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景未料到寧慧使鞭還有如此威勢。
她初到寧慧身邊時,寧慧連揮鞭打人都是生疏,辮梢轉個圈都能落到她自己身上去。但也全賴葛素並未下定主意要殺她,否則僅憑寧慧又怎能迫地葛素退卻。
那麼,葛素的話,寧慧又聽去了幾分?
屋外的人又腳步整齊地離開了,大概是看着葛素遁走,也都撤走了。
流景側頭望去,只見寧慧神色尚有些茫然,正慢慢地一寸一寸收着手裡的鞭子,許久才收置妥當。而後寧慧又一步一步向她走過來。她走的極慢極穩,裙裾微垂在地面,幾乎紋絲不動。
流景屏息數着她的腳步,一步一步,像是穩穩踩在她的胸口。屋裡光線昏暗,絲絲縷縷偷溜進來的亮光塗在寧慧臉上,隱約可見她的神色沉靜而平淡,像是所有情緒都有着極大地波動,又像是世間萬事,都不能再讓她動容半分。
她終於走過來,坐在塌邊,眸光落在她的臉龐,嘴角才帶一絲慈悲而無情的笑,寧慧伸出手來輕輕撫摸她的臉頰,“想我寧慧平日不休德不積福,竟得了你這般死士,真是刀山火海,不辭辛勞!”
寧慧說話向來沒有情緒,流景此時恍惚,更聽不出這話裡到底是欣賞快慰多一些還是責怨憤懣多些。流景若是好着,像往前跟在寧慧身邊做護衛那時,遇此境況大多是隻說一聲“屬下該死”。
可是如今她傷病交加,臥牀不起,聲不成聲,調不成調,於是只得微微垂下雙眸,遮掩自己的情緒。
她知道寧慧看不到,卻也是不由自主。
“你這一睡,堪堪一月過去。”寧慧難得竟嘆了口氣,“我請了無數大夫,都說你是必死無疑,這一口氣只怕是死不瞑目纔不肯咽,開方抓藥,只因爲我如今是個公主,他們不敢不順我的意。”她嘴角微翹,“唯有葛素說你活着。她說你們這些千離園千錘百煉出來的人,早經歷過煉獄苦毒,只有生或着死,沒什麼瞑目不瞑目,你還有一口氣在,那便是還活着。”
流景大駭,寧慧說這話,便是已經知道她是珪園潛於王府的耳目了!她雖早有準備,卻還是一瞬之間心神俱失,良久才略微平靜下來。
也是,寧荼已然知道,豈能再欺瞞地過寧慧!可寧慧這樣不慍不怒,又是打算怎樣處置她這個叛徒呢?她頹敗地閉上雙眼,她是知道的,寧慧冷靜,但並不慈善,往前在王府時,處置王妃安置在她身邊的人,她何曾手軟過,那時也一樣是一副平淡模樣,叫人以爲她未將背叛放在心上,還抱着僥倖奢求寬恕。
可是經過的人知道,縱使頭磕破,地磕穿,這位主子臉上的神色都不動半分。
想到此處,流景但覺心裡悲涼多過恐慌,她心神激盪,咬牙掙扎要起,都已支起半個身子了,卻覺喉頭腥甜頭腦昏沉,喘息之間已嘔出一口黑血,寧慧離得近,衣衫上已浸染血漬,她神色恍惚裡只見寧慧臉色一片灰白,語氣極冷,“秋紅,叫大夫!”
