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面安靜地鋪在遠方。
陽光也好海浪也好,對於坐在礁石上的老人而言都那麼熟悉。怎會不熟悉?這番景緻,他已經看了三十多個年頭了。
快門對着自己按下後一切都沒有改變,身邊依舊一個人影都沒有。老人深深嘆了口氣,將相機高高舉起,朝着海天相交處用力擲去。
也許相機濺出的水花是有聲音的,只不過那聲音太過微弱,被大海的嘯聲淹沒了;也許老人臉頰上淌下的眼淚是熾熱的,只不過這海風太過冰冷太過無情,也將這溫度一起抹去了。
老人聳聳肩膀吸了吸鼻子,想強裝出一幅無所謂的樣子。然而那止不住的眼淚卻不爭氣地背叛着他,以至於老人不得不舉起褶皺的手,一下下在臉上擦拭着。
抹在掌心內的鹽花老人沒有在意,他告訴自己這是鹹鹹的海風造成的。於是他又坐下,坐在這顆自己坐了三十年的礁石上。
然而這次,他那蒼老的影子不在背後,而被坐在身下了。因爲此時正有一股強烈的白色光芒,從他的頭頂上方照射下來。
老人很疑惑,他擡頭朝白光望去,卻發現自己除了一團光芒什麼都看不到。
霎時“嗡……”的一聲轟鳴,像是汽笛,又像是什麼動物在叫喚似的,這聲音從頭頂上方發出,將老人整個籠罩起來。
耀眼的白光和震耳欲聾的聲響弄的老人看不清也聽不到。許是自己真的老了,應該面對死亡了。想到這裡老人只是笑笑,連自嘲的力氣都省去了。也難怪,對於他這麼個已經失去一切的老人,哪怕是死亡,也威脅不到他半分的。
所以他還是像剛纔那樣安然坐着,坐着。直到轟鳴聲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恬靜,老人才重新打起精神,疑惑地望向遠方。
而那遠方,海平面不見了,波濤不見了,陰霾的蒼穹也不見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一大片。
“我瞎了麼?”老人自喃道,無奈中他忽然聽到一個渾厚的男聲:“芊芷鶴……朋友,只要找到芊芷鶴,你就能回去。回到快樂的從前。”
老人左右看了看,四周除了廣闊的純白並沒有任何人影。於是他緩緩晃了晃腦袋,想將這幻覺甩的遠些。可這頑固的聲音還在盤旋、重複,好像一直纏繞在腦中一樣,並且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
老人有些坐不住了,他站起來,用自己都覺得嘶啞的嗓門低語着:“不管你是誰,要帶我走的話就來吧。”
老人沒念過書,說的話十分直白,這句話的意思很明白:讓我死去。
也不知是否因爲老人開口的關係,那個男聲漸漸輕下來,慢慢消散在海風裡。緊接着,海風和波濤又出現在老人眼前,之前那一大片蒼茫也相繼不見了。
老人吸了口氣,眺望着熟悉的海平面。在他剛想重新坐下時,又被遠方的某樣東西吸引住了。
“那是……啊那是!”激動了,老人許多年沒如此激動了。他一邊歇斯底里地大叫着,一邊一瘸瘸地朝那個東西跑去。中途他摔倒過,可他的臉上始終掛着興奮,因爲那東西不是別的,正是一個躺着的人……
“喂……喂!!”老人跑着叫着,高舉着雙手在空中揮舞着,“我是霍里札特!你是誰!!你是誰啊!喂……喂……”
老人的喊聲是那麼響亮,縱使嗓門仍舊如此嘶啞,喜悅的呼喚聲卻已從海灘一直擴散到海面上,與蔚藍的波濤打個照面,再直指天空。
霍里札特沒注意到身邊原本黑漆漆的礁石何時變成了金黃色的沙灘,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躺在海灘的人身上。那個躺着的人卻沒有因爲呼喚聲而甦醒,他只是安靜地趴在海灘上,昏迷着。
霍里札特蹣跚着趕到他身邊,慢慢蹲下身,將那人小心地翻轉過來。仔細端詳,霍里札特發現此人是個長相古怪的男子。雖然他渾身都已被海水浸溼,臉上和頭髮裡也都是黃沙,但還是能看清他有三十多歲的樣子,長着黑頭髮黃皮膚,身上還穿着從來沒見過的古怪衣服。
“喂,你醒醒。”霍里札特拍了拍男人的臉,試圖用語言喚起男人的意識,“朋友,你從哪裡來?是福爾圖家裡的客人嗎?”
