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
叫醒張野的,居然是透過窗格白紗的一陣細微晨光——很難得的地方在於明明是忙活了大半夜整晚不曾睡好覺的人,此刻醒過來居然還能是精神抖擻生龍活虎的模樣,這樣的身體素質除了修道之人,恐怕也就只有朝氣蓬勃年輕力盛的小夥子才能做到了。
“如何?”
老酒鬼在牀邊打着懶洋洋的哈欠,看向張野的眼神中帶着一絲情婦在晨起之後看向愛郎般的曖昧。這個複雜中略帶着戲謔的眼神直接導致了他口中的這句話變了個味道——本來誰都知道他問的內容應該是關於魔胎的飼養問題進展如何,結果大清早而且又是在牀上,被他這麼一調戲,整句話的意思就不由變成了“昨晚睡得如何”。
“……您老人家能正常點嗎?”
一下清醒的張野冷冷送了他一個白眼,起身就把這個鬍子拉碴的二貨老男人推到了一邊。有關這傢伙的惡趣味真的是越熟越蹬鼻子上臉,外人眼中看來林九前輩那就是瀟灑豪放浪蕩不羈的大妖浪子一枚——然而只有日日跟他睡在一個屋檐下的張野知道,人前人後,這貨根本就是兩副德行。
“紅衣呢?”
他問。四下環顧以後,卻見整間屋子裡只有這傢伙一個人。這也很好地詮釋了爲什麼這老酒鬼今天早上會如此放肆——兩男一女的相處環境,始終是不如兩個男人的同居生活放鬆自由。
“幫你準備早點去了。”
老酒鬼微微一笑,從牀上翻身下來以後也不見惱怒,只是很理所當然的做到了桌子前,接着朝張野遞過去一個盛滿液體的杯子,嘴上說,“醒醒腦。”
“不喝酒,尤其是早晨剛起牀。”
張野呵呵一笑,快速套上衣服以後回絕了他的好意。
“不是酒,是茶,而且是蜀山特有的道茶——外面喝不到,你確定來一趟不親口嘗一嘗?”老酒鬼挑了挑眉。
“哦?”
被他這麼一說的張野顯然是勾起了一點好奇心,於是藉着牀邊擺好的一盆清水洗了把臉,擦乾了面頰以後接過老酒鬼手中的茶杯一飲而盡。
苦。
苦到提神醒腦的同時,茶水下肚的張野頓在原地一陣從上往下的身體痙攣。
“臥槽!”
張真人驚了!
“確定這玩意兒是茶?!比藿香正氣水後勁兒都大呀!”
五官糾結到一起的張野一臉駭然,結果突然想到了昨天小掌櫃在聽到了李江帆的描述強烈乾嘔時,也是被跑堂小哥活生生喂進去好多口這樣的“道茶”,於是一下子生出了滿腦子的疑問:到底那妮子哭得那麼兇,有幾分是因爲自責內疚,幾分被這茶水的後勁兒給嗆出來的……
“茶,不是你這麼飲的。”
老酒鬼笑了笑,兀自拿起了桌面上的另一隻杯子,給自己倒上半杯以後,順着喉管慢悠悠吞了下去。臉上的神情很自然,甚至在那一刻,表現出了幾乎近乎天策劍主李星雲一般的淡漠——那是幾經風霜洗禮,堪破紅塵也策盡天機的處變不驚。
“裝!再裝!”
張野環抱着雙手冷笑不止。
他也看不出這老酒鬼是真的品出了味道還是單純在強忍着苦味裝腔作勢,只是損友間的默契,大概就是這種你裝逼時我拆臺。
“你還年輕,等再過個一年半載,估計你就能喝出這茶裡的味道來了。”老酒鬼嘿嘿一笑,看樣子是懶得跟他扯皮,“清醒了沒?”他轉眼問道。
“廢話,這種東西一入喉,再怎麼樣都清醒了吧?”
張野翻了個白眼。
“想出對策來了沒?怎麼養?有沒有個具體思路?”老酒鬼問。
“沒。”張野一陣鬱悶的搖了搖頭,“原本是打算效仿老爺子的做法,按古卷《馭靈篇》的記載先往那魔胎意識之海內種植一枚我的靈魂印記,兩者建立了精神溝通,我纔好以主人的身份去飼食它。”
“結果呢?失敗了?”老酒鬼一陣怪笑。
“別提了,試了一晚上,最起碼不下三十次,試到我最後都睡着了……那東西愣是一點反應都沒有。扔出去的靈魂印記一律石沉大海,無論我怎麼嘗試溝通……呵呵,那東西就跟個外星人一樣,聽不懂我的信號,我已經快放棄了知道嘛?”張野一陣苦笑,漸漸露出了生無可戀的表情。
“這麼困難的嘛?”老酒鬼皺了皺眉,“按理說不應該啊。那東西求生意志那麼強,對外呼救的信號應該極其強烈纔對啊!這種情況下,如果碰到嘗試溝通的你,應該是第一時間立刻響應,甚至對你迴應‘血’、‘肉’等類似信息我都不會感到奇怪,爲什麼會不成功呢?”
