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軍匯合,君珂落淚的那一刻,遠處山頭上,有人舉了個怪模怪樣的長筒,眯着一隻眼睛,注視着這邊的動靜。半晌他微微嘆口氣,頹喪地將長筒一丟,立即一個侏儒小心地接住。
“回國吧。”他不勝悵惘地擺擺手,語氣裡很有些不甘的味道。
有人嘿嘿笑了一聲,滿滿幸災樂禍。
聽見這個聲音,錦衣人回頭,笑眯眯地看着蹲在石頭上吃麻花的文臻,“喂,你猜我看見了什麼?”
文臻頭也不擡,“燕軍唄,反正總不會是我要找的人。”
“是呀。”錦衣人笑得歡快,“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
文臻憤恨地哼了一聲,將麻花咬得咔嚓響,一臉的苦大仇深。
山不轉水轉,轉來轉去,還是轉到這混賬身邊!
文臻將一塊麻花在嘴裡細緻地磨啊磨,磨啊磨,彷彿那塊麻花,是某人身上的肉……
說起來這吃貨也倒黴,本來已經逃脫了的,她的方向也是往赤羅,爲了避免被錦衣人追蹤到,她甚至肚子餓了也沒敢向沿路村莊的百姓要吃的,跑了半夜,實在前心貼後背了,才拽住一個早起放鵝的娃,連哄帶騙帶威脅,拿半塊碎銀子和他換了他的早飯貼餅子。
文臻啃着貼餅子歡快地上路,留下那娃哇哇地哭——他沒見過銀子,以爲這是塊小石頭,一塊小石頭,就換去了他娘給他炕的熱騰騰的餅子!
那娃越想越傷心,鵝也不放了,爬上村外溪邊的樹上嚎啕大哭,學他娘日常和老孃們罵架的架勢,拍着大腿從文臻祖宗幾萬年前的猿猴時代一直罵到她後世千代的蒙古症子孫,整整半天詞兒沒重複,家學淵源,風采無限,直接讓路過的錦衣人聽住了。
聽着聽着,錦衣人就笑了,親切地拿一塊牛肉換回了那塊“小石頭”,親切地追回了文臻文吃貨。
可憐的文吃貨,成也吃貨,敗也吃貨,要是知道自己的自由最終竟然葬送在一塊碎銀子上,八成得嘔血三升,絕食一個時辰。
其實她最大的錯誤,就是吃飯不該給錢,如果直接動手搶,搶完了還煽那孩子一巴,保管那孩子悶聲不吭,全盤接受。
文臻仰天長嘆:難得發次善心,便遭受如此迎頭痛擊,蘭心惠質善良絕俗的文姑娘,你要認清現實,姑娘請你再邪惡一點!
……
東堂擄人組在見識到三軍匯合之後,無奈之下只好怏怏回國,還能怎麼辦?千載難逢的機會已經失去,再想來一次,八成葬送的是自己。
文吃貨內心是歡欣的,精神是鼓舞的,她覺得回國也好,大燕的經歷簡直是噩夢,這麼大的土地,又沒有自由,連打探詢問都沒有機會,找一個人談何容易?還是等自己再牛叉點,再呼風喚雨點,到時候找個人還不容易?省得被困惡魔之手,處處受制,仰人鼻息。
文吃貨歡快地回國了,如果她知道自己數次和君珂擦肩而過,八成得嘔血六升,絕食兩個時辰。
有時候,無知是福……
東堂擄人組迅速重整隊伍,雜技團變成了一羣珠寶皮貨商人,快速離開赤羅向邊關而去,他們的隊伍遠遠離開時,君珂若有感應,回頭看了一眼。
那一眼只看見遠處地平線上隱隱灰塵,隨即被無數的人影淹沒,兩支柳第一時間衝了上來,柳杏林沖來的時候忘形,但卻在離君珂一丈遠處便止住腳步,呵呵地搓着手,一臉憨厚喜悅的笑容,柳咬咬卻不管不顧,一把抱住君珂,“君珂!你可回來了!這陣子可把我給累死了!”
君珂聽得莫名其妙,累死你?累死你啥?你一個女子,又不會武功,在雲雷軍中能累到什麼地步?難道大爺們因爲你以前身份,欺負你了?
轉眼一看雲雷軍大爺們,爺們恪守軍規,原地一動不動,但看向她們的眼神,卻是溫暖的,那目光落在君珂身上,是狂熱尊重和喜悅,落在柳咬咬身上,卻也差不了多少,尊敬喜歡,全盤接受。
君珂心中一動,轉向醜福,笑道:“醜福,聽說雲雷轉戰魯南,一路牽制朝廷兵力,戰無不勝,這可辛苦你了。”
醜福淡淡道:“統領您謝錯人了,這可不是末將的功勞。”
君珂一擡頭,看住已經放開她,在一邊咬着紅脣微笑,突然有點羞赧之意的柳咬咬,慢慢瞪大了眼,“咬咬,是你?”
