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三年,十一月初九,亥時,襄平城,東夷校尉府。
前院書房,燈燭通明,正案端坐着一名鬢角發白的五旬男子,其相貌儒雅而不乏豪氣,清癯中透着幹練,一雙虎目炯炯有神,一看便是實幹多過清談,明顯有別於尋常士人。此人正是如今的東夷校尉李臻,或因久居高位之故,他比四年前相遇紀澤之時確實顯得蒼老,但隱隱透出的氣勢,反而愈加雄渾。
下首右席,坐着一名三旬出頭的瘦削儒生,乃是校尉府掌管明暗消息的錄事參軍,李臻的遠房侄兒李韶。李韶對面,則是一名風塵僕僕的邊軍信使。卻聽那信使頗爲拘謹的拱手道:“主上,少將軍率一萬大軍水陸並進,於四日前過遼河,兩日前順利度過郎水,已然進入幽州遼西郡境。過郎水之際,少將軍遣卑下前來通稟。”
眼中閃過如釋重負,李臻緊跟着問道:“慕容鮮卑是否配合出兵,可有異常舉動?”
“稟主上,慕容鮮卑一切皆如既有約定,陳兵一萬於其北部邊境,與段氏鮮卑餘衆對峙,王誕王參軍已然身入其兵營,以做協調監督。”那信使連忙回稟道,“對了,鮮卑都督慕容廆對我軍還算禮敬,一度遣其子慕容翰前往我方軍營犒軍。”
所謂鮮卑,一般被認爲是東胡的支系,因其崇尚白種,常被稱作白虜,很可能就是九夷中的白夷後裔。在《三國志》、《後漢書》中鮮卑更是與烏桓並稱東胡,列於一傳,兩者語言習俗皆相近,其語言應屬阿爾泰語族,與後世的滿語、蒙語、土耳其語乃至朝鮮語都有聯繫。由於鮮卑人的祖先居住在鮮卑山(今內蒙古東北),故而以地得名。
北匈奴被漢人徹底打跑以後,一度受到匈奴壓迫的鮮卑種羣乘機興起。到了東漢後期,遼東鮮卑出了個民族英雄檀石槐,作戰勇猛,所向無敵,不但征服了遼東鮮卑各部,也征服了其他東胡後裔,繼而西向統一了鮮卑人居住的地區,直至取代了昔日匈奴的地位。
最終,檀石槐把鮮卑自東向西分爲三部,分別稱爲東部、中部和西部,各部由一名“大人”統轄,這三部後來就演變成爲十六國時期的遼東(廣義)鮮卑、漠北(拓跋)鮮卑和隴西鮮卑(土谷渾)。(注:恰似衆多高檔名詞的低端普遍話,此處的“大人”這個稱呼,日後被普遍用於胡人頭領,或許就是漢胡融合之後,南北朝乃至唐宋之後漢家對上級官員敬稱爲“大人”的由來。)
遼東是鮮卑人崛起的地方,也是歷來鮮卑勢力最爲強盛的地區。到了三國時期,遼東已經形成了以三大家族爲核心領導的遼東三部(此三部並非鮮卑三部),他們按地理位置自東北向西南分別是宇文鮮卑、慕容鮮卑和段氏鮮卑,三足鼎立,彼此相爭,互不相讓,而慕容鮮卑則正處於另兩部鮮卑的夾擊位置。
東夷校尉府,聽得信使所言,李臻點頭,復又問了些西征軍隊的內部情形,這才溫言將那信使打發出去。見李臻皺起眉頭,這時,李韶詢問道:“叔父,您依舊對那慕容鮮卑不甚放心嗎?”
“我這東夷校尉名義上雖可驅使慕容鮮卑作戰,但他慕容鮮卑無利不起早,過往甚至數叛數降,此番卻答應得如此爽快,不得不令人生疑啊。”李臻點點頭,復又搖頭道,“不過,要說那慕容廆膽敢對我邊軍不利,我卻也不信,他與西方的段氏鮮卑、北方的宇文鮮卑、乃至東北的高句麗皆爲不睦,不當再開罪我遼東纔是。”
“我方出力征討王浚,奪其遼西諸城,自也打擊了依附王浚的遼西段氏鮮卑,他慕容廆只需作勢牽制,自當樂見其成。”不無寬慰,李韶附和道,“說來慕容鮮卑昔年隨宣帝平叛遼東公孫氏,進而落足昌黎郡之後,過往兩度作亂,皆爲我晉軍痛擊,以至元氣受損,如今青壯不過三四萬,且半數從事農耕,騎射善戰者尚不足兩萬,與周邊異族相比皆屬弱勢,自該與我方協力共存纔是。”
“說起農耕,這也是我對慕容鮮卑最爲忌憚之處,既能遊牧騎射,又能農耕築城,漢胡優勢兼收幷蓄,目前其雖勢弱,潛力在三部鮮卑中卻是最強。”李臻反而更爲沉鬱,幽然嘆道,“昔年慕容廆機緣巧合長居漢地,深受漢化,也善待漢家文士,再推行漢家農耕,實與匈奴劉淵相類,乃胡人之異類。哎,蠻夷不可怕,最怕蠻夷有文化啊!”
