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之時,文依進了勤政殿的大門,這裡平時是皇帝來東宮議政的宮殿,因爲明天一早便有加封的儀式,又有些勞累,王路特別安排了皇帝歇在這邊,明早可以起來的稍晚一些,不必從寢宮移駕過來。
少了周折,孟紹濂自是滿意的,文依來的路就不免長了些。及到了勤政殿,孟紹濂竟披着明黃寢衣在殿後飲茶,身邊伺候的人只兩個小宮女。
王路嚇了一跳,趕着就罵小宮女們:“你們作死啊,就讓皇上穿着這麼單薄的衣服坐在風裡,皇上要是趕明兒咳兩聲,你們還活不活了?”
小宮女嚇壞了,及忙跪下磕頭如搗蒜,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文依站在一邊,沒有言語。
孟紹濂倒是先笑了:“罷了,朕自己要這樣的,不冷。”
“哎呦,皇上啊,您是不知道,這些個人啊,奴才一眼瞧不到一嘴說不到就不知道動彈,白凍壞了您!”王路道,又指着小宮女,“還跪着幹嘛?還不去拿件衣服?”。
小宮女忙爬起來去取衣服。
這裡孟紹濂看到文依,目光略有些凝滯,王路看了二人這情景,便告退了,打算遠遠站着,正碰上趕來的小宮女,王路便指了指文依,宮女忙走過來跪下,雙手將衣服捧給文依。
文依點頭,取了過來。
衆人退下後,文依拿着衣服有些尷尬,正在猶豫要怎樣,孟紹濂起身走了過來。
及走到跟前,文依本能地退了一步。
“你怕我?”孟紹濂道,神色微倦。
文依搖搖頭,向前一步展開披風,爲孟紹濂披在了身上,又回到身前,繫好明黃緞帶,落在遠遠站着的王路和兩名宮女眼中,極是自然而然地親密。
“不怕我,爲何要退後?”孟紹濂道,聲音聽不出是喜是怒。
“臣妾不曾學習宮中禮儀,不知如何應對,還請皇上恕罪。”文依道。
孟紹濂笑了笑,道:“我若想治你的罪,恐怕你死罪都難逃。”
文依不能否認。
孟紹濂繼續道:“許寒池也是。”
文依心中猛一震,道:“文依確實與許莊主相識,且落難之際多蒙莊主相搭救。”
“於是,英雄救美,互生情愫……”孟紹濂沒有看着文依,注視着院中一棵很大的杏樹,杏花本就姿態高貴,月光下影影綽綽,極是有皇家氣象。
文依想否認,但是否認有何用?最能招致帝王不滿的便是欺騙。
“許莊主很聰明……”孟紹濂道,目光定定看住文依,冷極:“膽子也夠大。”
文依聲線輕柔,彷彿說着一件與自己無關之事,道:“文依不知許莊主和皇上說了什麼,但是皇上見到文依之時,我與許莊主已經互不相欠,嫁娶無干了。”
“是嗎?”孟紹濂一笑。
“是。”文依道,語氣堅定。
孟紹濂看着文依,半晌道:“許統領可向你提及了他出使的原因”
文依自然地搖了搖頭:“我並不知道,至今我尚沒有機會向許莊主相問。”
孟紹濂的神情不可察覺地一鬆,文依看在眼裡,只作不見。
“王路。”孟紹濂道。
“奴才來了……皇上喊奴才?”王路快步走了過來。
“去請許統領來,朕有急事要見他。”孟紹濂道。
“是。”王路道,說罷,急急忙忙地就要去了。
“公公稍停片刻,我尚有話與皇上說呢,許統領來了,我又要回避了,這才見到皇上呢。”文依道。
“這….”王路依言站下,目光尋到皇上。
只見孟紹濂極其寵溺地看了文依一眼,道:“你這個丫頭,在這裡便罷了,回到宮裡,當着太后和皇后可不能這樣。”
文依心中一動,知自己從現在開始就要扮演一個寵妃的角色了,便道:“這不是太后和皇后娘娘不在嗎?皇上也不許嗎?”
孟紹濂一笑,知她聰穎,上來摟過文依肩膀,便對着王路道:“你沒聽見衿妃娘娘吩咐嗎?