柳咬咬對她亮出雪白的牙齒,得意地道:“承蒙誇獎,幸不辱命。”
君珂哭笑不得——這得瑟丫頭,我還沒誇你呢!再說我什麼時候將雲雷託付給你了?
“有沒有發現人數多了?”柳咬咬得意洋洋一指身後。
君珂早已注意到,雲雷軍人數確實超過了當初,看那一片黑壓壓的人頭,竟然有五萬之數。
“五萬八千九百人。”柳咬咬笑聲清脆,“魯南啊,真是個好地方,這兩年魯南陷入王權爭奪,從最早的世子兵變開始,到後來諸子各自拉出私軍爭位,亂成了一鍋粥,魯南的青壯年,很多都被拉夫當兵,加入各個王子的麾下,和自己的同鄉兄弟作戰,而連番戰火賦稅日重,又逢上接連兩年的旱災,死了很多人,朝廷收回魯南藩後,各王子伏誅,這些被臨時拉來的小兵被打散,等他們回去,家裡人多半已經死於戰火或飢餓,很多人家破人亡,無處可歸。”
君珂一眼掃過去,果然隊伍中很多陌生臉孔,此時人人眼底泛出淚花,神情悲憤。
“咱們轉戰各地,從魯南各小城穿進穿出,以戰養戰,從無敵手。”柳咬咬笑嘻嘻湊到君珂身邊,“這些人已經沒有牽掛,也不願意再留在魯南,魯南各王子已經被打爲叛逆,他們就是逆軍從屬,反正都是逆,不如跟我們逆,反正魯南活不下去,不如去關外重新博一份好日子,你說是不是?”
她對着君珂眨眨眼,君珂忍不住笑了笑,確實,這當真是難得的生力軍,最關鍵的是,這些人不是剛上戰場的新兵蛋子,而是經歷過魯南經年內亂,在死屍堆裡最後活下來的那一批,這些人的戰力和實戰經驗,未必弱於雲雷。
君珂心中歡喜,慢慢轉頭,看着南邊納蘭述的方向,納蘭述笑意淡而溫暖,微微張開手臂,用一種包容的目光看着她。
君珂笑笑,臉有點紅,瞟瞟身後那一羣,瞟瞟堯羽那一羣,頭低了下去。
“裝羞澀呢。”柳咬咬撇嘴。
“裝純情呢。”許新子嗤鼻。
柳杏林一把將柳咬咬拽了回去,許新子被突然不知道哪裡飛出來的石子咯了腳。
納蘭述早在意料之中地笑,將手收回,做了個拍頭的姿勢。
君珂仰起臉,眼神晶瑩。
只是這麼目光一接觸,只這麼隨意一個動作,她原本想好的滿腹解釋的話,突然就不想再出口。有什麼必要呢?他的眼神,那麼透徹而明白,毫無怨怪。那是他的天空,飄蕩着屬於她的雲彩,日光投射,清澈如水,不受世間風雨雷電,卷掠浸染。
而她要做的,是在今後的日子的,更堅實地走下去,每個腳印,都是未來。
目光相碰,晶光一閃,各自明白了對方的心意。
隨即納蘭述含笑帶堯羽退了下去,鐵鈞也微微退開,留下被四面包圍惶然驚懼的燕軍。
君珂回首,黑髮在長空下匹練般一甩,對着她再次重逢的雲雷軍,發出了建軍以來,屬於她的第一次的作戰命令。
“戰!”
