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繼賢剛剛接了一件黃花梨插屏的活兒,正在自己鋪子裡忙乎着呢,猛地看到幾乎不大出門的師叔走了進來,詫異間卻還是爲師叔能夠出門轉轉高興。卻沒想到,師叔進門啥也沒說,拉着他就走,臨走還把他做了大半的黃花梨插屏給拿上了。
師叔從來性子冷淡,平日裡話都是能少說就少說的主兒,啥時候變成這麼一副風風火火的性子了?
“師叔,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王繼賢被陳德望拉着,身子骨瘦弱的師叔這時勁道驚人,竟把他這個壯年漢子拖得有些趔趄。
可陳德望就像一股勁兒都使在拉王繼賢的手上了,嘴巴緊緊閉着,根本不搭腔。
“師叔,您要帶我去哪裡,我自然會跟着您,您也不用這麼拖着我啊……”王繼賢的鋪子在一條商業街上,算起來,王繼賢在這條街上憑藉自己的手藝,也算是有臉面的人,此時被拖得狼狽,早有旁邊的鄰居們出來看了,不免絕的尷尬。
聽王繼賢這麼說,陳德望纔算醒過來,鬆了王繼賢,手裡仍舊抱着那扇插屏,匆匆走出商業街,招手打了輛車。待坐上車,陳德望纔好像緩過來,長長地吁了口氣,開口道:“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嗯,好。”陳德望今天的表現實在是一場,王繼賢也不敢再刺激他,爽快地答應了一聲,見陳德望的臉色緩過來,這才小心問道:“師叔帶我去見的是什麼人?”
陳德望卻沒有回答王繼賢,雙手端着那扇不過尺餘見方的插屏,細細端詳起插屏上的山水人物雕刻來。
插屏雕刻的是副山水人物,山石疊嶂峻秀,山上的青松翠竹,一條瀑布傾瀉而下,在山腳成了小溪蜿蜒,就在山崖一側,小溪之上,一座涼亭,亭中端坐兩位寬袖博冠的士子,對弈品茗,旁邊侍立着兩個總角小童,一個蹲着正照顧小泥爐燒水,另一個則在旁邊抱着一隻長匣子,看着是奉琴的意思。
王繼賢學的是他師兄的潮州金漆木雕,本已雕刻花鳥魚蟲爲長,舊時也多用於房屋門窗木飾的雕琢,也適於用在豪奢的清式傢俱上的雕花木作。
舊清民國時期,廣做木器用料厚重講究,多雕刻鑲嵌,那些繁複精美的花紋本身就極爲華美大氣,並在其上髹漆、貼金,就能給人一種金碧輝煌之感。逐漸代替了清雅古樸實用爲主的蘇做木器,成爲一時之風。
但做這種小品山水卻並不是潮州金漆木雕所長,剛纔在顧老家陳德望也見着了那個荷葉樣式的茶盤,那茶盤的用料沒得比不用說,樣子雕工也是拙樸中見精湛的,不論是三片荷葉的葉緣波紋,還是葉面上的葉脈,甚至還有兩滴水珠,看上去滾圓滾圓的,卻一點兒不礙手,整個雕面竟是平整的,放茶具的時候絲毫不會感到不方便。這份功力在細微處,就大大地彰顯了出來。
既然陳德望在見了周晨的木料後,已經動了心要去周晨那裡做事,人家又拿出了自家的東西,陳德望心裡就存了一個比較的心思。他自己不擅木雕,這才推出王繼賢來。
是以,這時他端着這個小插屏,看着好像是在鑑賞,心裡卻是把王繼賢的雕工技藝與人家比較了一番,但見這不擅長的小小插屏,不但構思巧妙,而且人物、山石、水流,乃至松竹草木無不雕工細緻精湛,惟妙惟肖,這才略略舒了口氣。
這種小件王繼賢不低於對方,用在傢俱大件上,潮州金漆木雕就更不懼了。
心裡有了底兒,陳德望才徹底地放下心來。轉眼看到王繼賢真看着他,一臉的疑惑,這才醒悟過來自己做事失態了。
尷尬地咳了兩聲,正了正神色,這纔開口道:“繼賢……”
開了口,卻又有些不知從何說起。
說起來,他陳德望是隻守着一門手藝,並沒有鋪面。王繼賢不同,自從師兄沒了,不但憑藉自己的手藝開了鋪子,在廣州乃至整個廣東也有了些名氣,去年更是憑藉一件名爲‘我花開’的菊花木雕,獲得了國家級木雕行業作品評選的銀獎。名氣事業正可謂如日中天。
自己眼瞅着就能成名成家的王繼賢,能夠答應自己跟着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子做工?