“是……”王路忙笑着退了下去。
這裡,文依從孟紹濂懷裡略一掙扎,卻被孟紹濂攬住,動彈不得,他凝視着她:“朕知道你想說什麼,不必說了,朕不想再見你處心積慮爲保護許寒池說些言不由衷的話。文依,朕有幾句話要告訴你。”
文依點頭,微風拂過文依頭髮,有一縷飄到了孟紹濂的臉上,孟紹濂伸手爲她抿在小小的綠幽靈環鬢裡。手在她發間停了片刻,語氣凝重道:“於天下,我孟紹濂從繼承大統那日開始,便揹負着大陳列祖列宗的期望,天下是朕的,誰都不要妄想抓走一把大陳的土。於父母,孟紹濂是先帝與苓妃娘娘的兒子,誰害了朕的母妃,朕勢必要讓她死無葬身之地。”孟紹濂停了下來,俊雅的臉上說不出的堅毅,月色中充滿了男子的張力,屬於帝王特有的魅力。
文依安靜地聽着……
“於你……朕從來都不知道,至高無上的權利是如此的無用……朕……”孟紹濂的臉上有稍縱即逝的痛,手緩緩放開了文依。
月色蕭索……杏花天影。
寒池將鮑威送入天牢之後,奉命趕到,見二人立於院中,行過禮之後便不再言語。
孟紹濂道:“顧文依、許寒池聽命。”
二人見皇上鄭重,不敢怠慢,一齊跪下。
“今日之前你二人與朕一樣,身負血海深仇,但是從此刻開始,朕鄭重地告訴你們,你們要肩負的不只是或親或友的仇恨,還有大陳江山的歸屬,還有朕千千萬萬子民的安危,朕已然沒有退路,即使朕不動手,敵人已經開始動手了。”孟紹濂停了一下。
文依和寒池皆知皇帝說的是白天遇刺之事。
“行刺於朕,要的不止是朕的命,更是大陳萬里的江山,列祖列宗將大陳江山交給朕,朕就一定要守得住。不管你們之前所謂何來,現在你們和朕已經在一條船上了,船行巨浪,若傾翻,不會有一人能得生還。”說罷轉頭看着二人,目光凜然,更多的是期許。
半晌,寒池面色平靜,抱拳道:“皇上放心,臣知道。”
孟紹濂含笑點頭,伸手扶起寒池,道:“許莊主俠義蓋世,雖素來淡泊名利,但是朕相信,朕不會看錯人,從看到你的第一眼,朕就知道,許寒池必會成爲我大陳江山的肱骨之臣,是朕萬千子民的希望所在。”
寒池聲線極穩,道:“皇上過獎,臣當盡全力。”
孟紹濂深深點頭,道:“至於朕的衿妃娘娘,待到許統領凱旋之際,也就是你我功成之時,衿妃娘娘就會華年早逝,莊主欲和許夫人浪跡江湖,歸隱山林,朕樂見其成。”
文依不期孟紹濂竟會有此一想,幾乎是陷在震驚之中,古來帝王能成爲天下之主,必然狠絕,何況孟紹濂如此年輕,怎會容得下隱瞞,甚至是欺騙,儘管自己一直以來對着孟紹濂的隱瞞或者是謊話都是情非得已。原來孟紹濂纔是三人中最明瞭的人。
文依不禁轉頭看着身邊的寒池。只見寒池神色從容,並沒有看她,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文依知他會意,亦道:“臣妾……謝皇上。”
孟紹濂緊了緊披風,笑道:“你二人明日還有冊封大禮,尤其是文依,明日大典之上必然要端雅從容,氣度超羣,需要平息衆人之口。回到宮中……會有諸多阻撓,你需要一個高貴的身份作爲保護。”
文依深深懂得,也感激孟紹濂苦心,自己的身份於妃位還有十萬八千里的差距,何況是一舉封妃,可以說這個身份在天下人看來就是孟紹濂的一意孤行,就是皇帝對一個女子迷戀到無以復加。自己如果是個才人或者美人身份入了宮,孟紹濂是難以顧及的,太后想打發掉她怕是比碾死一隻螞蟻還容易,現在有妃位護身,誰想治罪於她,必須是孟紹濂親自下旨才行。
當然,文依也知道,孟紹濂這樣做不僅僅是爲了保護她,也是能迅速讓她成爲太后眼中釘肉中刺的最好辦法。
見兩人均是沉默,孟紹濂苦笑道:“剛纔還說不冷,這會兒還真是有點,也罷,朕也乏了,許統領肩負皇宮安全之責,衿妃回曉月館有段路,許統領便護送愛妃回去,也好讓朕放心。”
寒池稱是。
文依亦揖下送孟紹濂。
王路忙打老遠跑來,看了三人一眼,低頭隨孟紹濂走入寢殿。
青寧走到文依身邊,見寒池也在,見了禮,寒池道:“幾日不見,青寧倒是有禮多了。”
青寧道:“過去您是莊主,是我家小姐的朋友,青寧自然是隨便些,現在您可是許統領,青寧怕一個不小心治罪呢。”
寒池一時不知怎麼回,並未答言。