“天知道!”張野一聳肩。
“你確定你方法沒問題?”老酒鬼繼續追問。
“不可能,別想了。”張野果斷地搖了搖頭,“方法不可能有錯。而且如你所言的‘極強的求生意志’……抱歉我是真的一點沒感覺出來。這玩意兒在我看來就跟個植物人沒有任何區別——有細微殘存的生命跡象,但是沒有絲毫的意識。反正我試了一晚上實在沒什麼進展,已經快放棄了。”
“能死掉嗎?”老酒鬼擰着眉梢問。
“再這樣下去,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張野嘆了口氣,“這也就是我一時的突發奇想而已,也許這東西到底還是傷勢過重了,真要回天乏力,咱們也沒辦法。”
“說的是。”老酒鬼點頭,“別想這些了,收拾收拾,待會兒該去漸漸咱們此行造訪的主人了。”他望着張野嘿嘿一笑。
說話間,端着一副托盤的紅衣跨過門檻從門外走了進來。
托盤上是清粥小菜——蜀山並不算嚴格意義上的道士門派,雖然多數地方比不了繁文縟節的茅山龍虎山,但飲食方面,大體還是奉行了“清心寡慾”的理念。
這點從之前的苦茶就能看出來。
對他們而言,“肉食”、“佳餚”、“珍飲”、“廣味”只能是徒添人的口舌之慾。一旦在這方面有了過高的追求,轉而修道的信念就會有所動搖,或者說最起碼不再純粹。因而這幫深山裡修禪養性的修者,大多數都是幾十年如一日過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而爲了證明他們拿得起放得下,成年以後,這羣自小在山中修行的弟子,會逐年放行一批下山遊覽,經歷人世間的富貴榮華、聲色光影。等到一身鉛華洗盡,有的返回山上更堅定的信守時代追隨的天道,有的則是流連塵世,註定與大道無緣。
留在山下的人並不代表忘本。恰恰相反,這項傳統在道域四大名山中幾乎無論大宗小派,一律奉如圭臬。
山上山下,是對於超塵和俗世的不同選擇。
留在山上的人傳道授業,一邊延續道統香火,一邊也承擔起證道偉業;而留在塵世間的人則是開枝散葉,進駐政商各界,一方面形成各門派自己的人間勢力,一方面也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將這份理念不斷對外傳播。
三百年前典獄司的成立,相當於將各門各派在俗世界的勢力進行了一個大整合。每一個生活在俗世人間的修道者,接在典獄司總庭的名單上留有姓名出身、家底淵源。這是監督,也是聯合。是修真界和世俗界的鏈接紐帶,也是秩序在混亂中的離合並流、最終投影。
粥是無味的粥,菜是清甜的小菜。
半飲半吞的吃完了面前托盤裡的東西,張野的臉上是一陣更深的苦笑。
“也不知道這山上幾十年如一日的日子,這幫弟子是怎麼撐下來的?”
他一陣慨然。放下碗筷,起身伸了一個神清氣爽的懶腰。一旁的林九根本對這點吃的一點興趣都沒有,給兩個大男人準備的兩副碗筷,他的那份從頭到尾沒有碰過一次。
“當然是學會‘偷吃’啦!”
全程看着他吃完的紅衣掩嘴一笑,看向張野的眼神中透着意味深長。
“什麼意思?”
張野皺眉問。
“我剛剛在後廚幫你們取早飯的時候,意外發現了瓶瓶罐罐裡的醃肉,甚至是私藏在暗處的野味。你們說在道門清淨地發現這些東西,說明什麼?”
紅衣笑着說。
“說明這幫人的清心寡慾都是裝出來的?在我們面前裝裝樣子,實則背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銀?”老酒鬼擡起眼皮來隱晦一笑。
“不至於。”
紅衣那邊沒說話,第一個搖頭的人反倒是張野。“道域四大名山,沒你說的那麼下作。紅衣說的事情我相信,不過就算有不顧清規戒律的,那也是少數。要知道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會有慾望,真正做到舉門皆聖賢的,古往今來恐怕一個都沒有。
“就拿我們先前見過的四大長老來說,他們就很好的代表了整個蜀山的風氣。羽生劍主躁進,滄溟劍主癡迷,青釭劍主嚴厲,最後剩下的天策劍主,卻是幾乎最堪合天道的人。所以真看到這些人間風味也不必太稀奇,一個門派上下千人——人間百態,總不能指望他們個個都和咱們的李江帆李師兄一樣,是個教科書式的完人吧?”
“什麼‘完人’?”
說曹操曹操到,張野的話音剛落,門外走來的便是一身白衣緊袖、背劍束腰的蜀山大弟子,李江帆。
“沒啥,剛吃完的早飯,隨便扯兩句~”
張野笑了笑,一見正主造訪,各人自然是收起了此前的那副笑態。
“山上的早飯一般都比較清淡,不知道可還合幾位的口味?”李江帆瞥了一眼托盤上幾乎還剩一半的清粥小菜,不經意間問了一句。
“還行,偶爾吃點清淡的,有益脾胃啊。”
張野笑笑,心說這何止是淡啊,這簡直是淡出個鳥來……
“既然如此,如果沒什麼問題的話,掌門及四位長老有請,請三位跟我一同前往撥雲殿吧。”
李江帆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