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說變就變,午時陽光能烤熟活人,傍晚烏雲密佈,幾聲悶雷響過,驟雨如傾盆,霎時間地上都聚起流水來。
寧慧受過寒,天陰下雨也是難受,秋紅勤謹小心地幫她揉搓着痠痛的關節,小爐子裡咕嘟嘟煮着驅寒養神的藥,帳門隔絕了外面潮溼陰涼的風,悶出一屋子濃郁的藥香。
藥熬好了,秋紅趁熱端過來:“公主?”她輕聲喚,疑心這人睡着了。
寧慧支起身子,懶懶道:“分出一半來,端給流景。”
秋紅應了一聲,又頗有幾分不平,“雷將軍也真是的,這樣的天氣還叫人跪那麼久!”她觀察着寧慧神色,“公主倒也不急!”
寧慧無奈苦笑,“怎麼急?陪她跪着?還是去找雷將軍鬧一場?”她坐起來,看秋紅分好了藥:“拿件夾衫來,我去送。”
“可是公主……”寧慧眼神凌厲,秋紅囁喏着把後半句話嚥下去,換個說法:“雷將軍很生氣。”
“他生氣?那是你外來的公公,可不是我什麼人,我可不怕他!”秋紅羞得臉色通紅,又急又氣,寧慧都出門了,她還憤憤不平,公主以前不是這樣的,一定是流景姐姐,她帶壞了公主!
不過申時,天色陰沉,只餘一絲亮光在層層烏雲裡透出來,急風捲着卷着溼氣吹過來,叫人冷得打顫。她不覺緊了緊衣衫。倒是那些巡邏守衛的士卒卻一個個站的筆挺端正,視風塵如無物。雷乾治軍到底嚴謹,有將如此,她真心替哥哥高興。可穿過幾座營帳,隱約看見跪在雷乾帳前的流景,她又在心裡深深嘆一口氣。
急雨淋得她渾身透溼,衣衫都緊緊貼在身上,寧慧走過去時流景堪堪回頭,一張小臉已是凍得青白,望着寧慧笑了一笑,嘴脣都顫抖着。
寧慧只怔了一怔,蹙緊的眉心便舒展開來,輕輕攏了她肩頭,“你說,若是我求雷將軍準你一時半刻,換一身乾爽衣衫再跪,他會不會答應?”
流景雙手捧上溫熱的湯罐,才覺渾身那種連骨骼都一起顫抖的勁頭緩了一點,“他只怕會準我沐浴更衣,修養一陣,帶上軟墊再跪。”
寧慧不禁一笑:“指不定還準你錦衾玉帳,好好睡覺,再也不用跪了呢!”兩人一邊說笑着,寧慧慢慢將流景頭髮上的水珠擰乾一些,衣衫上的水也絞了絞,纔給她罩上夾衫,“外熱內冷,只怕滋味銷魂。”流景一把捉了流景的手,心裡嘀咕,那也不抵抱着你滋味銷魂,只是這話她說不出,只是被凍僵的臉上泛出一絲紅暈來。
寧慧看她臉色,便知她心裡轉的念頭,不禁苦笑不得,“哎你!”罷了才伸手戳流景紅透了的額頭,“你也真是笨!”
“誰知道會出那般狀況!”流景聲音輕又軟,聽得人都不忍心責難,她目光炯炯看着寧慧,握着寧慧的手細細摩挲,“就算不爲這個,雷將軍放心不下,總會找別的緣由!”她看着寧慧,“你別擔心這個。只是壞了你的計劃,後面可怎麼辦?按你所說,舊朝軍隊若行軍迅速,不出一月便能到,咱們……”
寧慧只嘴角輕挑,甚是不屑,“戰場瞬息萬變,有變數是常事,若我能事事算定,還用你在這裡跪着!有變數便按有變數的來,雷大將軍多能征善戰,手下幾位大將也是智勇雙全,咱們怕他作甚!”流景極喜歡他這樣冷淡而有些狂傲的神色,不管是在王府算計一羣后宅婦人,還是此刻評論軍事,她有些着迷地看着她,見寧慧察覺她的目光,便不好意思的別過頭去,趕忙將寧慧送來的藥一氣喝了,微微蹙着眉,將下巴擱在寧慧肩上,“真苦。”她更湊近寧慧的脖頸一點,帶着藥香的熱氣呵在寧慧身上,“別的都罷了,膝蓋疼。”
寧慧實在沒聽她這般輕聲軟語說過話,更沒聽她這般叫過疼,瞬時心都揪了起來,趕緊環着她,一下一下輕撫她的背,“跪完了,我替你揉。”
流景倒嚇了一跳,她捱過的苦痛比這更甚百倍,就算在王府時,寧慧真收拾起她來也比這狠厲得多,她此時雖然難捱,還不至於挨不過,只是一時尷尬,說來玩笑,真叫寧慧替她捶肩揉腿,她做夢也沒想過。但寧慧說出來,她覺得心都要從胸膛裡蹦出來,緊緊摟住了寧慧,臉頰挨着寧慧頸窩蹭了又蹭。
“咳!”