文依瞪了青寧一眼:“話這樣多。”
青寧也不相讓:“娘娘從不爲旁事說我,唯獨莊主。”
“青寧。這樣的話不要再說。”寒池道。
青寧從不見寒池如此肅然,一時不知所措,緊緊咬着嘴脣,自己繞道鳳鸞車對面躲着去了。
“她還不慣宮中生活……我自己也是。”文依對寒池說。
“她要儘快習慣,不然,必會爲你和她自己招來殺身之禍,你……也需快速適應。”寒池背對着文依,月光映着他的身影,因着內力深厚,微微生風。
“寒池,我……”文依想向寒池解釋她入宮的理由,又不知如何開口,心中苦極。
“我知道……幸虧我早就知道,若是不知道......哪還用的着一批又一批的刺客?只是有些懊惱,我終是留不住你。”說罷一笑,向門外走去。
他果然知道,文依想,應該是父親臨終前說的吧,他原來一直知道。
“寒池,你很擔心我是嗎?”文依的聲音低到自己都聽不到。
寒池沒有說話,只望着遠遠的西邊,那是長安的方向。
“寒池……”文依幾乎要落下淚來。
寒池正望着宮牆,不經意笑了:“不要擔心,沒有什麼比你活着等我回來重要。”
“嗯。”文依鄭重地點頭。
說話間二人已來到鳳鸞車旁,早有內監聽皇上未留衿妃侍寢,準備下了車輦。
“衿妃娘娘請上車。臣護送娘娘回宮。”寒池道。
文依望着寒池,寒池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
“有勞許統領……”文依道,說罷便擡腳步上上馬石,想是石頭經常被踩,加之剛纔飄了幾星雨,邊緣便有些滑,文依一個走神,剛一落腳,便摔了下去。
文依曾得寒池親傳踏月之步,一驚之下急提真氣,還沒來得及自己站穩就被寒池穩穩扶住,聽得寒池用極輕微的聲音耳語道:“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讓人知道你會武功。”
隨即提高聲音道:“娘娘當心。”又回身對內監道:“你們去再擡一塊上馬石來。”
驅車的兩個內監見差點滑倒了娘娘已是一身冷汗,好在沒摔着,忙忙去再搬石頭。
這裡寒池已經喚來青寧,語氣也因不忍溫和了下來:“扶好娘娘,宮中當差要小心。”
青寧正擔心文依有沒有扭傷,見寒池這樣說,只顧低頭,眼淚落了下來。
文依拍了拍她扶着自己的手,道:“沒傷着。”
寒池也不再言。
片刻,只見去而復返的內監回來道:“娘娘恕罪,勤政殿內沒有上馬石了,這裡一向不許車輦靠近,不曾備得,這塊也是奴才帶來的。這會子周圍宮殿的人都歇了,娘娘是否可等奴才一會兒,奴才去別的宮裡借來。”
寒池略皺眉,道:“不必,夜太深了,明日還有大典,娘娘要儘快回宮休息。”說罷回身,因爲背對着內監,文依清楚地看到了寒池的笑容,那樣寂寞而不易察覺的笑容。
只聽寒池道:“不知娘娘是否允許微臣恭請娘娘上車。”
文依幾乎踉蹌,輕呼出聲,在別人都會以爲是剛纔腳扭傷之故,青寧忙扶住相問,趕車的內監也是嚇得跪了下來。只有文依自己明白:“寒池……是在這樣的方式……與自己道別嗎?”想到這裡,眼淚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
拼命控制住自己,文依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出聲的:“有勞大人。”
寒池微笑點頭,伸手將長襟拉起別入腰中,單膝跪於地上,緩緩伸出左手向上車的位置。
文依離寒池的手只有兩三步的距離,只覺得自己像走了一輩子,及走到了,文依竟一時不知該擡起哪一隻腳,便望向寒池,只見他目光溫和而堅定,便似初見那日,迷亂中聽得他道:“姑娘,醒醒……”
文依從懷中拿出了一方絹帕,放到了寒池手上:“莫踩髒了統領的手,有勞了。”說罷輕擡右腳,只覺寒池之手如石築一般,絲毫未因自己的重量而略有下沉,一瞬之間已經站在了車上,身後寒池站了起來,道:“娘娘,手帕。”
文依手抓住車棱,幾乎要回身過來,硬生生停在原地,道:“丟了便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