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火勢驚動了山下居民,半夜裡聲勢浩蕩地一羣人來救火。
靠山吃山,村民們救火倒是嫺熟,到天明時分,山火已被撲滅。流景對此事興致缺缺,她好容易闢下的居處被人燒了,惱恨之餘還得另覓住處。
進城不是上策,她身上有傷,不願見人。城郊山勢低頹,草木矮矮,她一早看過,並不是棲身的好去處,難道只有再進那座山?還是離開此地?
她尚沉吟未決,就覺胸口被撞了一下,卻是卷耳睡了過去,腦袋一歪,頂着她的心口。
從流景把這個小丫頭從火海邊緣拎出來,她轉瞬就從對流景的仰慕崇拜中走了出來,哭的肝腸寸斷,邊哭邊喊媽媽,那悽慘模樣叫人側目。
流景甚少與別人親密接觸,更不會輕易側目,她此時只恨不得再把這個瘦弱的丫頭重新丟進火海里去。
這個小姑娘一直抽抽噎噎淚流不止,流景都以爲她要哭死過去,終於,後半夜過去,她沒有哭死,卻累得睡着在她的懷裡。
流景有些頭疼,帶着她及其不便,扔她在路邊?倒似不錯的主意。她尋間附近農舍,正要將她放在別人門外,這丫頭卻醒了。
醒了更好,她丟下卷耳,轉身就走。只覺四海之大,無她安身之處,無意間想起葛素,她曾嘆珪園已毀,無處安身。她來此之前已聽說珪園舊部有復起之跡象,以葛素之忠,必已爲珪園效力,倒是自己,外有追捕之人,真正無藏身之處。
流景又沿着來時的路往深山裡走了,卷耳踉踉蹌蹌跟着她不放,跟不上時喊她,她也不理,不一時已將那丫頭甩到了後面。
流景邊走邊想,她還能去哪裡呢?若無意外,這天下終有一日要歸寧慧兄妹所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到時她還能避到哪裡去?大概唯有困居深山,永不面世了。
流景又進了貴清山,在山坡上重搭一間草屋,向陽,靜謐,門前是山澗裡清澈的溪水,終日汩汩流淌。餘生便只得這樣過了,她自欺時想,這世上並無寧慧,過去種種,不過虛妄幻影。
只是平靜日子不到十日,這幽僻之地便來了客人。
流景在屋後艱難墾地時,聽見腳步聲由遠漸進,她暗暗查探,卻是卷耳帶了一個清矍的男人尋了過來。
卷耳看見深山裡孤立的茅屋,那小丫頭格外興奮,“爹爹,大約就是這裡了,我那日一路跟着她,親眼見她進了山了,只是她走的太快,我始終也追不上。”
那男人嗯了一聲,略略打量後更往近走了幾步,便吩咐卷耳,“你去叩門。”
流景眼力不弱,早看出這男子功夫紮實,似是江湖人士,她避世而居,誰也不想見,便任由他們敲門等待,兀自順着山坡悠然而去。
流景在外面摘了野果果腹,過罷午時才歸來,卻見那一大一小還在她茅屋前等着。
正午日光透過樹蔭灑在兩人臉上,那清矍的男子端莊儒雅,猶自氣定神閒,卷耳臉上曬出兩坨紅暈來,絮絮唸叨着:“姐姐怎麼還不回來?爹爹,你說她一個人住在這深山裡頭,會不會害怕?她總藏在深山裡頭,是不是因爲臉上的傷,不願意被人看見?其實我覺得她長得很是好看,哎,只可惜傷在了臉上。爹爹,她大半日未歸,會不會是遇到了麻煩?山裡毒蛇猛獸那麼多,傷到了她可怎麼辦?”
