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荼八月回都城, 改元興安,意喻社稷興旺,風調雨順, 百姓安樂。
興安元年中秋, 寧荼宴羣臣, 赦天下, 封功臣, 普天之下都是喜慶之氣,何況皇都!
皇都城南有道巷子,百姓戲稱“將軍巷”, 裡面有雷乾家,秦副將家, 蕭將軍家等等。
這日是八月十六, 天還矇矇亮, 秋日早晨寒涼。
雷乾早起慣了,已在外面打了一套拳法, 筋骨舒泰,渾身冒汗,便攤開衣襟,坐在圓桌前灌冷茶。
門外腳步聲響,只聽雷越朗聲道, “兒子給父親請安。”
還有一個混在其中的聲音, 含糊不清的道了一句, “孩兒給義父請安。”
雷乾擡眼看着已穿好朝服, 清俊英朗的雷越, 還旁邊那個……已然錦衣華服但氣場卻很肅殺,甚而有幾分江湖匪氣的流景, 心情特別複雜。
這個“義子”,是寧荼硬塞的。
回皇都後寧荼大赦天下,便連寧敬也一塊兒赦了,還賜了寧敬安順王之爵位,在皇宮內劃出一塊院子供寧敬居住,衣食供養皆按品級,只是終生不得出皇宮。
雖然是軟禁,但以寧敬之罪,得此待遇,何嘗不是天恩浩蕩。
寧慧便趁勢討便宜,要與流景成婚。
他們兄妹不知做了什麼協商,結果便是寧荼宣雷乾進宮,而後說流景其人出身江湖,平定舊朝時縷立戰功,聲名大顯。
雷乾見其將才難得,愛才心起,又憐其孤身一人,便收爲義子。
聖上更有隆恩,有意召流景爲駙馬,讓雷大將軍做些嫁娶的準備。
雷乾來不及爭辯一句,就多了個假兒子,卻還推脫不得,更聲張不得,憋得氣都不順了。
偏偏夫人陳氏不知這位義子其實是義女,還慈心大發,憐愛流景孤苦,很是疼惜。
雷乾看着門外一雙人,懷着沉重的心情叫了聲起,夫人陳氏已從裡屋走了出來,一臉憐惜地摸着流景胳膊,“進來等吧,外面怪冷的。”
雷乾覺得自己額角突突直跳,往外瞪了一眼,雷越趕緊替流景回答,“兒子不冷。”
陳氏笑了笑,“急猴兒,誰說你冷了,娘是怕流景冷。”說着就要拉流景進門,流景卻站定了,也推辭道,“我……孩兒也不冷。”
她還實在說不慣孩兒兩字,除去寧慧,也少有人待她如此親暱,一瞬之間渾身都僵硬了。
門外場面和諧,雷乾卻看的渾身難受,趕緊打岔,對陳氏道,“早朝要遲了,你來幫我整朝服。”
“誰管你,你也不瞧瞧流景,可憐見的。”陳氏還絮叨着,雷乾都不忍聽了,他實在看不出流景哪裡可憐了,可憐的明明是稀裡糊塗的這個女人。
哎,有朝一日真相揭穿,還不知家裡得鬧成什麼樣子。
上朝途中雷乾忍不住交代,流景“你在家裡別總板着臉,怪嚇人的!”
流景身上自有肅殺之氣,又向來神色淡淡,婦人陳氏總以爲這孩子在家裡也不笑上一笑,定然是身世悽苦,寄人籬下的緣故,恨不能把疼雷越的勁頭用上兩倍招呼流景,雷乾還心疼夫人。
今日早朝除卻封賞,幾乎沒有要事。
寧荼法令森嚴,有功者必賞,有過者必罰,因此近年來朝中欣欣向榮,有才幹的新貴相繼冒頭。
此次也是一樣,加官進爵,金銀珠玉,依功而賞,大殿之上一時只聞叩拜謝恩之聲。
唯有薄言,他受寧慧推崇,又隨軍征戰,縷出妙計,寧荼賜他官位,薄言謝而不受,授以金銀,薄言取白銀百兩,多的拒而不收。
薄言自稱一介江湖布衣,從前耽於幫派事務,更困與戎人侵擾,半生已過,竟未出過西北!如今天下安寧,正值盛世,他正好趁年歲未老,要四處周遊,官爵要來無用,銀錢倒可做路資。
他原是江湖俠士,想來也難慣官場約束,寧荼只贊他氣節非凡,也不勉強他。但念卷耳當時勸降薄言有功,又有醫者聖手,寧荼封她做一縣之主,卷耳頗有其父之風,亦辭而不受。
若說還有事情出乎衆朝臣意外,便是寧荼大殿之上封賞流景爲宣威將軍,召爲駙馬,令與公主完婚。
流景在軍中威望漸起,朝堂上卻其名不顯,宣威將軍不過是個四品官職,賞也就賞了,但公主卻是是舉國皆知其智計無雙,英明神武。這等搭配,可謂是流景高攀。
但待得知這流景雖出身不顯,但已被雷乾收爲義子,倒也覺這門親事還說得過去。
雷乾功勳無雙,已被封爲德武侯,爵位世襲,如今義子又被召爲駙馬,正是烈火烹油,錦上着花。衆人恭賀之餘,相熟的人未免嫌他不夠義氣,收了這樣一位出息的義子,竟藏着捏着,毫不聲張。
雷乾面上應付着,心裡幾欲翻天,他有個這等出息的“義子”,自己也是不久前才從寧荼口中得知,他並不想要這個義子啊!
