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回 兵發州胡

永興二年,臘月二十七,辰時四刻,晴,蛇山島。

海風凜冽,寒意蕭殺,血色大旗獵獵作響。蛇山島上,血旗大軍正式誓師東征。過萬之衆盔明甲亮、列陣嚴整,他們是即將東征的近衛營、血旗營、安海營、軍械營、木蘭營,以及剛剛南下會合的三千青壯民兵和秦栓一行。他們身後,除了數十艘運載百姓與步騎軍卒的老式海船,還雄立着安海船坊爲安海水軍趕工配備的剪式車船,即四艘五千石金槍、八艘兩千石銀箭以及十數艘千石銅鯧。

高臺之上,紀某人一身金甲,大紅披風,威風凜凜,聲音卻如蛇山島一般蕭索:“我血旗軍爲了漢家江山,抗匈殺虜,轉戰南北,素來除暴安良,扶危濟困,與人爲善,不求功名利祿,只求豐衣足食,只求問心無愧!然因我等出身底層,是泥腿子,便始終被士族官府排擠打壓!太行如此,長廣如此,甬東亦是如此!”

“今有內賊張俊朱欄貪污潛逃,更將潛往東海王處誣告我血旗軍意欲造反,眼見中原戰局已出分曉,關東陣營本就不喜我血旗軍,不日或將大軍前來征討,將欲虐我軍民,擄我錢糧。其勢必然浩大,其行不仁不義,天道不公,我血旗軍何罪之有,我軍民何其無辜!”海風嗚咽,紀澤慷慨陳詞,其聲高亢,其語悲愴,整一個無處伸冤的良民形象。

高臺之下,真正的良民們被紀某人的言語擊中心坎,他們雖不乏亂民、賊匪乃至官軍出身,可大都出自底層,誰沒一段辛酸往事,誰沒經過忍飢受凍,如今跟着血旗軍雖然顛沛冒險,但終歸混個溫飽,可官府士族竟還不願放過大家,焉能不怒?啥時間,上萬人面露哀色,火氣則騰騰高升。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我血旗軍驍勇善戰,縱橫南北,何懼區區魑魅魍魎,本應對來敵迎頭痛擊,伸張人間正氣!可是,倘若戰起,傷損必重,雙方皆爲我炎黃血脈,紀某實不願同室操戈,不忍諸君無謂傷損,更不願便宜了匈奴外患!”好一番“深明大義的自我吹噓,紀澤沉聲問道,“那麼,我血旗軍該當如何?路在何方?”

爲適遠洋再被拆除一層船樓,已成兩層半的萬石鯊魚一號上,一襲白袍的顧敏正卓然而立,翩然若仙,本有空暇的她未能抗住好奇,還是作爲訪客踏上了血旗軍的遠征海船。凝望萬衆聚焦中的紀某人,顧敏目光怔怔,滿心複雜。此刻的紀澤無疑是光鮮耀目的,充滿男人魅力的,令她心如鹿撞的,只是,她卻不得不鬱悶,因爲她所須維護的家族,似乎正處紀某人極其追隨者的對立面,且似不光彩的對立面。。

沒敢給軍卒們回答機會,紀澤話奔主題:“恰有州胡島夷不自量力,口僅三四萬,戶僅五六千,竟敢劫掠本軍海船,殺我探路船員,辱我血旗王師,實不可恕!故而,值此年關之際,我軍只得東征州胡,一爲揚我炎黃天威,踏平無知蠻夷;二爲奪取州胡大島,容我血旗軍民,以避無謂內戰;其三,更有甚者,我血旗軍錚錚男兒,正該爲華夏開疆擴土,令我炎黃血脈,雄播萬里!”

“雪恥州胡!開疆擴土!雪恥州胡!開疆擴土...”自有捧哏的托兒開始鼓譟。繼而,所有軍卒已被激起情緒,懂不懂的,也都紛紛跟着揚臂高呼,聲震海天:“雪恥州胡!開疆擴土!雪恥州胡!開疆擴土...”

“年關將至,尚令諸君跟隨遠征,紀某愧疚萬分,然官軍在即,時不我待,爲佑親友免遭戰禍,爲你我開拓大同樂土,爲炎黃征服萬里海疆,還望諸君奮力一搏!”揮手壓下萬人口號,紀澤朗聲笑道,“紀某也非愚木之人,這裡可以告訴諸君,據探索回報,州胡島當可墾田四十萬畝,牧場四百萬畝,其周邊海域另有大島相若,此番我等一旦佔據州胡,便將落足安居,分配土地。注意聽清了,是分配私有,傳子傳孫,而非租佃!”