※※※
大燕鼎朔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一,雲雷冀北在魯南邊境赤羅城外合軍,當日,雲雷第一次在平原上與燕軍正面作戰,大敗燕軍,斬殺八千三百餘人,其餘兩千餘人就地逃竄,雲雷隨後衝入赤羅縣城,打開軍械庫和當地糧倉,補足餘糧和武器後,穿城揚長而去。
當日,傳說中百戰百勝的雲雷統領君珂,也是第一次沒有戴鐵面具,正式出現在雲雷對大燕的戰場上,這位少女統領,繼當日武舉成名名動燕京之後,再次以自己的兵鋒之利,毫不容讓地撞上大燕之盾,鏗然作響,四海震盪,一戰成名,震驚天下。
當雲雷黑底金色的旗幟拂過魯南大地,激盪的風雲呼嘯作吼,在這次正面碰撞之後,雲雷一改往日隱蔽詭異的作戰作風,大開大合,疾行狂掠,迅速穿越魯南邊境。
周邊各國和大燕的目光,不由自主聚集在這一批鐵軍之上,兩軍合併,人數並不十分多,還未達十萬之數,但都戰力驚人。冀北三萬鐵軍,本就是冀北最爲精銳的力量,歷來都是選軍中百戰精英,以一當十也無人可敵。當初成王爲了保護自己的愛妻,不惜派出麾下精英,無形中倒成全了自己,爲冀北留下了最要緊的火種,而成王妃在進入堯國之前,高瞻遠矚,及時安排並保護了這三萬軍隊,終於順利移交到納蘭述手中,冀北鐵軍,勇悍凝練,沉穩紮實,如一柄鋒銳內斂出不空回的金槍;而云雷,建軍雖短,訓練方式卻奇特,處處挑戰人類極限,經歷當世名醫不斷以草藥固本培元,人人體質非凡,經歷君珂對人體經脈骨骼的教導,十分擅長傷人要害和自保避開要害,更有對大燕的極致仇恨作爲推動,殺人如切菜,到哪都是橫劈豎砍,血海翻波,是一柄刃面光寒的悍然重鋒。
再有最擅長刺探隱匿,武器詭異的堯羽,絕世斥候部隊,絕世作戰高手,絕世刺殺狂人,諸般陣法方略技藝無一不通,是一柄靈活而光芒四射的利劍。
這樣三股力量,組合在一起,說是人間最強武器之一,也不爲過。
這樣的一支軍隊,到哪都是人人警惕的對象,眼看這些刀槍便要衝出大燕地域,刺向周邊地域,周邊各國汗毛都已經豎起,凜凜盯着這支合軍的動向。
各國都鋪開地圖,分析着這支合軍可能的走向,他們的最終目的地並不一樣,雲雷要回雲雷城,而冀北鐵軍必奔堯國,但在這之前,路線的選擇,卻有很多種。
“他們既然在赤羅合軍,短期之內,面對追殺,不會分軍。”魯南首府仰化城,一身淡金錦袍的納蘭君讓面對輿圖,據桌而立,手指在魯南赤羅城位置,輕輕畫了個圈。
年輕的皇太孫,臉色微微有些蒼白,他久久注視着赤羅兩個字,眼底泛出淡淡的苦澀。
“……他們暫時不會分軍,那麼必然在穿越魯南之後,經過流花郡烏昌府,之後,到達西鄂。”西鄂亞木城,大君神照宮內,一名瘦削紅袍男子,手指指住了西鄂的位置,“祭師大人,你覺得西鄂是否應該放開國境,讓這批覆仇軍隊通過?”
他身側,殷山成神色凝重,半晌道:“大君殿下,我西鄂北接羯胡,兩國都是遊騎民族,我國雖然比羯胡皇權統治有力些,但國境之說,也等同虛設,尤其現在盤踞在國境南的天南王,仗着地域特殊,礦藏豐富,手下有一批異士,向來跋扈睥睨不可一世,您要知道,如今這國境開與不開,已經不是神照宮的命令,便可以決定了。”
瘦削青年悠悠嘆了口氣,半晌道:“天南王麼?雲雷冀北合軍麼?呵呵……那就先拼個你死我活吧!”轉頭笑看殷山成,道:“祭師大人此次殺一個區區女子,竟然中途退出,無所作爲而回,真是令本王十分意外。”
殷山成苦笑一聲,沒有解釋,那瘦削男子脣角撇出一抹冷笑,淡淡道:“一介女子,何必那許多忌諱?她要來,便來吧,我西鄂如此廣博的土地,定然願意葬她一把白骨。”
“大君不可掉以輕心。”殷山成淡淡解勸。
那瘦削男子冷哼一聲,眼神輕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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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批合軍有可能到達西鄂,之後穿西鄂而過,進入羯胡,然後可以在羯胡分兵,雲雷直奔雲雷高原,冀北軍直奔堯國,冀北軍雖然繞了點路,但羯胡西南離堯國國都最近,從那裡直插而入,直襲堯國國都,從時日上算,正好和堯國國內沸反盈天的起事相呼應,可以兩方夾攻,將盤踞都城的華昌王,堵死在國都之內。”羯胡那蒙草原,一座金頂巨帳之內,一個高帽胡袍男子,對着一尊巨大的木樁,喃喃自語。
那尊木樁寬闊足有半丈,上面用粗獷的筆法雕刻着天下輿圖,在魯南邊境方向,已經刻上了一個巨大的青黑二色箭頭。
“天授大王陛下。”一個黃袍大漢小心翼翼地道,“您的活野豬血已經準備好了,是要現在喝嗎?”
“閉嘴!”那高帽男子一把便將黃袍大漢拍到帳篷口,“喝什麼喝!沒見火燒眉毛了嗎?”
那黃袍大漢看看輿圖,箭頭離羯胡還遠着呢,這就火燒眉毛了?