陳德望思忖着,一低頭,恰看到手中抱着的黃花梨插屏上,腦中靈光一動,立刻念起,去年王繼賢參賽的作品也不過是上好的黃楊木,雖用了髹金工藝,表面看上去確是金華燦爛,但懂行的人卻都有些不屑。那件作品陳德望也見過,雕工精湛,立意新穎,實屬得上是難得的上乘佳作。若是有上好的金絲楠木,即使是黃花梨或者黃檀,王繼賢那件作品也定是金獎了。可就因爲材料比人家金獎用的紫檀木遜色不少,雕工再精湛,也只能委屈得了銀獎。王繼賢也頗以此爲憾。
‘我花開’,此名脫胎於黃巢的菊花詩:‘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其詩句中的滿腔抱負一朝得展的豪邁氣概顯而易見。王繼賢給自己的作品起這麼一個名字,也說明了他這位師侄自有一番抱負在胸中。
想及此,陳德望已經打好了勸說的腹稿,也不說其他,只對王繼賢道:“我今日得遇一人,手裡有好些好材料。我見了一件紫檀茶盤居然是多年不見的金星紫檀,水波紋和金星清晰不說,還都是明亮的金黃色,實在是難得。更爲難得是,她手裡還有上好的伽南香料子,據說量還不小。正打算做高檔仿古傢俱和柚木傢俱材料公司呢。”
王繼賢根本不知道自己師叔做的打算,最後一句根本沒注意,只聽到對方有那麼多的珍貴木料了,對珍貴木料求知若渴的他立時興奮起來,立時也理解了師叔剛纔那副急迫的樣子了。他自襯着,若是他自己遇到這等事,只怕還不如師叔沉穩呢。
轉回頭,這位師叔雖然脾氣冷淡古怪,卻終究是自己的師叔,遇到這種事,自問換成自己的話,很有可能興奮傻了,根本想不到師叔。可師叔不但想到了自己,還這麼心急火燎地把他帶過去,從而也能看出師叔對自己確實不薄。
王繼賢一臉興奮,又一臉感激地看着陳德望。感謝的話並沒有多說,王繼賢此時看着這個性格冷僻古怪的師叔是哪裡都好,只念着自己今後好好孝敬師叔他老人家呢,覺得師叔與自己貼心貼骨的,感謝話說了反倒生分了。
之後,陳德望覺得自己算是把話都交代清楚了,也不覺得心裡有什麼慚愧了。王繼賢則一心感激,更不會說什麼,爺倆兒反倒融洽起來,說起今日今時木雕行的一些新聞趣事,竟不知不覺就回到了佛山,到了顧老爺子家的巷子外。
爺倆兒相伴着走進顧老爺子家,周晨和張宇已經到了。正拿着剛剛從公盤上得來的幾塊翡翠與顧老爺子說話。
平洲公盤和平洲玉器,乃至揭陽玉器之所以能夠取代騰衝、瑞麗等老牌翡翠之都,成爲今天全國玉器最大的加工集散地,固然有國外緬甸政府翡翠政策的影響,但同時也得益於揭陽、平洲對市場上的玉器的要求嚴格,在騰衝和瑞麗能夠經常見到的作假現象,在這邊倒是幾乎沒有,一旦發現也會被施以重罰。
今天,周晨卻在全國影響最大的平洲公盤上看到了作假的賭石毛料,這難道僅僅是個例?
