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日過正午,屋裡光線明亮,可見案几後的青年臉上浮起的怒氣。
這青年容長臉頰,眉不點而漆,斜斜飛入鬢角,鳳目狹長,滿含肅殺之氣,鼻樑挺直,薄脣緊抿,他生的本是秀美,生起氣來更是頗有幾分陰柔之氣。
片刻他卻又笑了,“寧慧使詐誠然可氣,不過設計除了袁措,倒甚合我意!”
他從案几後站起來,一手託着下巴,漸漸跺到屋子中間來,“我這個妹妹處處與我作對,這次倒難得心意相通!”
這人便是舊日寧王府的二公子寧敬,如今新朝瑄皇帝寧荼之弟,公主寧慧之兄長。
“可是魏姑姑……”秋霰說着,淚眼婆娑。
袁措與新朝公主有私,通敵賣國之事,街頭巷尾衆人皆議,儘管傳言言之鑿鑿,百姓仍是不信。
袁措戰將難得,功績赫赫,爲人更是忠直義信,對聖上從無二心,何況她與妻子夫妻情篤,何來爲一個隨軍女子而通敵之事?
百姓皆知此事是那新朝公主狡詐歹毒,設計陷害,偏偏朝中許多當官的老爺們和打仗的將軍們糊里糊塗,生扯硬掰,愣是給袁統領釦了一頂足以滅門的帽子。
聖上偏聽偏信,已將袁統領革職查辦,下了大獄,限期三月,着令三司會審,定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街頭小兒都知,聖上此舉,是擺明了不信袁統領,各個都替他覺得冤。
朝中忠直之士不忍親見冤案,爭相奔走,竭力營救袁統領。文人士子也齊上萬民諫書,勸聖上不能被小人矇蔽,妄殺忠良。
寧敬早先被袁措參過好幾本,說他胸無丘壑,卻貪圖利益,爲得王爵不顧父兄之情,真是財狼本性,奸詐之輩。
聖上雖未處置他,但寧敬早恨透了袁措,只是礙於他軍權在握,戰功顯赫,未能整治而已。
這番袁措遇劫,寧敬自然不肯放過,早上了摺子,只說寧慧極是美貌多情又精通狐媚手段,袁措久在軍中不見女色,一時被迷惑也是情有可原,字裡行間都是爲袁措求情的意思。
他上了這本別出心裁的求情摺子便着意留心朝中動靜,果然聖上大怒,當日便下令杖責袁措。他心裡不知多爽快,只等着三月之期一到,便叫袁措人頭落地。
不想三月之期未到,袁措的索命鬼卻提前來了——守軍在兩軍交鋒近處發現了一位女婢,詢問之下卻是新朝公主身邊的姑姑,更在她身上尋到了公主給袁統領的書信,說已擺脫隨行軍士,趕來赴會,不料途中遇難,特遣魏姑姑送信求救。
此事一出,滿朝譁然,袁統領一案已無轉換餘地。
爲不失公正,聖上允許拿魏姑姑當堂對峙,誰知那姑姑雖懷揣書信,卻拒不承認送信一事,只說自己本是夜晚安睡,醒時已在兩朝交境,心慌意亂之下到處亂走,才被抓獲。
一個女流之輩在大軍後撤時手握書信來了兩朝交界之處,卻說自己是無心之舉,此等荒謬之語自然無人肯信。
那姑姑情急之下胡言亂語,竟說新朝公主有磨鏡之癖,爲一女子癡迷不悔好幾年,兩人已是心意相通,又怎會派自己給袁統領送信。
公主蹤跡全無,定是去尋那女子去了。
堂上官員都被這番言語逗得哭笑不得!