“早說嘛,哪裡還需之前那麼多廢話!?”分田分地的消息頓令全場屏息,不知多少血旗老卒在心底吐槽。事實上,太行沒分田,長廣還沒分田,血旗軍卒們心底未免沒有遺憾甚至牴觸,他們豈又知道,那裡田地雖好,卻不夠分,紀澤也沒將那裡當做開基立業之地,哪敢分田讓隨衆內爭不平,還將軍卒們栓牢在那裡,徒增血旗軍掣肘不說,誰還願意追隨他經營海外樂土呢?

“紀某承諾,凡追隨我血旗軍移居州胡的百姓,五口之家皆可分得已墾良田五十畝,軍卒將按銜分配,只多不少,且更將免費獲得,此番隨軍民兵亦享受軍卒待遇。”有力的揮動手臂,紀澤嘶聲宣佈道,“另外,此戰凡殺敵或俘敵一人,既定封功之外,加賞良田五畝!”

“嗷嗷嗷...”加賞土地的甜棗力度夠大,一經拋出,立馬引發了出征大軍的全體狂歡,其聲勢之烈,激情之旺,幾可掀翻蛇山島,卻是遠非之前開疆擴土的鼓吹可比。

哪個時代,土地的誘惑都是無比強大的,西晉的農業社會更甚。本在寒風中熬待過場的軍卒們再無牴觸,摩拳擦掌直欲砍殺上十個八個蠻夷,就連一干民兵們都各個轉着眼珠動起殺敵賞田的主義。若非這裡是蛇山島而非州胡島,這幫人怕都提刀子衝出去了。

“祭旗!”眼見士氣已足,紀澤不再多言,轉頭手指高臺一角喝令道。“咔嚓!咔嚓...”刀光閃過,伴着大棚血雨的揮灑,三牲頭顱咕嚕嚕滾落,一場血光之災就此瀰漫向州胡。

“雪恥州胡!開闢樂土!搶...強我血旗!登船!”勉強嚥下“搶錢搶糧搶地盤”這個直抒胸臆卻不上臺面的口號,紀澤大手一揮,下令出征。隨即,軍樂響起,出征隊伍唱和着血旗軍歌,有序踏上海船...

鯊魚一號,旗艦船尾,紀澤驀然靜立,極目西望,凝視逐漸遠去的茫茫海天,心中感慨萬千,雖不乏橫掃諸夷、開疆擴土、航海時代等等野望,卻也不免落寞。來到西晉一年多,或被士族所逼,或爲情勢所迫,或因本心不甘,他已不記得這是第幾次“戰略轉移”了。

回想自己殫精竭慮,苦心經營,乃至浴血搏殺,數度試圖將荒僻之地建爲美好家園,甚至忙得迄今都不曾好好遊覽大晉河山,遊覽都城洛陽,可費心費力,卻總是落得個立足難穩,前途叵測,外敵環伺,如此東逃西竄,但願這次是個頭!

“哥,是不是難捨中原?別傷感了,等咱們在州胡站穩腳跟,憑藉車船之便,想回來轉轉還不容易?”一聲笑語打斷紀澤的思緒,來的自是紀芙,她正與顧敏結伴行往船尾,整潔的女衛軍服爲她平添一股颯爽英氣。只是,看她這副輕鬆愜意的模樣,與其說是參加兵兇戰危的遠征,倒不如說是進行遠洋旅遊。

“將軍既然雄心勃勃,意欲王霸之業,又何必在此做小兒女狀?”不待紀澤教育紀芙兩句,顧敏卻已殊不客氣的搶着發話道,“以將軍雄才大略,焉知士族便不能接納,力保大晉安定也未嘗不可,難道非要與大晉士族彼此敵對,甚至寧願避走海外蠻荒,直至積蓄實力殺回中原,將士族除之而後快嗎?”

顧敏素來淡雅抑或靈動,紀澤對她的這通搶白頗爲驚訝,更是驚訝於她能看透自己心思。略一沉吟,他不無苦笑道:“士族乃漢家精英,繼承着漢家文明,我只想約束士族,從未想過徹底剷除士族,其實也無法剷除,因爲誰都有上進之心,甚至誰都想成爲士族,包括我血旗麾下軍民。”

沒由來心中一寬,顧敏目光流轉,情緒明顯好了幾分,她不無詫異道:“既如此,將軍爲何非要立足海外,便是想要稱王稱霸,何不設法拉攏融匯士族?如今天下紛亂,以將軍文治武功,遠勝陳敏之流,只要虛心接納,願意依附的士族必不在少數,迅速崛起,雄霸一方也非難事啊。”

紀澤冷冷一笑,直言道:“你是希望我如曹操、劉備抑或孫吳那樣成就霸業吧,可他們的王朝現在何處?他們成也士族,敗也士族,皆因士族發展至今,已臻極致,恰似大大小小的割據諸侯。家大於國,士族再行發展,黔首已近奪無可奪,便只能彼此傾軋,直至所在陣營主政中樞抑或割據一方,然後再行分裂內鬥。三國鼎力,曹魏代漢,司馬篡魏,如今的諸王內戰,乃至故吳士族擁戴陳敏,實質在此,且仍將繼續不休,國無寧日!”