還好,平洲玉石協會和公盤管理處都對此事及時做出了處理。周晨和顧老爺子也不是那種慣於追究之人,談了幾句,也就說起張宇第一次選料子居然也能得了兩塊翡翠,就一致地誇獎起張宇來。
不過顧老爺子沒說,周晨卻在臨了給張宇潑了一盆冷水:“這個東西之所以名爲賭石,沾了一個賭字,就說明了它的高風險。你第一次能夠買到兩塊不錯的毛料,是你的運氣好,但並不說明好運氣一直會跟着你,你要想玩,跟着我的時候大可以放開手玩,若是自己的話,還是不要冒然出手的好。那些賭垮了賭掉了身家跳崖跳樓的人,也都是走過好運的。”
張宇本就不是糊塗人,今天一下子買了兩塊連漲的賭石,心裡難免高興興奮,此時聽周晨如此一說,也就清醒過來,連連稱是。
正說着,聽到有人敲門,正被周晨說的擡不起頭的張宇連忙跳起來去開門,把陳德望和王繼賢迎了進來。
顧老爺子和陳德望叔侄打了個招呼,徑直進屋歇午覺去了,周晨和陳德望、王繼賢分別坐了。
王繼賢的目光立刻就盯在了桌子上擺着的紫檀荷葉茶盤上。
周晨見此自不多話,那陳德望看見王繼賢如此,也稍稍鬆了口氣,目光看向周晨,想要她趁機介紹一番,卻見對方端着茶杯一口一口抿着,好像那茶杯裡的水永遠也喝不完似的,也知道對方對自己叔侄並沒有真的當成一家人,暗暗嘆口氣,也按捺住自己的性子坐等。
那王繼賢技藝高超,又有那出人頭地的心思,自然是個執着的人。見了這麼一個不論材料還是雕工都堪稱精品的雕件,早已經沉浸到那一刀一線中去了,也沒注意到身旁兩人的情形。
好半天,王繼賢才嘖嘖讚歎着從茶盤上擡起頭,看到周晨和陳德望才恍然自己身在何方,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略略正了正神色,對周晨道:“周小姐,不知你那裡還有什麼材料?”
周晨見他這麼問,明白過來,陳德望雖然把人拉過來了,話卻沒說清楚,淡淡一笑道:“金星紫檀王師傅見過了,眼下還有塊伽南香,家裡倒是有些黃花梨和黃檀、酸枝什麼的,就比較普通了。”
王繼賢瞥一眼擱在一百年的黃花梨插屏,眼角挑了挑,黃花梨還入不了眼……
周晨頓了頓,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從揹包裡拿出一塊打磨的很光滑,卻明顯還有些溼潤的木材來,笑道:“這是我得的一塊檀木,可看着既不是紫檀,又不像黃檀,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了。”
那王繼賢還沒反應過來,陳德望倒是動作迅捷,一把將那塊木料拿過來,細細地瞅了好一會兒,才突然驚叫道:“綠檀,這一定是綠檀了!”