魏姑姑情急,提出畫像爲證,說公主忽得急病那日曾對畫傷神,那畫像便可作證。
豈料衆人輾轉打聽尋找,得來的畫像上畫的卻是袁統領的結髮妻子,那布帛上確是沾了斑斑血跡,畫上的人兒更是被剜眼割鼻,揉搓得不成樣子。
一張畫像都被如此處置,衆人看得面面相覷,爲那新朝公主爲人狠辣陰毒而唏噓不已。
那袁措素日爲人剛直,朝中樹敵不少,此番失勢,更是牆倒衆人推,落井下石者不計其數。
聖上本是多疑,此案又可謂證據確鑿,更是不能輕赦了事,念在袁措曾立戰功無數,令只斬其一人,家眷男子盡皆充軍,女子爲奴,族人概不論罪。
那袁措眼看情勢無可挽回,心灰之餘,便在獄中觸牆自盡了。
那魏姑姑本判了□□,可不出五日,便慘死在了獄中。
袁統領含冤而死的消息傳來,羣情激奮。誰知當朝有令,說袁措通敵屬實,罪大惡極,敢暗中祭奠者一徑捕獲,立即斬殺。
百姓白日不敢面露哀色,夜裡閉門哀哭者數不勝數。
此事雖是寧慧兄妹計策,到底是除了寧敬心頭大患,他憤懣裡着實有幾分高興。回頭卻見回消息的秋霰始終埋首,臉色不明。
寧敬慢慢跺到秋霰身邊,頎長身姿比秋霰高出一截。他伸手挑起這位貼身侍婢的下巴,見容色明豔的女子此時神色悽哀,淚光隱隱,不由笑了,“罷了,小寶貝,我知道魏姑姑是你親姑媽,是你最後的親人,不過這次她也是死得其所了!一個婢子換了袁措那廝一命,咱們也是賺了!”
寧敬湊近秋霰臉邊,薄脣幾乎捱到秋霰臉頰,“此事都是寧慧那個小蹄子攪起的風浪,等爺有一日成了大事,定給你報仇。”
秋霰微微施禮,“爺不忘了奴婢,就是頂大的恩情了。”她尚哽咽,這話說的濡濡軟軟甜甜,動人心絃。
寧敬哈哈一笑,不由地在她眼瞼上輕啄一下,“爺怎捨得忘了你。還有個好消息,那個流景南下來尋寧慧,不日將到咱們地界了。有了流景,先叫你一泄心頭之恨。”
秋霰眼神一亮,“此事可真?”
寧敬笑着,手已伸到秋霰腰下,將人往懷裡一摟,慢慢摩挲揉搓着,秋霰滿目悽傷漸漸變了味,氣息也亂了,只往寧敬懷裡軟軟靠着,聽寧敬道,“她一路行來,都與青山派有聯絡,咱們這裡可不就有個青山派的人?”
“嗯……”秋霰聲音輕飄起來,眼神都是迷濛,“那個陸成海?只是他武藝低微,就算得了消息,也未必能將流景抓來。”
寧敬索性一手抱起美人往暖閣裡走去,“流景是珪園掛的上號的殺手,抓她自然不易,不過她這人腦筋轉不過彎來,同一個地方,只怕跌三次也跌不醒!”
秋霰渾身早軟了,卻還是從榻上強支起半個身子來,“爺的意思是?”
寧敬手伸進她羅衫裡,“魏姑姑不是託人捎來了寧慧的物件?有了這麼好的餌,還愁魚兒不上鉤麼?”
他寬衣上榻,隨手放下帳子,將一室春色嚴嚴遮住。
而此時流景正在茶館出神。袁措與魏姑姑之事,她已在吃茶時聽得真切,那“磨鏡之癖”四個字直直戳進她心裡,她頓時面紅耳赤,心跳紊亂,呼吸都亂了,握着茶碗的手不知不覺用力,那茶碗驀然碎了,細碎瓷片扎進手心,滾熱的茶水淋上手背,疼痛叫她清醒。
茶博士看她裝束寒酸,早跑上來討賬,“哎喲這位爺,好好的您這是怎麼說!”流景丟下散銀便倉皇便走。
已是初冬,屋外寒風勁冽,她打馬迎風而走,心痛如絞,想起寧慧舊時曾贈與她肚兜,曾贈與她無題詩,曾蜷縮在她懷裡手臂緊緊環抱她……若此事屬實,寧慧與她,當是情誼相合。
可轉念又想,“磨鏡之癖”又待如何?她是一隻黑夜裡見不得人的鬼,是刀口上舔血的惡魔,縱使穿上人皮,也難掩過去種種骯髒罪惡。
更何況她是寧慧最恨的叛徒,寧慧處理這等事從不手軟,魏姑姑便是前車之鑑。
她如今送上門去,只怕比那魏姑姑的下場更悽慘百倍。
然而寧慧的安危與自己的生死相較……她除了向死而去,竟是無別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