兩人聞聲回首,只見雷乾揹着手站在門口,臉色比那天色還要難看。兩人趕忙分開,流景臉上充血,瞬間紅的像盛開的榴花。寧慧倒是鎮定,悠然站起身來,抱拳行禮,“將軍。”
雷乾聲音冷得像冰,“公主折煞了老臣。”其實寧慧自在軍中議事來,每每都是男子裝扮,行男子禮,對雷乾也執禮甚恭,雷乾早都習慣了,此時不過擠兌。
寧慧纔不管他,反客爲主道,“正要找將軍議事,不知此時可否方便。”雷乾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流景,冷冷笑了一聲,“方便,公主請!”
他就知道這個細竹竿一樣的瘦面首牽着公主的心,這才跪了幾時,就又是熬藥又是探望的,這回只怕是要求情了。求就求吧,他早想好了應對之詞。
秦副將始終把公主當做公主,不管寧慧怎樣,他都恭恭敬敬行禮問安,這時看寧慧衣衫單薄,略有瑟縮,便在問安之後又孝敬了一件大氅,然後站在了雷乾身邊。
寧慧裹着大氅,身上暖和起來,骨節裡的疼痛變成了麻、癢和脹,難受的緊,但她平靜的臉上還帶着幾分疏淡的笑容,誰也看不出她身上帶着怎樣的病痛。
雷乾翹着腳坐着,帶着幾分瞭然而傲慢的笑,等着寧慧開口。
寧慧自己倒了杯白水,溫熱的,握在手裡,暖意通過手心遊走在四肢百骸,叫她覺得略微舒服了些,她淺淺酌了一口水,才道:“安定府的事,兩位將軍有何打算?”
雷乾眉頭擰了一下:“要是沒有門口那個禍害,按公主的計策,咱們此時只怕已經是安定府的英雄了!”
寧慧站起來,深深一揖:“流景江湖俠客,自由散漫,不懂軍中令行禁止的規矩,該罰。她常侍奉我左右,我未教會她規矩,更該罰。只是事已至此,總該想法子挽回。”
雷乾再不待見流景,也不能太過怠慢寧慧,早就避在一邊躲開了流景的大禮,虛扶着寧慧連道不敢,無奈寧慧總是不起身,倒叫他急的出了一身汗,頻頻向秦副將使眼色,秦副將本來捻着鬍鬚看熱鬧,這會兒纔上來扶起了寧慧,幫着勸一句,“公主快別多禮,雷將軍受此大禮,只怕夜裡都要虧心地夢魘。”
雷乾瞪了秦副將一眼,臉色稍霽,他看了一眼撇嘴笑着的寧慧眼裡的幾分俏皮,心裡微動,他雷乾活了大半輩子,一將功成萬骨枯,他一個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和寧慧計較什麼,她不過是個養在深閨的弱女子,十八|九歲,未見過世面,未經歷風雨,如今不過是爲情所困,看上了一個小白臉,誰沒個年輕的時候,沒個爲情所困的時候呢?
再說那個流景,雖然不招人待見,但這些日子看來也不是個不分輕重的人,再說她不過是在安定守備暗地裡給自己使絆子的時候殺了安定守備,雖然這極其多此一舉,且小瞧了他雷乾的應變能力,還將本來簡單的事情推到了一個複雜的局面,但說到底,他如此衝動還是爲了自己。
雷乾的眉頭又擰起來,讓了讓寧慧,“公主請坐。”寧慧等他坐了才坐,指了右手的位置,“秦副將請坐。”
等秦副將坐了,她才道:“薄言竟說服安定守備出兵抵抗戎人,實在出我意料。只是那安定守備鼠目寸光,抵抗戎人這等籠絡人心的差事他不認真辦,倒反過來對付咱們,實在辜負薄言苦心。”
雷乾忍了許久,終究還是說了出來:“公主在舊朝人們心裡地位特殊,給咱們個下馬威比趕跑戎人不知值錢多少,立功心切罷了!”
寧慧只微微一翹嘴角,也不知是嘲弄還是不屑:“將軍明說罷了,我的腦袋比戎人可值錢不少。袁統領一事民怨沸騰,那人抵不過悠悠衆口,將罪責都推在我身上,說斬得我人頭者賞金百兩,良田千頃……不提也罷。只是安定守軍中似有傳言,說薄言與新朝勾結,才致使安定兵敗,折損了將士。”
“哦?”雷乾忙得腦仁疼,連流景這個礙眼的人他還沒騰出空來收拾,加上薄言說服舊朝駐軍出軍,流景又當着衆人的面一刀背砸死了安定守備,收買安定府人心的事基本泡湯,他也就未曾留意這些小道消息。
但他瞬時心裡迷霧團了一團,不由琢磨着疑惑地看了一眼寧慧,但見公主殿下面色平靜,絲毫不見得意,也絲毫不見慚愧,便籠統地應了一句:“安定守軍兵敗,推卸責任罷了,只可惜了薄言。”他看寧慧微微低了頭,徵詢道:“公主的意思是現在去拉攏薄言?”
寧慧微微咬了咬脣,“不,咱們只張貼榜文,說此事和薄言先生半點干係也無,力證薄言清白。”
雷乾蹙着眉點了點頭:“哼,公主倒是會玩弄人心。”寧慧明知這句是損她陰險,卻是神色如常,“等收服人心再行舉事,事半功倍,將軍以爲如何?”
“倒也不是不可!”雷乾蹙着眉頭:“眼看就要入夏,西北天氣燥熱,士卒水土不服是常事,稍事休整更好。”
她頷首贊同。事已議完,她不多留,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