因其特性高貴,在我國古代宮廷極爲流行,大官貴族都普遍佩戴。
綠檀木放置時間的越久顏色越綠,木質散發出獨特的檀香味;因自然生長極慢,自然存量極爲有限,比一般的紅木更爲稀少。
周晨倒是查紫檀資料的時候見過綠檀的介紹,又知道眼下市場上銷售的所謂綠檀,並不是真正的檀木,而是美洲產的一種叫愈創木的木材,與真正的綠檀天差地別。
眼下自己拿的這塊木料,卻是種植在空間中的小葉紫檀分生出的幾株植物,樹形、葉、花,乃至檀木天然的香味兒都與紫檀無二,獨獨這顏色卻發生了改變,成了一種淡黃綠色。而且,她採下來的這一段樹枝,放置乾燥的過程中,顏色也越來越深,現在還沒完全乾透,已經成了灰綠色。再放置下去,隔上幾十年上百年,估計能成褐綠色……
原來她沒想到,今天聽陳德望如此一說,還真的能與綠檀的特性符合起來。真正的綠檀早已經成了傳說,比紫檀的價值可要高得多,周晨也有些欣喜。
王繼賢此時也把那截綠檀拿到了手裡,越看越是喜愛不已。看着塊木料的樣子僅僅只是枝幹,若是能得一塊主幹的木料就更好了。
正揣摩着,就聽周晨又道:“家裡倒是還有幾塊金絲楠木,那些料子太大,我就沒帶來。”
陳德望和王繼賢幾乎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周晨和看怪物似的。
金星紫檀、伽南香、綠檀、金絲楠木……也難怪人家把黃花梨和酸枝木都不當回兒事了。
陳德望此時已經下定決心,要跟着周晨做工了。王繼賢並不知道這些,心裡盤算着自己的資產,又想想這些材料的珍貴程度,不由地沮喪起來。
好一會兒,他才鼓起勇氣道:“周小姐,你這些木料……”
周晨笑笑,沒讓他說完,道:“王師傅,我因爲有了這些木料,又認識了一位緬甸的木材供應商,得了一條柚木進口的貨源,正要籌建一家高檔仿古傢俱和材料公司。”
“哦。”王繼賢蔫蔫地應了一聲,心中更是沮喪的不行。這些珍惜木料對於他來說,不亞於癮君子看到毒品一般,看到了卻拿不到,那種抓心撓肝的滋味兒着實難受的很。
但是,人家已經說明了,自己要開傢俱材料公司,這木料怎麼可能再往外賣?
思來想去毫無辦法的王繼賢正沮喪着,就聽周晨道:“我那邊木料不缺,卻獨缺技術精湛的師傅。這不,我這次來廣州,就是久聞廣做木器和金漆木雕的大名,想着找幾個師傅回去的,不知陳老和王師傅可有合適的人手?”
聽周晨問的一本正經,陳德望一口茶差一點兒嗆在喉嚨裡,王繼賢則是聞言大喜。
他可是聽說過大公司裡的技術骨幹待遇都不錯,雖然他開個鋪子掙錢不少,但總是因爲珍惜木料難得,總也難以出精品。若是真的去周晨工作工作,珍惜木料再不成問題,他成名也是指日可待了。
心中打定了主意,王繼賢反而沉穩起來,笑着詢問了周晨公司的待遇和其他一些問題,越問越滿意,最後終於開口道:“周小姐,我在木雕方面的功夫尚可,我師叔在木作方面卻是廣式首屈一指的。我們叔侄倆倒是願意爲周小姐效勞,可是自知淺陋,不知周小姐可否看得上我們叔侄這點兒微末功夫?”
聽他這麼一問,不光周晨,就連陳德望也鬆了口氣。
接下來,無非就是洽談一下今後工作的事宜,以及陳德望和王繼賢的工作住宿安置等問題。不久後,陳德望和王繼賢就告辭離開了。
“呵呵,恭喜丫頭,又收得良材!”顧老先生笑着從屋子裡走出來。周晨和老爺子說笑了一回,這才告辭離開。
陳德望和王繼賢不但自己願意跟隨,兩人師兄師弟的還有不少人,周晨也囑咐二人有合適的又願意去的都可以帶着過去。
傢俱公司的仿古傢俱和木雕這塊兒的技師終於確定了,柚木傢俱、地板那塊兒,因爲柚木資源還算充足,都是要機械化生產的。那樣的傢俱設計師和技術工人就有南雲解決了。
放下這一頭,想想這兩天橫豎自己留在平洲也無事可做,於是當晚立刻從佛山出發,直奔福州而去。
壽山村、小溪流,還有珍稀的‘石中之王’‘石帝’的田黃石,好像就在那裡向着周晨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