將軍巷裡出了位侯爺,雷家忙碌熱鬧,一方面要招待前來恭賀的同僚親友,另一方面卻還要籌備婚事,別家請期納吉納徵等禮一年半載才能行罷,他家卻要在幾個月內完成,陳氏忙的猶如陀螺般連軸轉。
迎來送往之事流景從前並不需要參與,現在她已躋身朝廷,又是新貴,攀上了雷乾這個大樹不說,更是有了公主這座靠山,人人都知道當今聖上十分看重這位公主,她封了將軍,成了駙馬,一時風頭無雙,別人能不高看她一眼?
她自己倒也罷了,但在雷乾府上不敢放肆,只得應付。因此她這個閒人都忙了起來,隨着雷越一起酬應賓客,她又不慣言笑,只得儘量在喝酒上不做作,每每都喝的頭暈目眩。
這日夜裡也是鬧到亥時方散,流景被人攙着回屋時,腳底都是虛扶,推門一看,卻見秋紅正坐在屋裡,橫眉怒目,一副生氣的樣子。
流景以爲自己眼花,愣了一陣,秋紅氣鼓鼓地,等那扶着流景小廝退了出去,立時道,“姐……你在這裡好快活,公主也不顧了!”
流景眼前金星亂冒,扶額靜了一陣才覺好些,“慧慧她在宮中怎樣?”
如今在皇都,比不上在外面時隨意,寧荼已給她們賜婚,按着舊俗,她們是不能再見的。
她兩人離經叛道,也不在意這規矩,只是無謂惹得一身麻煩,便都不去放肆。
秋紅應道,“公主在皇宮中能有什麼不好的,只是見不到姐……公子,託我送信呢!”秋紅說着從懷中摸出一方盒子遞給流景。
流景接過打開,先聞見一陣幽香,取出細看時,是一枚繡着並蒂蓮花的荷包,繁複精巧,煞是好看。她還昏昏沉沉地,荷包拿在手裡摩挲,愛不釋手。
秋紅看流景醉眼迷離,那癡態一時半會也醒不過來,不由提醒,“公子,你竟沒有什麼東西託婢子捎回去的麼?”
流景纔想起秋紅還在此地,自己也該給寧慧一份回禮,但她向來身無長物,此刻又在雷乾府上,哪裡能找到趁手的東西相贈,她腳步踉蹌地翻騰了一陣,也沒找到一件合適的。
字畫詩詞?她也不擅長這些!急出一腦門子的汗。
秋紅也明白這東西是沒有了,不由問道,“公子可有什麼話,託婢子捎給公主?”
流景扶着桌子站着,愣了一陣問道,“公主住在哪裡?”
“公主暫住在……”秋紅說了一半趕緊打住了話頭,“姐……你不是想闖皇宮內院?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流景嗯了一聲,“那倒也是!”
秋紅見流景醉的迷迷糊糊,也不再討什麼信物情話了,忙扶她到榻上,纔回去覆命。
隔了幾日陳氏得空,正帶了人圍着流景量身,要定新衣,門子來報,宮裡來了人,陳氏慌忙迎出去,卻還是秋紅。
秋紅已來過一次,陳氏招待了點心茶水,便知趣地帶着人避了出去,只留下他們二人。
秋紅怕人未去遠,刻意壓低了聲音,“公主說聖上建了傾戈衛,裡面高手無數,每夜都有在皇宮值守之人,姐姐千萬不能闖皇宮。”
流景也有些訕訕,“我知道的,那幾日日日吃酒,我是醉了。公主還好麼?”
秋紅笑道,“好得很,公主要我告訴姐姐,十五日她會去城郊燃燈寺上香。”
流景聞言瞭然於心,點了點頭。
她此時倒備好了信物,是半截松木做成的木雕,雕的是寧慧托腮沉思的樣子,頭大身材小,憨態可掬,煞是好看。
秋紅懷揣信物,辭別陳氏,回去覆命。
陳氏帶人送到門口時不由感嘆這公主待流景當真是好。義子福分不淺,不知自己親生的兒子可有這等福氣!
如今雷府地位顯赫,她自有大把人選給雷越備着,只是成親之前可不能再讓兒子去戍邊了,否則一年半載地回不來,又是耽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