“這個分兵計策雖然好,但是前提是,能在我羯胡境內,順利分兵!”高帽大漢轉眼又陷入了思索,“查答木兒,你說,他們能在我這裡分兵嗎?”
黃袍男子查答木兒抖了抖——他們這位大王的脾氣,是全天下最難摸得着的,他的問話,有時不能答,有時不能不答,有時上次能答的,下次又不能答,答與不答,常常後果都是一條命。
羯胡爲此新創歇後語:大王問話——等死吧。
“大大大王……小的以以以爲爲……”查答木兒渾身抖顫,絕望地等死,一句話還沒抖完,高帽男子突然大吼一聲,“叫你準備的熊血呢?怎麼還沒來?”
哐噹一聲,巨大的木樁被踢翻,黃袍男子被踢了出去,身邊,一盆熱騰騰的熊血。
那高帽男子一仰頭,端起熊血,咕嘟嘟喝個乾淨,也不擦掉滿嘴的血跡,大喝:“查答木兒!死哪裡去了!本王上次交代的,要把野牛族全員捉來的事情,你辦了沒有!”
倒黴的查答木兒早已被踢暈,哪裡還回答得出來……
高帽男子哼哼兩聲,一把脫了外衣,露出一身發亮飽滿的腱子肉,開始運氣,熊血在體內流轉,這人身上塊塊肌肉微微凸起,光澤幽亮,那些粗大的血管和飽滿的肌肉,讓人感覺到底下蘊藏着驚人的渾厚的力量,時刻等待爆發。半晌這大漢站起,赤着的上身在寒風中毫無抖索,盯着那巨大的木製輿圖,忽然一拳轟了出去。“啪。”
一聲巨響,輿圖之上,青黑二色箭頭的位置,被劈得粉碎,一個厚達尺半的大洞,霍然出現。
巨洞裡,露出高帽男子猙獰的臉。
“敢來?”他獰厲地冷哼一聲,“叫你有來無回!”
※※※
周邊諸國對合軍動向的猜測,連幾千裡之後的路程都替他們給算完了,君珂卻根本不管別人怎麼想,合軍衝出魯南邊境之後,並沒有立即進入流花郡,反而拐了個彎,轉到了流花郡西側的西康山附近。
按說這時已近大燕邊境,前方沒有可擋之敵,應該一鼓作氣衝出去纔對,所以這一停,令所有關注這支軍隊動向的勢力,都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仰化城內,納蘭君讓接到了兩封書信,一封是大燕皇帝對他上書的答覆,納蘭君讓前不久對皇帝提出了“放狼歸山”的計策,認爲合軍其實不足爲慮,冀北鐵軍目的就是堯國,不如先讓堯國華昌王對其進行消耗,想必冀北鐵軍經過大戰,就算最後奪得勝利,也必然元氣大傷,到時朝廷再出兵收拾,輕而易舉;另一方面,雲雷的目的只是要回歸雲雷高原,迴歸之後,雲雷高原和大燕相隔羯胡,千里迢迢,遠兵不利,未必會回頭和大燕做對。
當年大燕入關時,羯胡還沒成氣候,大燕穿沙漠而過,直奔富饒關內,現在羯胡勢力擴張,雲雷軍要想再打回來談何容易?
而現在大燕正和東堂南齊都有摩擦,實在不宜再分兵和雲雷纏戰,就讓這兩隻狼,先去和別人廝殺吧。
納蘭君讓的上書,獲得了大燕皇帝的首肯,這封便是答覆的聖旨。
看完皇帝的答覆,納蘭君讓慢慢將聖旨收起,在心底默默嘆息一聲。
君珂。
我只能做到如此。
爲我大燕江山,也爲你我不致立刻成生死之敵。
君珂。
那日我並非毫無神智,發生的一切,我隱約記得。
你絕了我的恩,便是斷了日後的路,天涯再見,你死我活。
我不懼戰場之上殺人百萬,卻終究不願看見你對我揮起屠刀。
且讓,此君。換一個暫時和平,天地寥廓,看你背影遠走,在大燕獨自品嚐孤獨的風。
……
拆開另一封軍報,卻是偵查到的君珂目前的動向,關於她莫名其妙停軍西康的軍情。
納蘭君讓也愣了愣,低低道:“西康?怎麼會繞道到西康?目前西康邊軍駐軍是……”
他霍然將軍報往几上一拍,唰地站起身來,“糟了!”
※※※
“胡了!”
仰化城納蘭君讓變色大喊,西康府城外雲雷軍臨時駐紮的軍營裡,君珂嘩啦一下推倒麻將。
她兩眼發光,神情興奮,手指連搓,動作猥瑣。
作爲新一代的搓麻高手,來異世兩年居然到現在才能一解對麻將的相思之苦,君珂淚如雨下,懷抱賭資,仰天長嘆:“風蕭蕭兮易水寒,一條白板入夢來,英雄,終於有用武之地了啊!”
