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月如弓,漸上柳梢頭。薄雲如紗,輕罩天際。
天氣悶熱,軍帳留着一條縫子,秋紅倚在帳門邊,光影明暗裡一個小小的輪廓,歪着腦袋發着呆。
時值夏末,山邊草叢裡到處是蛐蛐歇斯底里的鳴叫,巡營士卒的腳步聲都被蓋過。秋紅側耳聽着,近處的榻上一點動靜也無,她心裡反而疑疑惑惑,公主竟然睡着了?
也是,隨軍辛勞,而況戰事膠着,公主勞心勞力,原本就累。
但是,也不合理。
初聞密報時公主那乍然明亮的眼神,那眸中的光彩能讓星月暗淡,那眼神中的光茫,烈火燒着原野一般的強烈熾熱,仿似整個精神都在燃燒,怎麼不過幾個時辰她就能平平靜靜睡着了呢?
她不明白,她也睡不着,久坐使她腳麻手麻,索性起身出了營帳,信步走走。
西南之地樹木繁盛高大,她望着近處山上挺拔筆直的濃綠,依稀辨認出那是樟樹,那是杜仲樹,那是杜英樹……
杜英樹……
半年之間,王府後院便遍栽杜英,公主在王府時少,但凡在時,卻時常望着那一排排綠樹發呆。
新來的小環俱是疑惑,偷空往這樹上沒少下工夫,終究也不明白這不過如此的樹種怎的如此得公主青睞,投機者諂媚,便在公主前盛讚杜英之花,也只博得公主一笑。
誰又能知道,徽州郊外的深山峽谷裡,公主便是守着對面山上那最高最大的杜英樹數着日月光陰,懸着提到嗓子眼的心,度過生死攸關的日子的。
那時處境何其兇險艱難,她只敢往洞口伸出一隻手,感知光影移動,一日一日地盼,盼來了二公子一場燒山的大火,卻也在大火裡,盼來了久盼不至的人。
如今情形好轉,她已是新朝公主,瑄皇帝親妹,禁軍參將,再也無人追殺脅迫,卻遍植杜英也等不到那一個人了。
秋紅從不在公主跟前提起杜英樹,她知道那凝望不是因爲杜英樹其花美豔,那不過是無望的等待罷了。
秋紅雖年紀幼小,人間疾苦經歷不夠,卻因見識過分別的慘傷,自然也能明白等待的哀愁淒涼。
她有時候想,她也是這場分別的策劃者和參與者之一。當初若不是她也勸說,想必公主不會離開,那個人也就不會走了。
公主有眼疾,遍訪天下名醫皆不見效,當時恰有遊醫路過城中,那遊醫無名無姓卻極有名望。
傳聞中那遊醫從不出診,每到一地只留七日便會離去,行遍神州南北,醫人無數。
有世家強留過他,拘他在府嚴加看管,不料七日之期一到便不見了蹤影,詢問看守人士卻是一無所知。
當時瑄皇帝爲此欣喜異常,定要攜公主前去診治,無奈那個人在府中養傷,昏迷才醒,未脫病痛,公主定要陪護在側,什麼名醫神醫,一概不願去見的。
是她在旁勸說,說那個人爲公主披肝瀝膽舍卻生死,公主卻連她的樣子都不曾見過實在遺憾,其實那個人雖被燒傷容貌有缺,依稀里卻不難看出是個清麗的人兒……
那時公主難得一笑,她鎮定自如,胸有成竹地道:“我自然知道,她……容貌也是過人!”