顧敏怔然,紀澤繼續道:“若想改變這一惡性循環,必須約束士族,打破士族階層的壟斷,漢家方有希望。紀某若是開始便與士族全面合作,日後如何約束士族,只怕一露心思,便會壯志未酬身先死。況且,內戰無英雄,外戰方壯士,漢家百年內戰,早已傾頹,如今胡人勢大,正對漢家虎視眈眈,紀某焉能投身於彼此內鬥的所謂王霸之業,親者痛仇者快,一起玩完嗎?哎...”

開始時,紀澤還不忘吹噓賣弄、美化自身形象,可說到後來,想起五胡亂華那段黑暗歷史,他忍不住一聲哀嘆,不復言語。而隨着他的情緒低落,船尾變得冷清,顧敏則略帶愧色的陷入沉思。

“哥哥就是厲害,考慮得就是全面。小妹支持你,顧姐姐也會的,對吧?”良久,紀芙笑着打破沉寂道,不忘扯扯顧敏的袖子做懇求狀。看來她倒是察覺紀澤與顧敏之間有所異樣,卻是不吝於哥哥多些紅顏知己。

被紀芙這麼一鬧,船尾恢復生氣,顧敏適時轉移話題道:“還別說,血旗軍在舟山這麼一鬧,將軍的經歷在故吳士族中可謂家喻戶曉,詳細得很,從趙郡到太行、再到幷州、塞外、遼東、長廣、鰲山,再從鰲山到舟山。咯咯咯…他們雖然針對你,背地裡對將軍的才能可是佩服不已,都說你若出身士族,必是當世將相呢。”

紀某人頓覺熏熏然,顧敏繼續笑道:“不說那些赫赫戰功,將軍推出的水泥可是建築利器,還有太行推廣的那些耕作方法已被帶至長廣,雖然據說今秋收成不足自給,卻也明顯強於尋常新耕山田,如今已被各家農莊嘗試效仿呢。”

“喂喂喂,窺探我血旗軍秘密也就罷了,他們總得向我血旗軍繳納專利使用費啊!”受到吹捧的紀澤心情大好,卻也開起了玩笑。

當然,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爽快之餘,紀澤再度堅定了自己的最大優勢,不在戰略戰術,不在勾心鬥角,甚至不在撈財有道,而是在於由廣博知識所帶來的強大建設能力,物質的、精神的、體制的皆在此列。跳出內鬥漩渦,率衆開拓州胡,猶如白紙作畫,豈不適宜於發揮自身長處,豈不遠強於應付官府士族,豈不正是自己風雲化龍的契機?開拓纔是王道啊!

想到得意處,紀澤徹底放下遠離中原的鬱悶,更是心中一動,對顧敏笑道:”其實,昔日孫權一力倡導開發南方乃至夷州,雖半途而廢,實乃英明之舉。故吳士族又何必拘泥於大晉那一畝三分地,內部爭權奪利,打得頭破血流,倒不如與我血旗軍合作,同樣拓展海外,土地人口財富皆可輕取,豈非遠勝困守江東?”

“呃,好像不無可能,不對,你怎生這般好心?”顧敏一愕,不無狐疑道:“你就不怕雙方將來衝突爭奪?抑或,你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莫要這般提防紀某嘛,哪有什麼壞主意?中原雖大,海外更是無垠無盡,皆爲我漢家子民,攜手做大,這纔是發展之道嘛!”紀某人頓時黑了臉,目光閃爍間叫起了撞天屈,“得,他日但有共贏機會,紀某再行聯絡中原各家便是,屆時別說紀某不曾照顧你與故吳士族!”

“好了,言談盡歡,芙妹,你便陪同顧道長慢聊,我還需商討攻取州胡的一應軍務,便先忙去了。”呵呵一笑,紀澤心中唸叨着江南士族富有啊富有,丟下再度陷入沉思的顧敏,以及眼睛連眨的紀芙,悠然步往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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