柳咬咬憤然一把推開白玉麻將,大叫:“再來!”
“誰有閒工夫理你?”君珂站起身,點點頭,“三局十二場,輸了八場,嗯,這倒退的水準,夠混了。”
然後她退到簾後,過了一會出來,衆人轉頭一看,齊齊“譁”地一聲。
帳篷正中立着笑微微的少年,白衣如雪,風姿清越,個子雖然矮了些,但身形的清瘦彌補了這份不足,反而看起來皎皎如瘦月,如承雪的青竹,半卷的帳簾越過冬日的風,將他的鬢髮吹起,他含笑伸手輕輕一挽,優雅而略帶女子的媚,看到人屏住呼吸。
“哪來的醜八怪?”柳咬咬托腮,眼珠子骨碌碌直轉,眼神充滿嫉恨,還有點小小嫉妒,思考着自己如果穿上男裝是不是也有這風姿?應該更俊吧?不過低頭一看自己窄窄肩膀大大的胸,圓滾滾的臀和不高的個子,再摸摸自己那粉白柔潤的臉,半晌不得不頹然承認,她就算扮成男裝,也是粉嫩可愛系,萬萬不能有君珂的優雅英氣的。
“胡說。”老實孩子柳杏林立即反駁,眼神發亮,“小珂,從來沒見你穿過男裝,真好看……哎喲!”
桌子底下不知道誰踩住了他的腳,一碾、二碾、碾到老實孩子白了臉。
“確實醜。”一直黑着臉嫌人多的納蘭述,唰地站起來,一把牽着君珂向外走,“爲了避免這麼醜的人給你們帶來痛苦,我犧牲一下帶走了。”
“哎哎我還沒翻盤呢!”根本沒擡頭,專心數賭本的許新子,這才後知後覺跳起來,可惜君珂早已腳不點地被納蘭述給拽跑了。
兩人出了門,門外已經站了一排雲雷軍,不是雲雷嫡系,是後來在魯南招收的新兵,排成幾個百人陣,等在帳篷外。
一個白臉漢子奔了來,在君珂身前一個軍禮,“稟告統領大人,雲雷第七營第八分隊第三四五小隊,集合完畢,等候指示!”
魯南招收的新兵,都被打散了編入雲雷各營,而優秀的嫡系雲雷士兵,現在基本都是負責各級管理的隊長小隊長,柳咬咬不僅擅長作戰,居然還擅長管理,君珂已經問過她哪裡學來這些東西,柳咬咬笑而不答,君珂也就沒有再問,只要她願意,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好。”君珂一笑,“兄弟們不必緊張,不是什麼要緊任務,你們按吩咐做就行,等下我要出去,你們分批進城,聽我號令行事。”
“是。”
納蘭述和君珂各自上了一匹馬,君珂帶了醜福,納蘭述帶了晏希,四人直奔西康城而去,一進城門納蘭述便道:“醜福,你覺得人多不多?”
“多什麼?”醜福疑惑地四面望望,“沒什麼人啊。”
“多。”晏希上前,面無表情一把拐走了他,“主子,我們要逛街。”
“好。”納蘭述正色點頭,“可以在合理距離內進行合理範圍內的逛。”
晏希抿嘴,點頭,將醜福夾在腋下走了,醜福掙扎,抗議,拳打腳踢,拒絕被夾……無果。
“小珂。”納蘭述肅然對一臉警惕的君珂道,“你覺得咱們的計劃可行不?”
“我覺得沒問題,”君珂發現人家一本正經,根本沒有試圖靠近,立即便有些訕訕的,急忙投入到正經討論中,“西康是西康大營所在地,是大燕西北一線的大營之一,更是當年向帥大營所在地。軍中部將,多爲向帥親信,向帥死後,接任者是他最親信的部將鍾元易,在此盤踞多年對抗西鄂羯胡,勢力雄厚,極得軍望,據說鍾元易是向帥生死吻頸八拜之交,正儀之死,於情於理,都要通知他真相。”
“是啊。”納蘭述長嘆,隨手把住了她的肩,“就不知鍾將軍反應會如何?”
