭,眉宇間就多了一絲不悅。
自春突然想起貝磊曾向他說起過的未婚妻伏婉兒,難道是面前這個清瘦的女尼?
他剛這麼一想,就見那女尼用力掙脫貝磊的手,穿過前庭向後面庵房跑去,白花花的雨柱中,那身影如同一片柳葉,霎時間飄遠了。
自春望着那雨幕,轉頭再看貝磊,只見他的表情比剛纔路過雷鳴寺時更爲陰鬱,激動神色慢慢消去,同時多了一種捉摸不定。
那老尼眼神睿智,似乎明瞭一切地看着這一切:“你二人就在這廊下休息,等雨一停就走吧。”
說完轉身就走,貝磊那裡會放過這個機會,忙上前深施一禮:“這位師父請了!剛纔小生乍見故人,心情激動,舉止難免有失儀態,請恕小生忘情唐突之過!”
說到放誕不拘,貝磊可算是頗有魏晉之風,但叫他一本正經,斯文有禮,卻是易如反掌。
那老尼見貝磊出言溫文,行禮也頗有誠意,這便轉過身來:“這位公子,看你知錯能改,我也就不追究你的過錯。”
貝磊見那老尼態度溫和了一點,忙上前一步,再次深深施禮下去:“謝師父不追究之恩。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敢勞師父單獨說話。”
那老尼見貝磊態度誠懇,見他是兩人同來,現在卻要跟自己單獨講話,心裡奇怪,也就沒有拒絕:“那這位公子,請這邊來。”說着就帶着貝磊沿着左邊的走廊往側廂去了。
自春被孤零零留在原地。
他心裡就有點責怪貝磊,怎麼都不說一聲,可想想剛纔的情形,恐怕他
是要跟那老尼打聽那個年輕女尼,自己在旁邊恐多有不便,於是也就只管站在那裡,脫下長衫擰乾上面的水。
這時就聽遠處若有若無傳來一陣唱經的聲音,在雨裡顯得分外空靈,他聽着聽着便覺心裡安靜了許多,似乎內心煩憂被這雨、這唱經的聲音洗滌了一般。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雨漸漸小了,自春只覺兩足已經站得痠痛,身上的衣裳都被自己的體溫烘得半乾了,他探頭往側廂張望,怎麼貝磊還不出來?
只見人影晃動,貝磊一個人走了出來,他見自春張望,歉意地笑笑:“賢弟久等了。走吧。”說着便舉步走向大門,自春忙緊緊跟上。
推開大門,迎面一陣山風吹來,兩人衣裳皆半乾,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這場雨耽誤了兩人的行程,此時雨後山路泥濘,哪裡還有什麼賞景的心情,只想趕快回城裡去。
兩人把長衫下襬掖在腰上,深一腳淺一腳往前山走。
一場大雨把紅葉打落很多,樹枝上就有了一點枝幹蕭條的意味,貝磊一直默默走着,也不提自己剛纔跟那老尼進去以後說了些什麼。
自春想着怎麼活躍一下氣氛,便說:“奇怪了,這一山之上,怎麼這寺廟、尼庵兩者共存,還相距不遠?”
貝磊應到:“聽說這尼庵主要是爲了皇家設置的。遇上皇帝皇后要臨時處置責罰一下後宮妃嬪,便送到這尼庵裡來戴發修行。這尼庵的功用跟前面雷鳴寺一樣,都是爲皇帝服務的。”
自春聽了點點頭,還沒等他想出下一個話題來的時候,貝磊突然站定了腳步,兩眼定定望着自春:“賢弟,想來我那無牽無掛,雲遊天下的夢想恐怕難以實現了。”
自春驚問爲何,怎麼一場登山活動、一場雨就把貝磊堅定的信念打破了呢?
貝磊這才說出自己剛纔跟那老尼進去相談的經過來。
貝磊進屋後就直言自己的身世和與那伏家的關係,末了便試探地問:“師父,雖然我與婉兒已經多年不見面了,但我覺得我不會認錯人,剛纔開門的那位小師父就是我的未婚妻伏婉兒。”
那老尼斂目聽完貝磊的講述,注目於貝磊臉面,半晌才點頭道:“原來你就是貝磊。”
當年貝家被滿門抄斬之後,伏志文忙着撇清跟貝家的關係,立即對外宣佈自己女兒早已跟貝家退了親,兩家沒有任何關係。
過了兩年,伏志文想想自己
的處境因爲貝家的關係,雖未被牽連,可始終被衆官吏刻意保持着距離,連女兒的親事也挑不上合適的人家,一咬牙,把伏婉兒許配給了右丞相齊旭的二兒子做妾,想借此擡高自己的地位。
伏婉兒聽說了這件事之後,沒有任何反應,當齊家的聘禮擡來的時候,她兩剪刀剪了自己的頭髮,奶孃丫鬟忙着去搶剪刀的時候,又不慎劃傷了脖頸,養了好些日子。
伏婉兒也不哭,也不說不願意嫁,只說自己要出家去,舍了自己爲爹孃求平安。
伏婉兒的娘是信佛的,突然遇上素來乖巧的女兒性子大變,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便來她平時常來燒香祈福的妙峰寺求助,她跟妙峰寺的一個至葉師太,也就是剛纔那個老尼,私交不錯,聽她說完來龍去脈,至葉便勸說伏大娘子,想必婉兒是不喜歡這門親事,這樣下去還不知會有什麼結果,不如真讓婉兒出家算了。
伏大娘子本來對丈夫的決定就有點不滿,她還是喜歡自己看着長大的貝磊,可是他已經死了,自己心肝寶貝的女兒重新換一家人嫁人都捨不得,何況還是做妾,那齊二公子的名聲也不怎樣,嫁到那種人家,還不如出家乾淨,於是回家就跟丈夫吵鬧,最後終於讓女兒出家到了妙峰寺。
而伏志文呢,因爲這場未成的婚事,被齊旭暗中給小鞋穿,沒過兩年,尋了個理由,遠遠降職到一個西南小縣去做縣令,伏志文鬱郁於心,半路上便病故了。
伏大娘子只好扶着丈夫靈柩回京,安葬了丈夫之後,路途奔波,家境困苦,也在不久之後故去了。
這伏家兩老雙雙故去,伏家各自成家的一兄一姐跟她早已沒有來往,伏婉兒,心素也成了這世上沒有家的人之中的一個。
自春不禁唏噓不已,原來這世間之人,也不單單是自己一個歷經苦難,每個人都有艱難求生的經歷。
貝磊眼裡含淚:“如果今日未來這妙峰寺,未見到婉兒,我還一直以爲她會嫁一個好人家,早就過着那舉案齊眉、相夫教子的生活,沒想到父親的案子,拖累的不僅是貝家、戴家,還有婉兒,也許還有我不知道的什麼人,這叫我怎麼捨得下爲我受苦受難的她去雲遊天下呢?”
自春遲疑道:“莫非兄長要叫她還俗娶她不成?”
貝磊搖着頭,眼睛看向那遙遠的羣山:“我不知道。她出家是爲什麼?是爲我?是爲她爹孃?誰知道……等我想一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