男人雙眼緊閉還是沒有反應,但根據其上下起伏的胸脯,霍里札特知道他還沒死也還沒溺水。於是他伸手將男人拉的坐起身,繼續慢慢拍打着呼喊着:“難道你是道瓊斯特家的客人嗎?你醒醒,我需要你朋友。醒醒……”
“噗!咳!咳咳!!”一口夾雜着黃沙的海水從男人鼻腔涌出,男人也隨即睜開了雙眼。甦醒後的他沒有回答霍里札特,只是半睜着眼,迷茫地看着前方。
“太偉大了!你終於醒了!”說着,霍里札特輕輕將男人臉上的黃沙抹去,一邊還不忘拍打他的背部。
男人卻除了間歇的輕咳沒有任何反應,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還是迷茫地看着前方。
“喂,朋友你怎麼了?你聽不到我說的話嗎?你從哪裡來?叫什麼名字?你怎麼會在帕斯因海峽的?你是聾子嗎?喂?朋友?”霍里札特不斷提着問題,試圖與這個古怪的男人溝通。
然而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男人都一言不發,呆呆地看着前方,像足了一個呆子。
過了許久,霍里札特放棄了。他不再說話,索性坐在男人身邊,跟着他一起靜靜看着遠方。
這樣也好,無論這男人來自哪裡,從此只要有個人相伴,總比自己孤獨地面對大海來的強。
霍里札特如此想着,與男人一起並肩而坐。眼看着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兩人還是靜默地坐在沙灘邊一言不發。以往,霍里札特一個人慣了這個無聲的大海,也習慣了與礁石海鳥相伴的日子。懷中的那張照片也好,結束了的一切也好,都沒有讓他想過什麼重來不重來。然而如今,身邊忽然多了個人,又有了剛纔關於“芊芷鶴”的人聲,這些變故讓霍里札特內心世界開始動搖,向着未來動搖。
還有未來嗎?如果找到芊芷鶴真的可以回到過去,真的可以再重來一次的話……
……
面向又溼又鹹的海風,霍里札特又落淚了。這淚是懊悔的淚,是懷念過去的淚。積蓄在內心深處的悲哀逐漸蔓延開來,滴到沙灘,彷彿將整個海灘都染溼了。
霍里札特眯起眼,世界變窄了。在這個窄窄的世界裡,看到的依稀不再是海平線,而是由模糊拼成的淚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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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以前是‘毒周社’的首領。”周蟒坐在沙發上自顧自說着,沒有注意陳簫、吳夕蔭、或是霍里札特的表情。說到這裡,他苦笑一聲,頓了頓又道:“我的過去並不重要,總之我被趕出毒周社的那天,被一羣曾經的手下從車上扔到了海里。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在我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有人在說找到芊芷鶴可以回到過去。醒來時我就看到了霍里札特在使勁拍我的臉,嘴裡還不斷地說芊芷鶴芊芷鶴,我想是他救了我。
“那芊芷鶴聽起來像是英語,我不明白是什麼意思,所以就問他芊芷鶴是什麼。誰知他沒任何反應,就一直像現在這個樣子什麼話都不說,只是傻傻看着我。我嘗試過和他說點其他的,但他不但不理我,還在那裡哭了起來。我不知道他在哭什麼,後來才知道他是個傻子。
“即便是傻子,到底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所以在我走的時候也一起帶上了他,直到遇到吳夕……”
“停!”陳簫舉手打斷周蟒道,“你能不能挑重點說?剛纔打我的時候怎麼不見你是個慢性子的人?”
吳夕蔭看不下去了,白了陳簫一眼道:“你就不能讓他說完啊?再說他剛纔說的不也是重點嗎?”
“重點?”陳簫擺擺手,“關於找到芊芷鶴就能回去這一點我早就知道了。周蟒羅嗦了一大竄,還是沒說出爲什麼要找芊芷鶴。”
吳夕蔭有些小驚訝,不明白何以陳簫的理解能力如此之差。她道:“他找芊芷鶴就是爲了回去啊。”
陳簫反問:“回去?回什麼去?難道他也是未來人?我想知道芊芷鶴到底是什麼,還有你們爲什麼要找什麼黑幫的千紙鶴!”
陳簫有些坐不住了,剛纔周蟒的敘述讓他知道:吳夕蔭她們要找的千紙鶴和艾薩露露要找的芊芷鶴其實是同一個東西。而之所以說是千紙鶴,極有可能也是芊芷鶴的諧音,也就是說之前打聽到的“黑幫的鶴”根本與芊芷鶴無關。
“我是黑幫的人。”周蟒則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只記得我是黑幫的人,所以我推斷這個千紙鶴和黑幫有關聯。而我不記得有什麼叫作千紙鶴的東西,所以我假定這個千紙鶴是人的代號。吳夕蔭也想回到過去,所以她也想找千……”
“千千千!你們讓我跑大老遠的去調查,還受警察的氣,搞到最後你們根本不知道這個芊芷鶴是什麼東西只是在胡亂猜測!這像話嗎!!”陳簫激動地站起身,指着周蟒大聲呵斥着。
吳夕蔭知道周蟒也是個火爆脾氣,一見苗頭不對立即起身拉着陳簫打起圓場來:“陳簫你怎麼了?我只是想讓你去調查一下有沒有這個人。周蟒只記得自己以前是黑幫的,所以我們只能從黑幫入手,如果這給你造成麻煩,你大可以不再去調查的。”
經吳夕蔭這麼一說,陳簫的脾氣也緩和了不少。他慢慢坐回沙發,嘆了口氣道:“抱歉吳小姐,實話和你們說,我有……兩個朋友也在找芊芷鶴,他們也想回去。而當我正對這個芊芷鶴一籌莫展的時候,你忽然讓我去找黑幫的千紙鶴,所以我以爲這個千紙鶴就是她們要找的芊芷鶴。現在周蟒這麼一說,我線索又斷了。所以我纔會激動,真的很抱歉。”
吳夕蔭點點頭剛想說話,卻被剛纔一直保持沉默的周蟒打斷:“你如果真的覺得抱歉,就解釋一下剛纔爲什麼說我們也來自未來……你最好實話實說,我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人。”
陳簫一愣,心裡暗道這個周蟒果然厲害。但是轉念一想,事到如今其實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也就解釋起來:“我那個朋友說她來自未來,被白光照射的時候也聽到什麼芊芷鶴,然後就忽然到了這個城市。她之前託我找一個叫錢志赫的人,我調查下來沒發現錢志赫的異常,反倒一直懷疑那個黑幫的千紙鶴纔是她要找的真正目標。誰知也不是。”
說完,陳簫覺得有些疲憊,靠在沙發上微嘆起來:“原來你們都是因爲諧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