君珂絲毫沒有注意到肩頭的祿山之爪,沉思道:“正儀活着的時候,曾和我說,要去找叔叔伯伯一起造反,當時我笑她幼稚,諸將軍經營多年,各有羈絆,怎麼能跟隨她拋棄一切幹這殺頭勾當?可如今正儀死了,而當初送正儀入京的,正是鍾元易,他如果得知真相,必然雷霆震怒。”
“我看也是。”納蘭述嘆息着手往下移,從君珂的肩膀移到手臂,“向正儀死後,朝廷緊急對各處邊軍將領進行調換,但向帥當年聲勢太大,半數以上大燕將領都出於他麾下,換來換去,還是差不多,而鍾元易在西康多年,更是根基穩厚,朝廷沒有合適理由,連換也換不成,這倒給了我們機會。”
君珂點頭,認真地道:“正儀的屍首,雲雷一直好好保存着,爲此不惜搶掠三城,尋到了玄冰棺,就算鍾元易不肯報仇,最起碼,他也該把正儀的屍首,歸葬她父親身邊。”
“你也太好說話,鍾元易這次識相便罷,不識相?直接叫他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納蘭述冷哼一聲,手從君珂手臂一滑,落在了她的腰,滿意地擱那不動,“流花許氏不是偷偷給了你密信嗎?什麼內容?”
君珂隱約覺得腰上有點異常,轉眼又被這話吸引注意力,答道:“只有八個字,‘老而彌辣,先攻其子’。”
納蘭述“嗯”了一聲,突然轉了話題,“小珂,這西康雖是軍城,看起來倒熱鬧。”
四面街市,人流不息,將近年節,各處集市更是人頭涌動,道路兩邊排滿攤販,滿地裡竄着挎籃叫賣花生瓜子的小孩。
君珂注意力頓時又被這繁華吸引,笑吟吟一路逛過去,道:“是啊,兩世爲人,我今天居然是第一次逛街。”
納蘭述挑挑眉,心想君姑娘你這是第一次陪我逛街纔對,忽然眉毛一皺,道:“兩世爲人?”
君珂呃了一聲,心想心境一鬆就說漏嘴了,連忙道:“哦,我說的是兩地,嗯,就是冀北遇見你之前,我也沒逛過街。”
“爲什麼?”納蘭述的手,溫柔地擱在君珂腰側,四面有人發現“這對少年”的怪異,紛紛側目,納蘭述眼光淡淡瞥過去,那些人都覺得連眼睛帶心頭,都彷彿被針所刺,趕緊遠遠讓開。
君珂此刻只想着補救,人在編謊話的時候思維總是無暇他顧的,摸了摸臉道:“嗯,以前被一羣古怪老頭子困着,說我骨骼清奇,人間少有,必須要好好研究,以便培養出更多的絕世人才,所以我自小沒有出門一步,都在一個屋子裡,他們要來研究就研究,不來我就乖乖等着,小白鼠一樣的生活……”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有點黯然。
身邊的納蘭述沒說話,君珂低着頭,心想他必然是感同身受,會不會爲我一掬同情之淚?嗯,大街上衆目睽睽他落淚,必然不願意被我看見,我還是照顧一下他的情緒,不要看他爲好。
一低頭看見納蘭述擱在她腰上的手,眉頭一豎怒從心起——這賊心不死的混賬!不知道兩個男人大街上摟腰很難看嗎?正要惡狠狠將他的手甩下去,忽然想起此刻納蘭述正“憂傷泫然,感同身受”,心中一軟,抓住他的手便柔和了點,準備輕輕地,溫柔地,不傷他自尊地,放下去。
正在那輕輕、溫柔、不傷自尊地慢慢拉,忽然聽見頭頂那貨長吁一口氣,喃喃地,神往地道:“這都什麼人呀……”
君珂含淚,心想您開罵了?唉,不要罵太厲害,小小罵一罵我也很感動了……
“這都什麼人呀!真是太幸運了!”納蘭述表情悵惘,充滿神往,“這麼好的事兒,怎麼沒輪到我?我也想這樣的好日子,小珂被我金屋藏嬌,我要來研究就來研究,我不來她就乖乖等着,像小白兔一樣溫柔,像小白兔一樣柔軟,像小白兔一樣依戀我,像小白兔一樣雪白好摸……”
“……”
半晌一聲低吼。
“納、蘭、述!”
臨近年節的西康城大街上,忽然聽見了一聲悶雷,隨即颳起了兩道旋風,一道白的閃電惡狠狠踢出一腳,閃電般穿入人羣,一道黑的原地跳起,尾隨而去……
※※※
半個時辰後,城南一個地下賭場,迎來了面沉如水和君珂和一臉肅然的納蘭述。
賭場莊家殷勤地迎了進去,目光發亮——這倆人氣質尊貴,年紀又輕,進入賭場時的眼神步態,很明顯是從來不涉足這類場所的新人,八成是哪家公子哥兒,來這裡開開眼界玩玩手,這是最好宰的那一類人,有錢,要面子,有後臺,稍稍一榨,就是一座金山銀山。
莊家趕緊將兩人帶到雅室,開出最大的盤賭,堅決要把這對菜鳥給榨到笑着進來哭着出去,至於這倆小子有沒有錢,會不會賴,後臺大不大,他可一點不擔心,在這西康城,再大的後臺,大得過咱的嗎?