《資治通鑑》有載:“鮮卑慕容涉歸卒。弟刪篡立,將殺涉歸子廆,廆亡匿於遼東徐鬱家...慕容刪爲其下所殺,部衆復迎涉歸子廆而立之。涉歸與宇文部素有隙,廆請討之,朝廷弗許。廆怒,入寇遼西,殺略甚衆。帝遣幽州軍討廆,戰於肥如,廆衆大敗...慕容廆遣使請降,詔拜廆鮮卑都督。”
片刻的吁嘆,李臻擺手道:“也罷,還是先看眼前吧,慕容鮮卑且留待日後提防。你且說說,這兩日遼東可有異狀,那龐本可還安分?”
“自從兩年前我邊軍擴充至萬人規模,那龐本就一直很安分,呵呵,如今我邊軍更有萬五規模,即便少將軍率軍出征,平州留守兵力仍有五千,不亞他郡兵系統,且我等還有朝廷大義,他龐本安敢造次?”李韶撇撇嘴,一臉篤定道,“直待少將軍乘虛攻佔遼西,再借今冬一季休整穩固,我遼東邊軍必將勢力再增,他龐本自當看清形勢。”
說來李臻倒也託了華興府海貿巨利的福,憑藉昔年在旅順港的分紅協定,他這個志在軍伍的東夷校尉倒是寬裕許多,更逢近年中原內戰連連,相對穩定的遼東也有不少難民浮海前來避難,人口大增,兵源充沛,叫李臻的邊軍愈加做大,直至壓得龐本一系地方勢力擡不起頭,乃至不少人轉投李臻,否則他也不敢派兵對外征戰。
“嗯,休得自滿,特別時期,還當一切謹慎。”李臻訓斥一句,語氣卻很平和,顯示心底也頗苟同李韶之言,俄而,他隨口問道,“我等有今日局勢,倒也得益於那華興府,卻不知旅順港那邊可有異動?”
李韶一愣,略一回憶,旋即答道:“那華興府此刻正出動大軍,進入中原勤王,想也無暇關注我等。旅順港那邊除了略多了些標榜勤王的吹噓口號,並無其它。”
“哼,那安海將軍乃心懷叵測之輩,此番勤王,看似秉承民族大義,安知居心何在?華興府偏居海外,近年來發展迅猛,如今朝廷傾頹,王浚之輩不臣之心日顯,若那安海將軍甘心做個土霸王還則罷了,若野心膨脹,只怕勢如洪水。”李臻一聲嘆息,繼而鏗鏘道,“是以我等忠義之輩,務必盡力壯大自身,他日也好出力壓制不臣,匡扶社稷...”
“殺啊!殺啊...”正當李臻壯懷激烈之際,忽聽外面傳來喊殺之聲。二人大驚,連忙跳將起來。年輕的李韶身手更爲敏捷,他幾步竄至房門,一把拽開,閃身出去,急聲詢問侍衛道:“出了何事?”
“嗖嗖嗖...”然而,答覆李韶的是一排弓弩齊射,以及更多爆發於府邸內外的喊殺聲、驚亂聲、慘叫聲。
弓弩團射之下沒有高手,李韶不及反應便已身中數箭,他斜倚門框滑倒之際,只能不甘的手指府門方向一名銀甲軍將,那是校尉府今夜負責值守的護軍副統領,其人身邊,此刻站着的不是邊軍裝束,而是郡兵裝束!
目光漸黯,李韶泛着血沫的口中兀自低喃:“叛...叛徒...”
“龐本,龐本,你出來!”書房門內,被幾名倖存侍衛持盾遮護的李臻,並未糾結李韶的身死,也未怒斥自家護軍副統領的背叛,而是衝着府門方向高喝道,“龐本,到了這時,你還想佯作置身事外嗎?”
“哈哈哈,李臻,身陷重圍猶自不損大將風範,果然真名士也,佩服,佩服!難怪你一個外來之人,竟能將某壓制至今!”府門之外,一名五旬官員在重重護衛之下,施施然拾階而入,一臉得意道,“只可惜你太過小瞧我龐本了,哈哈,同處襄平,我兩千郡兵殺之府邸猶自不覺,哈哈,莫非這就是所謂的眼高手低?”
“不想你卻是隱忍至今,李某的確輸了一籌。”李臻面色數變,繼而淡淡道,“說吧,你意欲如何,別忘了我麾下尚有萬五邊軍,便是城中也有兩千邊軍,你也只能囂張片刻而已。”
“蛇無頭不行,你難道不知此言嗎?哈哈,只要我將你斬殺於此,你以爲那些邊軍,尤其各家族出身的將領,還會爲了給你報仇而死戰?”龐本撇撇嘴,很是不屑道,“你李臻野心爆棚,意欲蚍蜉撼樹,與王幽州一爭長短,你以爲其他人也會似你一般不智嗎?”
“哼,我兒手中親自掌控上萬大軍,卻不知你龐本何以承受?”眼底閃過懼色,李臻依舊面不改色道,“再說了,殺我?我乃朝廷明詔的東夷校尉,你一個遼東太守憑何殺我,不怕朝廷責罰嗎?”
“哈哈,朝廷自顧不暇,別說你李臻擅攻幽州作亂在先,便是我無故殺了你,朝廷又能如何責罰於我?至於你那兒子李成,哈,或許他此刻已在黃泉路上等你了吧,哈哈哈!”龐本狂笑出聲,繼而面色一厲,轉向左右,沉聲令道,“動手吧,別再叫他拖延時間了,今夜我要這裡雞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