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家一共四口人 —— 曾父曾母,曾成和曾龍。
河甘村裡一共一百四十三戶人家,每家每戶都知道:村口往裡走第二個拐彎的那戶人家,住着的曾成是個傻子。一個天殺的傻子。
每天開飯,無論早飯午飯還是晚飯,曾家都要面臨一場災難。這災難就是這個傻子帶來的 —— 因爲他會叫囂着吵嚷着,隨後把飯菜打翻在地讓誰都吃不成。而每到這時,曾父就會拿起雞毛撣子鍋碗瓢盆或掄或砸,砸的傻子抱頭哭喊跑遠纔算作罷。
傻子作罷了,曾家才能吃一會安穩飯,當然也只是一會而已。
不給傻子吃又不行,畢竟是曾父的親生長子。關起來又關不住,他的吵聲實在太讓人鬧心。
傻子記不住教訓,每次都要捱打跑遠後,餓慘了纔會回來安靜地扒幾口剩飯。所以後來,曾父索性在開飯前就先將傻子毒打一頓,好讓大家吃一口熱飯。
不過,這絲毫改變不了這災難的根本 —— 村裡人還是被吵的心煩意亂,曾母還是會見人就抱怨起家常。
村口村尾的大夥也並沒有因爲這災難已經長達三十多年而適應,反倒對曾家老少都恨之入骨。他們管曾家叫“憎家”,管傻子叫“真傻子”。而我,曾龍,也不可避免地被他們喚作“曾二傻”。
起初我並不知道這個綽號,直到我背起書包踏入村口的小學學堂纔有耳聞。
……
我已經恨透了這個家,恨透了每天吵吵鬧鬧的家。漸漸的,我已經把自己家叫“曾家”以示疏遠;我已經把哥哥叫“傻子”以示無關。但爲什麼我還是被大夥看不起呢?因爲我是災難的直接被害人嗎?可我並不是那傻子的同黨啊……
除了怪叫和到處瘋跑,傻子還會念兒歌,沒日沒夜地只會喊一句話:“金太陽,銀月亮,中間有朵白……雲。”然後就是噁心的傻坐和傻笑。他會搬個小板凳坐在曾家門口,坐在第二個拐彎的路口處發呆。
我不知道他發呆時到底在想點什麼,但等我上學堂起才恨透了他坐着的那個位置。
因爲第二個拐彎是我每天放學的必經之路。他每天一看到我就會猛然起立,張開雙臂邊嚷邊跳着過來,然後把一天攢下的鼻涕口水全部抹在我身上……
第一天我嚇哭了,我原本以爲傻子只會這樣對待曾母。第二天我怕了,我怕他每天都這樣孜孜不倦地對着我發瘋。第三天我和曾父說了,我說:“爹,我不想上學堂了。”
曾父狠狠抽了口旱菸,望着手上的菸袋回答我說:“去你舅舅家住吧……”
從菸圈裡我看到了無奈。是啊,他們很無奈,很無奈地先生下了傻子,然後又很無奈地生下了我……
其實曾家挺有錢的。曾父是村書記,曾母是化肥廠的會計,這可要比舅舅的那個學堂講師職業富裕多了……
雖然舅舅家窮,但好在舅舅湯偉國和舅媽對我都很好,再加上沒有了傻子喊叫聲的清淨,也使我迅速愛上了這個新家。
幼小的我原本以爲日子就會這樣像樣地過下去,可隨着曾母的病倒,舅舅竟開始對我刻薄寒酸起來。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之前舅舅對我好是看在錢上的緣故,所以當然不會知道曾母病倒用光了曾父的積蓄後,舅舅對我態度轉變的原因。
我當時只能把舅舅的這個轉變歸咎於傻子。
時間過的很快,在我小學四年級那年,由於曾父要帶曾母去城裡投醫,只能將傻子也一併塞進了舅舅家。而他這個自然而然的舉動,就更讓我以爲舅舅是因爲傻子而討厭我的,這也造就了我之後的噩夢……
“湯偉國!我告兒你!明天你要不把那傻子攆出去,我和你沒完!”
“你給我小聲點!二傻聽的到!”
“他一個小娃子懂個腚子!我告兒你!明天你……”
“你不要錢了你!!”