該賭場的首席莊家進了雅室,第一眼就盯在了納蘭述身上,在他眼裡,這小子可不一定就是個新手,有種人氣度天生,看骰子的神情再冷漠,眼神底那種掌握一切的睥睨之態,依舊熠熠在目,第一眼盯住了骰子的質地,第二眼盯住了他手裡的骰盒,盯得這位出千老鳥手一顫,竟然覺得心虛。
不過這位莊家很快就詫異了,出來賭的竟然不是這刃鋒暗藏的黑衣少年,而是那個一看就是真正新手的白衣少年。
君珂搓搓掌心,一臉躍躍欲試,她可不知道納蘭述連賭術都精通,在她的計劃裡,她纔是今天的賭王,賭輸之王。
納蘭述也不會出手,他在熱孝中,涉足這類場所那是因事從權,親身賭博萬萬不能,不然這賭場從上到下,想穿件褲衩出去都難。
“萬年老坑玻璃種!”君珂財大氣粗,啪地甩出一塊翡翠,“小爺的賭本,先押這個!”
莊家探頭一瞅,眼睛便亮了,這麼一大塊水色極好的翡翠,價值萬金,果然是個羊牯!
骰子滴溜溜轉,瓷盅答答脆響,莊家眼睛越來越亮,“公子,本賭場開局規矩,第一局,要比猜大小。”
“行!”
莊家笑得更開心了,他一手聽聲辨數絕招,西康無人可及,以往用這一手,不知掏空了多少人的家底。
六粒骰子盛在瓷盅底,骨碌碌亂轉,莊家屏氣凝神,橫搖豎撞,手勢如風,驀然“啪”地一聲,向下一蓋。
獰笑浮在臉上,正要說出點數贏了那翡翠,君珂頭一擡,眼底金光一閃。
“三個六!”
莊家一怔,君珂手一伸,蓋子被她搶先掀開,骰子鮮紅的六點朝上,三個六。
“哈哈哈我贏了!”
雅室裡響起君珂歡快的大笑,莊家神色震驚,隨即恢復平靜——瞎貓撞上死老鼠,這種事以前也是有的。
纔不信你次次贏!
骰聲不斷,清脆如急鈴,莊家凝眉閉目,集中全部精神。啪啪啪啪,一連串蓋盅之聲。
“二個六一個一!”
“三個一!”
“三個四!”
莊家臉色一次比一次凝重,君珂報得一次比一次快,她完全不懂骰子,不知道那些點數代表的術語,但無論如何,數出來的點數,完全正確。
莊家臉上冒汗了。
其餘雅室的賭客也跑來了,紛紛跟押。
更多的人看熱鬧——這小子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呢?猜骰子這等高深技巧一猜一準,卻連點數代稱都不知道?
“一二三!”最後一把啪地壓下,君珂報數聲同時響起。
她面前籌碼成山,難以計數。
四面譁然驚歎。
莊家臉皮抽搐,汗珠滾滾而下,有人快速進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莊家吸一口氣,驀然神色兇狠,冷冷道:“公子真是善於藏拙!今日我等領教,下一局不宜再猜,咱們比擲大小如何?”
“爲什麼不繼續玩這個?”君珂頭搖得像撥浪鼓,“你輸了就不肯給我玩下去?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在我城南賭場,我們的話就是道理!”
“那不行。不行不行。”君珂還是搖頭,“我不會擲骰子,我只會聽。你逼我以己之短對你之長?你想得美。”
“你會聽?你會作弊吧?”莊家身後不知何時多了幾個彪形大漢,其中一人一拳擂在桌上,“說!你怎麼作弊的!”
“哎呀!”君珂一聲驚叫,她放在桌邊的那塊翡翠,被這一拳擂起,落地碎成兩半。
她呆呆看着碎了的翡翠,不動了,那模樣完全就是被那兇悍的一拳,給嚇傻了。
半晌扁扁嘴道:“我沒有作弊……”
“嗯?”巨大的拳頭伸到了她鼻尖,手腕轉動着,骨節格格地響。
君珂皺皺眉——好臭。
一直默不作聲閉目養神的納蘭述擡眼看了看那拳頭,心想切下來喂幺雞幺雞吃不吃?
在君珂面前耀武揚威轉手腕的大漢,忽然覺得手腕冷颼颼地,像是被什麼利器給戳了一下,仔細一看什麼都沒有,心中打了一個突,冷哼一聲將手收回,殺氣騰騰瞪了君珂一眼。
君珂吸吸鼻子,向後縮了縮,低低道:“欺行霸市,無恥之尤……”
“你說什麼!”