秋紅那時促狹地想,是是是,那個人容貌過人,武藝過人,就連身姿也是過人,又瘦又高,竹竿一樣。
她是公主貼身小婢,自然跟着公主出府就醫,在外不過七日光景,公主雖然不動神色,她聰慧靈透,與公主這不動神色裡體會到度日如年的折磨來。
七日,她們主僕兩人卻像過了一世。眼盼着七日之期已到,遊醫便要上路,她們便可回府了。
卻不想公主病情反覆,只得隨着遊醫往下個地方走去,如此折騰,路上耽擱,等到回府已是二十日有餘。
公主眼疾大是好轉,遊醫有言,再過三日便能解下繃帶視人,秋紅幾乎是歡呼雀躍,但公主自持,面上分毫不露,即使如此,秋紅也覺得公主是極高興的。
他們主僕回府先去拜見瑄皇帝,不過寒暄兩句,公主便告辭出來,徑往那人養病的地方走去。
她跟着公主的時日不算太長,見慣了她的老成持重不動神色,那樣腳步輕快面帶喜色的公主她還是第一次見。
倒像還是個小孩子,不顧旁人的神色,衣袂帶風,飄然若仙,徑直走到屋前推開房門,歡歡喜喜地叫了一聲:“流景……”
秋紅在後,一眼便望見屋裡空空如也,病榻上早換了被褥,鋪疊地齊齊整整,一點舊時痕跡也無。
秋紅原是不相干的旁人,卻也覺得心上一空,不由怯怯望向公主——紅袖與這突然過分的安靜以及衆人的惶惑之中覺察出了異樣,白繃佈下露出一截小巧白皙的下巴微微揚着,一個倔強而孤傲的弧度,脖頸間青筋畢現,薄脣微啓,語調卻還是溫柔,她依舊叫:“流景!”
無人應答,小屋裡空曠,餘音不散。侍女小婢盡皆跪下去,秋紅都覺得心裡酸楚,好端端一個人,怎會不見了呢?
她預防着公主的雷霆之怒,卻只見公主雙膝一彎,幾要跌在地上。
她眼尖手快扶住了公主,還未來得及安慰,便見公主那鎮定平和的臉上,白紗繃佈下兩行血跡順着臉頰蜿蜒而下。
秋紅驚慌失措,急忙喚人,公主卻及其鎮定,就近坐了,只問餘人:“流景死了?”
“……”
“那定是有人包藏禍心加害與她……”
“公主冤枉,是她自己偷跑的!”
公主聞言倒是笑了,殷殷血跡映襯着這一抹冷笑,秋紅便覺,這個公主與瑄皇帝多有相像,狠起來手段定不會少。
“是……是……確實是她自己偷跑,奴婢發現時人已不在了……真是神不知鬼不覺……”
公主卻不再問了,直將在這屋子走動的一衆人等全部捆了,着秋紅去請瑄皇帝。
法不責衆,秋紅以爲這就是打一頓板子趕出去就能了斷的事,請瑄皇帝過來,定是要他派人找尋那人下場,去時尚歡歡喜喜。
不料公主一怒,竟是流血漂櫓。她提劍直逼皇帝追問緣由,親手斬殺了那受命閒話的兩人,凡有牽涉者各眇一目,逐出府門。
殘酷嚴苛,雷霆手段,衆人震驚,唯有她本人,不見傷痛,不見悲慼,甚而不見餘怒,甚而沐浴更衣洗去血跡,與瑄皇帝同進晚膳。
飯罷尚早,她與瑄皇帝平平談過幾句,纔回房休息。秋紅伺候妥帖,倚在門口仔細聽着裡間的動靜,生怕公主心有所憤遷怒與她。卻不想一夜無事,她反倒靠在門邊睡得踏實。
天亮時她進去伺候,卻見公主依舊安臥,要叫醒時卻無動靜,她湊得近些,纔看見公主臉上那繃布已被血淚浸透,斑斑點點盡是殷紅,而公主,卻是怎麼也叫不醒的。
府中上下極盡慌亂,延醫請藥,卻是藥石無效。她守在榻邊伺候時,才明白原來心傷竟是如此,隱秘而慘重。
哀哀啼哭者,不過小痛而已。
秋紅想到此處,不覺心驚。那次公主便是這樣無聲無息睡着之後昏迷了許多時候,這次又是得了那人消息,又是這般安然睡去,會不會再出意外?
她也顧不得腳步聲聲會驚醒了公主,只是急急奔到軍帳門口,一把掀開帳門,卻在月光地裡看見榻上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披衣而起,端正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