“錢錢錢!你姐腦癱後姓曾的給過你幾個破子兒?!!你再不攆他這屎日子我沒法過了!!那傻子每天晚上哼唧的破玩意兒把我頭吵的嘣兒響!再這樣下去我也要腦癱了!!”
“他們怎麼說都是我親戚,我姐是哭癱的!你哭過嗎?!”
“好你個姓湯的棒錘!我爹把我嫁給你就是讓你把我整哭的啊!我……我不活了我!!”
“你再吵!你再吵!大不了一拍兩散!”
“你!你!我……我自殺!我上吊!我這就死給你看!!”
就在舅舅和舅媽吵的正凶時,隔壁忽然傳來傻子的兒歌聲:“紅太陽,綠月亮,中間有個人……頭。”
舅舅忽然壓低聲音說:“他醒了!給你吵醒了!”
可舅媽還是固執地大聲嚷嚷:“我不管我不管!你不攆他!我攆!”
……
接着,隔壁不斷傳來傻子兒歌的聲音,隔壁的隔壁不斷傳來一大串叮呤哐啷的摔砸聲。
我只能將自己的頭蒙在被子裡,裝作什麼都聽不到。
我恨傻子!
……
第二天早晨我剛刷完牙,舅媽竟跑過來在我書包裡塞了倆雞蛋,還笑嘻嘻的說要我好好學習。
我不知道昨晚他們鬧騰到幾點,也不知道最後是是怎麼收場的,更想不通舅媽爲什麼會這麼高興。出門前,我眼角看到坐在角落的傻子雖然還是在傻笑,臉上卻多了幾道深深的爪印,身上的衣衫也被撕的破破爛爛的。
但這並不能影響此刻我高興的心情,之後的日子,我和舅舅舅媽又走近了些,也更親暱了些。
然而好景不長,傻子帶來的噩夢居然開始變本加厲起來 ——
幾乎每到週末,曾父都會過來問問我學習的情況,問問我要添點什麼。我經常被問的不甚其煩。
而曾父來過後的當天晚上,傻子的房間裡必定會傳出吵死人的聲響。無外乎傻子的喊叫哭鬧和舅媽的嘶罵抽打。
“打!打!打的好!打死他!打死他這個傻子!”
哈哈,我心裡也跟着舅媽一起歡呼着。
雖然聽着過癮,但每週的這個晚上我肯定睡不好,然後真的會做起噩夢來。而這些噩夢的主角,都是那天殺的傻子……
曾父來過幾次後,舅媽又開始對我漸漸不好了,甚至會因爲一些小事對我拳打腳踢。但更奇怪的是,傻子再沒有在我放學時像以前在曾家那樣撲上來,反倒是學起舅舅的樣子,將兩手揹負在後背上,一副爲人師長的模樣……
小學畢業後我要去城裡念初中,家裡許多事都不知道了。不過偶爾能從曾父寄來的書信裡知道個大概 ——
知道曾母病情日易惡化;知道化肥廠臨近關門;知道曾父他自己的身體也開始走起下坡路;知道舅舅舅媽在鬧離婚;知道傻子還在學着舅舅的模樣,口上還不忘叨唸莫名其妙的新兒歌:“白太陽,藍月亮,中間一顆小……洞。”
……
都是這些心煩的雜事,都是老一套。所以後來收到家信我索性不打開,就任其堆積在一起。
日子久了,豐富多彩的校園和大城市生活讓我放假都不想再回村子。只知道每月去銀行取錢,然後花錢。
必然的,這種美麗的循環讓我開始漸漸忘了什麼是家。
只不過我偶爾還會算起,曾父曾母該有六十多,而傻子該有四十了。
……
長達兩個月的暑假我可以不回去,寒假中的大年三十我也可以不回去,但初中畢業再不回去就不成事了。
畢業後的寒假,寒假裡的大年初一,我的雙腳終於又踏在了“河甘村”的泥土上。不知爲何,這鄉土氣息竟讓我有些心生鄙夷。
我認爲這是我的成熟……
原本,我以爲曾家還會是那樣 —— 持家的持家,生病的生病,發瘋的發瘋。可當我在城裡生活了四個年頭,內心世界經過天翻地覆的成長後,曾家竟也跟着面目全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