“我說。”君珂趕緊道,“咱們賭大小,賭大小。”
她此刻終於服軟,莊家倒鬆了口氣,原先還擔心是誰家高手故意來攪局,今日要有一場麻煩,如今看來,這小子完全就是傻不懂事不識擡舉,既然這樣,那就不必客氣了!
莊家眼底閃爍着兇光——這西康城內,誰敢在咱城南賭場這樣瘋贏?來來去去,敢不給咱家公子一點面子?贏了這麼多還不肯收手,好言相勸還敢拒絕?城南賭場開業十年,還從來沒有人敢這麼不給面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公子爺今天就在賭場,城南賭場的面子不能落,等下不管這小子是贏是輸,都扔進執法營裡,弄他個死去活來,再讓家裡出盡家產,磕頭賠罪來領人!
“賭大小!”
一聲招呼,繼續開賭,衆人興致勃勃圍觀,都以爲猜大小那麼牛的這少年,擲骰子一定不在話下,正期待看一場龍爭虎鬥,誰知道一路觀戰,臉色漸漸變了。
輸!輸!輸!
好大一隻羊牯!
無論比大還是比小,必然輸。
衆人抹汗——猜大小準到驚人,比大小衰到驚人,大爺好歹你擲贏一次呀。
世上有這樣的人嗎?神一樣的猜骰子,豬一樣的擲骰子!
君珂面前山一樣的籌碼漸漸塌下去,高山變成土包,土包變成小丘,小丘變成平原,平原上寸草不生……
君珂開始打欠條,借籌碼,伸袖子頻頻抹汗,又輸了一刻鐘,她跳起來,將骰子一擲,“不玩了!”
“承惠一百八十九萬三千九百零六兩。”莊家陰惻惻地笑,“六兩零頭給您抹掉,餘下數額,請這位少爺立即賜下。”
“這麼多!”君珂瞪大眼睛,對納蘭述吐舌頭。
粉紅的舌頭,嬌俏地在紅脣邊一卷,無意中的誘惑最引人,納蘭述身子一直,眼睛一亮。
轉眼臉又黑了下來,森冷地環顧四周——人太多了!早該殺了幾個!
君珂可不知道自己一個裝模作樣的動作引得某人盪漾而又憤怒,轉過頭,吶吶對莊家道:“可是我沒有這麼多錢……”她撿起碎成兩半的翡翠,捧在掌心,“我就帶了這塊,還被你們給摔碎了。”
“你想賴賬?”莊家猙獰地笑起來,先前被君珂壓着不斷輸的怨氣,此刻終於找到機會發泄,一把就將碎了的翡翠打飛在地,翡翠碎成無數晶綠小片,被他的靴子狠狠碾成粉碎,“小兔崽子,你來之前打聽過沒有?我城南賭場,有賒欠的前例嗎?來人——”
君珂眼神一閃,納蘭述直起身子。
終於來了。
先贏,贏出對方火氣,再輸,輸出對方驕氣,先頭被壓抑下的火,一旦有機會爆發,那可是加倍的。
鍾元易老而彌辣,據說爲人卻是正直,他妻子早逝,只留一子,寵愛非常,這個兒子偏偏還身體荏弱,所以鍾帥對他是放任不管,你好我便好。
城南賭場威勢赫赫,卻很少當面欺人,就是因爲這賭場是鍾公子私下產業,不想鬧出事給他老子知道,事實上,憑他鐘公子在這坐鎮,也沒誰敢真惹城南賭場。
君珂和納蘭述不想和老鍾開戰,但是以他們的身份,要想不動聲色不引人注意接近鍾帥,也不是件容易事,他們的目標是先控制住這位鍾公子,有了小鐘,不怕引不來老鍾。
在流花許氏提供的消息裡,這位鍾公子深居簡出,性情怪異,他長年呆在賭場的一個密室裡,但賭場的人很少有人能見到他,據說場子被贏得要倒閉了,他沒出現過;場子被砸了,他也沒出現過。頂多事後讓人去把砸場子的人都殺了,要他出來,不容易。
兩人研究了半天,最後決定,又贏又輸,都到極端,看你有沒有興趣,只要你露頭,嘿嘿——
四面清場,從未被挑釁過威嚴的賭場中人,圍逼過來。
君珂神情怯弱,眼底隱隱閃爍着興奮的光。
納蘭述看也沒看這些人,眼角只掃着賭場其餘地方。
眼看圍攻將起,忽然一個軟綿綿的聲音,從頭頂飄下來。
“叫那個又贏又輸的哭喪小子。”那人聲音軟軟,但充滿生殺予奪的傲氣,“一步一跪,上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