流景渾身綿軟癱在榻邊,頃刻間就被衆人包圍,號脈的號脈,解衣的解衣,似乎還有人換藥,她在人羣裡極力找尋,但見寧慧還穿着沾了污漬的衣衫站在人羣之外,臉上依舊了無神色,唯有雙眉緊蹙,似是不耐。她心裡極苦極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樣活過來,倒還不如死了。
等衆人散去,屋子裡早沒了寧慧身影,只那個叫秋紅的丫頭,端來一碗清水喂她,“姐姐你還疼的厲害麼?公主她被王爺叫去議事了,稍後才能來。”
流景只把遞來的清水一口一口嚥下去,秋紅喂完清水再拿一塊藥味十足的帕子細細擦拭她頸上肩頭等處,“姐姐昏睡了許久,只怕還不知道,咱們的世子已經稱王,舉旗造反了!咱們的郡主,已經被王爺封爲公主了!只可惜二公子,竟幫着外人和咱們王爺作對,真正不是個人!老王爺在時,他爲着承襲王位,不知道給咱們王爺使過多少絆子,連老王爺都敢暗算!現在更是不成樣子了!”
秋紅年紀約莫十三四歲,豆蔻年華,生就一張瓜子臉,大大的眼睛水汪汪嵌在臉上,一副聰穎機靈的樣子,說起話來更是和寧慧完全相反,聲色並茂,“不過也不怕,許多以前效忠咱們皖妃的人,如今都效忠咱們公主。”她怕寧慧不懂,特意解釋,“皖妃是咱們公主的孃親,原先很是得老王爺的歡心,可惜走得早,咱們公主纔在王妃手下受了那許多的冤屈!”
“姐姐你不知道,這些人裡有個雷乾將軍,就連我這小丫鬟都聽聞了他不少厲害事蹟呢!”
流景聽着這小丫頭嘰嘰咕咕嘮叨,心頭那點煩悶也消減不少,愁有何用,在和親隊伍被劫後她決定護寧慧遠走那一日起,便早料到自己結局只怕悽慘,如今事到臨頭,她不懊悔,亦不懼怕,至於悲苦……她生來多悲多苦,此時縱難忍,也忍了。
寧慧……她,她想,若是她問起,她便自裁與她面前謝罪。
不多時便有湯藥端上來,流景亦溫順吃藥,秋紅極高興,“姐姐能吃藥便能好,你不知道當日初帶你回來時你連大氣都不喘一聲,那模樣……”她頓一頓才說:“咱們公主眼眶都是紅的。”
流景心裡一暖,要問,但出不了聲,轉念間心裡又平靜下去。這嘰嘰咕咕的小丫頭,只怕還不知道自己真實的身份呢。而寧慧帶她回府時竟也眼眶微紅麼?那時只怕寧慧也和現在這個小丫頭一般不知道她這個看起來忠心耿耿的人其實只是個叛徒吧。
不知道的時候,寧慧待她極好。她不能想下去了。
屋裡光線昏沉,不知外面光陰幾何,她吃過藥昏昏沉沉的睡,再醒時隱約可見屋檐下兩盞風燈,便知已是夜裡。
雖那小丫鬟說寧慧稍後便會來,但光陰呼呼,她數着屋外房檐上風燈亮起的次數,幾日已經過去,她非但未見寧慧一面,就連秋紅都不見蹤影,每日裡換湯換藥的人依舊不缺,只是都是陌生面孔,也都不言不語,臉上毫無情緒。她如今醒着,好的快些,雖不能大動,也從上藥的範圍覺出自己傷勢的厲害了。
這一日直至屋裡一絲光線不透,也不見屋外的燈盞亮起,她尚納悶,便聽得竊竊的私語從遠處低低傳來,聽聲辨人,約莫是兩個年紀稍大的女子,“這屋裡暗沉沉的,怪嚇人!”
“這就嚇人?你沒看到那人的臉,哎喲,半邊臉頰都是傷,那才叫嚇人呢!還是個姑娘呢,這可算是毀了!”
只聽得一陣嗟嘆,“你是後來的,不知道這中間的端倪!”那聲音愈發低了,只隱約聽得見,“王爺要殺……公主是個什麼心性……”流景聽得惶急,外面的聲音卻更低了,一句也聽不見,她正在沉思,那聲音卻忽而一響,“騙的公主好苦,豈能叫她輕易死了!”
她心裡一炸,像是被狠狠抽了一鞭,渾身都疼的抽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