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顧家—禮部侍郎顧延平的府邸。
如今的陳國太后也就是當年的德妃娘娘帶着孟紹濂來到顧家,誰都知道這段時日德妃娘娘常常帶着太子在大臣家走動,太子12歲了,再有半年就是選定太子妃的時間了,雖然本朝男子15歲才能完婚,但太子妃在正式冊封之前按照本朝慣例要有3年的時間養在宮內,一爲學習禮儀,二是熟悉宮中生活,三是便於細細觀察女子行爲品行。入選的皆是官家女子,在這三年中,她們被稱爲“育淑”。太子選妃並不像皇帝選秀一樣需要層層考覈,隨意很多,滿12歲不足15歲的官家女子都在備選之列,相看的女孩子都年齡尚小,所以選太子妃更像是德妃娘娘帶着太子來大臣家遊玩。顧文依和文喬都滿了12歲,皆在名單之中。因本朝自明殊皇后仙逝,皇帝再無心立後,德妃娘娘主理了後宮之事,因育有太子極受聖寵。
那日,德妃娘娘來到顧家,正廳禮畢,就在顧家的花園裡飲茶賞花與文依的母親閒話家常,顧家花園並不大,父親不似尋常官宦人家喜植奇花異草,園中只有一池蓮花開得正盛並池邊木棉亭亭,文官之家清朗之氣由然。
德妃一見顧家姐妹二人就喜歡的無可不可,滿口讚道:“怪到人家都說,顧家一雙姐妹如花開並蒂,年紀雖小,卻是再不能找到的美人坯子,今日一見,果然了,姐姐呢就清雅自然,妹妹就俏麗高貴,顧大人,顧夫人真是好福氣啊。”
父母自然謙卑恭敬,文依還記得母親的眼光中一閃而過憂慮,只道是擔心女兒中選,到時嫁入宮門相見就難了。文依聽德妃娘娘這樣說,心中亦是焦急,前日姐妹兩個挑選覲見德妃娘娘的衣服品飾時,自己已經刻意簡素,只要不失禮,連一應寶石裝飾都去了,頭上只有小小的雙蝶琉璃簪並幾朵玉色海棠環鬢,一身秋香色寬袖緊腰織錦長裙,既不失禮也不出衆。文喬不喜歡母親爲她選的鵝黃色長裙,穿了自己平時喜歡的淺玫紅色芍藥暗紋的小裙,極透的瑪瑙小簪並着密密的碎珠搖曳,在日光下熠熠生輝,但也說不上甚華麗,母親也就由她了。
德妃娘娘看得目不暇接般,只是眼光最終停在了了文喬身上:“雖說姐妹都美,但本宮卻是更喜歡妹妹的,看看這俏生生的小臉兒,哎呦,真是可人疼,怎麼就生的這樣好,姐姐雖美卻眉眼素淡了些,想我皇家選妃,氣勢也是重要的,我便喜歡妹妹這樣的,伶俐!太子看如何啊?”說着不住拉着文喬看,沒有回頭看立在一旁的孟紹濂。
文依悄悄看了一眼母親,母親的神情卻是一鬆。
“母妃喜歡的自然是好的,文喬妹妹麗質天成,孩兒也覺得投緣,只是……紹濂覺得大小姐淨雅微笑遙遙如初生之蓮,若得此友,平生之幸。”孟紹濂皇族氣質由來而生,雖讚美卻不輕浮,讓人覺得真誠可信。
德妃回過頭來,似不經意打量了孟紹濂一眼,目光溫柔動人,在場的人卻都看得心中一凜。
德妃走後三日,旨意就到了顧家,顧家兩姐妹均被召入宮中教養,同時入宮的還有另外兩個官家女子。兵部尚書肖漢璞嫡親的孫女—肖南芝,另一個是宮中晴才人的孃家妹子—餘杭知府的掌上明珠—陸芙甄,陸小姐與晴才人乃是同父異母,卻差了有整整10歲,論理是太子的長輩,卻因晴才人位分不高,且陸芙甄豔名動天下才入選“育淑”。
消息傳來,母親便把自己鎖在房中,任文依怎樣求,也不出來,只在屋內奄奄哭泣,父親在門外踱了一整夜的步,顧延平身爲禮部侍郎,官雖不是位極人臣,亦不是吏部兵部實權之派,可在朝中還是極受尊敬的,只因父親爲官清廉,且一絲不苟,是極嚴謹端正的人,可那夜父親的步子是亂的。
次日清晨,父親稍加洗漱就進宮見駕謝恩。
傍晚,父親的官轎停在大門口,文依迎了出來,父親的步伐極緩,像是腿疾發作。文依攙扶着父親,父女倆相對無言,慢慢走着……母親想是聽說了父親回府,急急趕來花廳。
待父親坐下,見只有文依在,終於還是開口了:“如果父親和母親不願你入宮,你可會埋怨我們耽誤了你的前程,以我兒教養姿容,想必來日太子臨朝,我兒必定前程似錦,乃至一人之下。”
小小的顧文依站在那裡,投下的影子還遮不住一塊青色的雕花青磚:“爹孃是知道的,文依自小就任性,不喜約束,文依不願入宮爲妃。”這句話文依想了很久才說出來,這是她心裡的話,不想對父母隱瞞,小臉微微發紅。
“唉……”顧延平嘆氣,眉目竟顯得有些蒼老。
“可是如果文依讓父親爲難了……”文依咬了咬牙,“就請父親恕女兒不孝,今後不能長相陪伴,文依入宮後定會竭盡全力扶助妹妹,不爭不顯,保得終身平安,不累及父母。”身爲官家女子,文依怎會不懂君命如山,哪有半分餘地轉圜。
“真不愧是我顧延平的女兒,傲骨天生又知理知恩,爲父怎麼捨得啊?”父親有些哽咽,母親更是撐不住拿手帕不斷拭淚。