“按你所說她武藝高強,山中飛禽走獸自然不能耐她何。你說她屢次救你,那說明她俠義仁心,能急人之難。胸襟寬廣,心有天下之人,與臉上一點疤痕又怎會那般介意!只是世間高人皆寂寞,她不願出山,許是不遠與我等俗人爲伍。”
流景不知卷耳到底怎樣將她誇了一番,竟至讓人如此誤會,什麼俠義仁心胸懷天下?真是見了鬼的不可能。而況這男子身上一股文儒之氣,說起話來也文縐縐拗口地叫人着急。
但她向來未被人以仁義之名誇過,如今聽這男子對她頗爲推崇,雖然肉麻地渾身難受,卻也有些臉熱。
這男子有一點說的很對,她是不願與旁人爲伍,無論雅俗。
流景懶懶想,讓他們等到地老天荒吧,她且自由自在地去林子裡遊蕩。走不遠就聽那男子道:“卷耳,想來你那姐姐今日不願見我們,我們不可強人所難,還是改日再來的好。”說罷起身,翩然歸去。
卷耳倒是很聽話,一步一晃,三步一回頭地走了。
流景對這個善解人意的男人多了幾分好感。要是再賴着不走,她可沒有耐心耗在自家門外不能回家,管他誇獎起自己來多麼的動人心神,她一樣要趕人下山了。
去他的兼懷天下仁義道德,她從記事起不斷練習的,只是取人性命與須臾這件事。
是夜流景夢境深深,還是初初跟着寧慧時的點滴,她是沉默寡言的王府護衛,她是處境維艱的和親郡主,八月秋高氣爽,王府外院裡還辟有小小一方地皮,種着三五瓜果,這時業已成熟,隨風飄香。
皇家親眷八月十五有宮宴,寧慧有眼疾一事不爲外人所知,還得爲赴八月十五日宮中團圓之宴苦練舞蹈。
流景百無聊賴,秋桂樹下靠着打盹。那時跟着寧慧的護衛還有晚風,他盡職盡責,一邊全神貫注盯着小小臺子上衣袂翻飛的寧慧,一邊神色警惕,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唯恐飛鳥鳴蟲驚擾了寧慧。
流景還留着殺人時冷靜觀察人言行舉止的習慣,寧慧是這樣一個人,總是神色冷靜,語氣平平,大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度。
流景卻知道清冷如寧慧,有許多不爲人知的小動作,寧慧雖已失明,卻從不肯盯着虛無的空氣發呆,久經練習,她能聽聲辨人,眼眸一轉就準確落在人臉上。
寧慧欣喜時也不大笑,只是四肢舒緩,平淡無波的語調會異常的慢;寧慧捉弄人時一本正經,手指卻會不經意地摩挲袖口……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她都瞭如指掌。
流景時常想,假如她不是潛入王府探聽消息,要假扮護衛守着寧慧,假如她是一如既往只爲取人性命,她此刻有百十種手段可治寧慧與死地而不被人發覺,甚至,她亦有法子殺人嫁禍,叫人以爲爲非作歹的,是這個忠心耿耿的晚風。
可流景閒來無事時亦想,如此細緻入微的察言觀色,不爲抓住破綻取人性命,只爲把差事當得更好,似乎也很不錯。
歲月深長,流景已習慣去看這沉靜如無波之水的女子身上的點點滴滴——眉尖輕蹙,嘴角微揚,哀愁歡欣,輕言慢語……平靜鮮活。
流景心裡蔓上一層溫柔軟膩的情愁,從未有過的感覺蔓藤一樣繞遍她全身。她有些前所未有的慌亂。
她微蹙了眉頭擡眼,卻見寧慧翩然舞蹈的那臺子忽然下沉,身邊的晚風離弦之箭一般竄出去,寧慧卻依舊無知無覺,她水袖輕揚,腰肢纖纖,裙襬如春風裡盛開的花朵般綻放,甚至嘴角帶笑。
她在旋轉,連着那臺子一起,漸漸沉默。
流景有那麼一瞬的麻木失神,再擡頭時寧慧已沉入地下,晚風營救不及,神色哀痛,偌大的漢子雙膝跪地,哀嚎聲聞着落淚。
寧慧落入了地下,流景遲緩的想,繼而意識到這世上再也沒有這樣一個人了,於是陣痛像被悶棍擊打過一樣一陣一陣涌上心頭,她痛得不能站立,委頓在地,然而那一記一記的兇猛擊打不停歇地落下來,毫無章法,傷痕遍佈全身,碎裂的肉末已從骨頭上分離,她還活着,痛到要嘔血了,終於啞着嗓子叫出聲來——郡主。
流景哽咽着,喉頭疼痛擁堵,喘不過氣,醒了,還緩緩喚着,郡主,郡主,寧慧……
終於回過神來,已然淚溼枕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