“也罷,我兒去休息吧,一切自有天命,爲父的……”顧延平沒有說下去,站起來離了花廳。
依稀記得入宮那日,德妃一手拉着文喬,一手拉着肖南芝,一臉歡喜,看個沒完,皇帝因爲晴才人頗得寵愛,對陸芙甄也很禮遇,問了些家中父母情況,一時只餘文依一人站在原地,顯得身影孤單,紹濂幾次想開口和文依說話,免她尷尬,卻只見文依對眼前景況似是不聞,安之若素。
黃昏似錦,入宮十日後……
文依和其他兩位“育淑”在花園碰到了紹濂,陳國民風開化,即使民間有婚約的男女也沒有不得相見之說,更別說宮廷之中,碰面是經常的事情,只是身份如她們遇到孟紹濂總是會不好意思的,三人之中屬肖南芝出身大家,但終是武將門風,雖姿色上乘但略失柔美,加上自持之態,讓人不得親近,只向孟紹濂規矩請安後就轉身離開了,相比陸芙甄倒更是討人喜歡,不僅美貌超羣,聲音也是有着江南女子的軟糯甜美,出聲請安都能融化了人去,孟紹濂微笑免去請安。文依剛要揖下去隨二人告退,孟紹濂卻伸手拉起了她,着實嚇了文依一跳,好在她生性清雅,不是矯揉造作之輩,禮貌地躲開,便低頭不語,欲轉身離去。
孟紹濂叫住了她,陸芙甄眼光一閃,不經意劃過顧文依的臉,微笑離去。
文依依舊低頭不語,孟紹濂卻十分高興,敘起初見之事,告訴文依從第一次見到她,便很是喜歡,只是母妃已經求得父皇旨意,要選文喬爲太子妃,但他最喜歡的是文依……他希望文依能做他的側妃,直說的文依臉色如雲霞一般:“太子,文依雖爲臣下之女,亦爲育淑身份,但不宜與太子私下見面,何況是爲側妃這樣的話,文依是實不該聽見的,育淑是爲太子選妃,如果未能選中,退回家中之例也是有的,妹妹既已選定,還請太子請求陛下和德妃娘娘,退回文依,以便侍奉父母,全我姐妹二人亦忠亦孝之心。”說罷,不顧愣在當場的孟紹濂,再次請辭離去。
文依知道太子這樣的話其實說來無妨,自己進宮的那一天就有可能會成爲太子的正妃、側妃或者侍妾,只是心中隱約的不情願時不時就會蹦出來,今天更是這樣,太子的話給了小文依有說不出的壓力,文依此時尚小,對於兒女之情一知半解,只是覺得皇宮不是自己嚮往的地方,她和文喬是禮部侍郎雙生的掌上明珠,從小就隨父親出使,無論是大漠孤煙裡還是江南煙雨中,都留下了文依小小的身影和無限的眷戀,文依覺得那纔是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只是這樣的心思讓文依此時生出了煩悶,一個人呆呆坐在“育淑”苑的迴廊上,望着天色漸晚,舒捲的雲霞從宮殿小小的四方天空裡呈現,緋紅華美,在文依看來卻說不出的壓抑。
更讓她煩悶的事情發生了,紹濂和他說的話被隨後趕來的文喬聽見了,回到育淑苑,文喬不顧來往的宮女,張口便道:“顧文依,你沒有我美貌,你不得德妃娘娘寵愛,虧得你還是我姐姐,在家中父母寵愛你,下人喜歡你,你仗着是姐姐處處壓我一頭,現在你見我就要成爲太子妃了,你不甘心,竟然想出這麼下作的手段來勾引太子,真是不知廉恥。”
文依聽妹妹如此不分青紅皁白,又驚又怒,卻見肖南芝和陸芙甄走了進來,肖南芝神情倨傲,冷冷掃過兩姐妹,自回房中去了,陸芙甄見文喬生氣,忙要上前勸慰。文依見勢不好,怕妹妹再說出什麼話來,低聲道:“若我因獲罪退回家中,你的太子妃之位亦不保。”說罷離去。文喬氣得滿臉通紅,卻不敢再說一言,也不理陸芙甄,生氣回房去了。
文依雖然生氣但還是忍了下去,今日之事不能被其他人看到聽到,不然漫說是文喬的太子妃之位,連性命、父母都會受到牽連,索性不再與文喬爭吵,可終究是小小的只有12歲的姑娘,回到房間忍不住悶上被子哭了整夜。文依的忍耐提醒沒有換來文喬的清醒,這件事被德妃娘娘知道了。文依被以不適宮中生活,身體欠佳送回家中休養……這一“休養”自然無望回宮,文依和母親倒是相見甚歡,可顧延平極是鬱郁,這樣被退回來,文依終身還有誰敢提及?就算是有也定不能是正娶。
父親連日苦悶,不免深思倦怠,不久後的一日,進宮安排接見屬國使臣事宜,回來時便有些步履蹣跚,在書房自斟自飲通宵達旦,只有母親陪伴,文依和侍女僕役一概不能進入……顧文依記得轉日清晨天色尚暗沉,空中滾滾,似有雷雨將至,然雷雨未至聖旨已至,禮部侍郎顧延平因瀆職降級流放外任,七年不得歸,親眷隨行,顧文喬也在黃昏時分被送回府。
恰是這個時候母親舊疾又犯,一病不起,時而清醒時而昏沉,3日後是他們要啓程的日子,顧夫人因爲病重特許在府中養病,待好轉再謫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