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寒冬。
結界破損的蜀山瓊林,降下了深冬的第一場雪。
鵝毛般的雪花飄蕩在羣山遍野之間,更添新色,掩埋落寞。
“那這盔甲現在怎麼處理?看樣子是個燙手的山芋,要不然前輩你就順勢收下?”
看着突然飄下來的淡淡雪花,張野微微哆嗦了一下選擇儘快結束話題。
李星雲搖了搖頭,“最穩妥的方式,你自己收下。至少就我看來,如果有人可以煉化這件魔甲並將其化爲己用,那麼那個人一定是你。”
她的這句話提醒的很明顯。
有什麼事情是旁人做不到而張野可以的,答案是奇門詭術。
早在山間客棧目睹跑堂小哥凝霜術爲鎧甲之時他就有過在防具上嵌套陣術,從而繼“陣器”之後再造“陣甲”的構想,現如今拿到了這套刀槍不入的魔甲,如果可以煉化,必然是最強的載體之一。
“行,既然都沒人要,那這東西我可就收下了。”
張野笑笑,把連身甲遞給林九的同時心裡在盤算煉化後是否可以轉交給黃毛那羣人。
“至於這兩把長刀,”他繼續上前,將手腕順勢架到了兩柄棕黑色鋸刃之上,用力一拔——很尷尬得沒有拔出分毫。“我拿不動,你們誰要?”他故作無奈的聳了聳肩,說完還特地瞅了一眼早已將目光鎖死在這兩把刀上的跑堂小哥。
“我來吧。”
小甲上前,很自然地接手了張野手邊的鋸刃。體型不輸那把闊刀的雙刃在他的手中揮舞成風,而兩刀之間莫名契合的一股力量,則是無形中讓人感到一股強大威壓。
錯愕間,跑堂小哥試着如大百足那樣將兩刀合爲一體。沒想到這兩把鋸齒形的長刃在彼此交錯之時竟然存在一股驚人的吸力!當齒痕完美咬合的那一刻,這兩柄分開的鋸齒,重現爲了大百足手中那把大開大合、橫掃八荒的六合重劍!
張野笑了出來,說,“沒想到這兩柄刀和你之間那麼有緣分?拿去!歸你了!”
“這……謝謝!”
跑堂小哥一開始聽張野這麼說的時候,其實他是拒絕的。
只是無奈太喜歡手裡的這把奇形兵器,再加上刀上似乎真的和他存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契合感,一時喜愛大過了面子,於是嘴裡的那句“不太好吧”,順勢就變成了“謝謝”。
“謝啥?”張野反笑道,“‘良駒配名將,寶劍贈英雄’,難得這兩把刀跟你這麼般配,不送給你,恐怕刀自己都會遺憾的吧。”
跑堂小哥怔在原地,因爲這句“刀自己都會遺憾”,足足凝望了張野很久。
“對了,還有那兩名因公殉職的蜀山弟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張野轉頭看向了李星雲,“死者爲大,因爲事發突然,他們二位的遺軀,已經被我們先行入土爲安了。這件事我要和您知會一聲,事情結束以後,還請派人來將他們的靈位帶回。畢竟,他們也是你們蜀山之人。”
“哈。有勞張野小友費心了。”
李星雲眯起了眼睛,神色一動,眼神卻並未在張野身上停留。
“還有別的事兒嗎?沒事兒的話儘快趕回蜀山吧。下雪了,我想李江帆也不希望在這裡停留太久。”張野說,順帶看了一眼斜靠一旁昏迷不醒的大師兄。
“你們先回吧。”李星雲面無表情地望着小掌櫃一行人,“至於張野,你帶我去看看那兩名蜀山弟子的墳墓,可好?”
她沒有用對小掌櫃一行人那樣的命令口吻,還是用迷茫的眼神望着張野問了一句“可好?”。
張野愣了一下,還是答應了她的請求。於是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剩下幾人帶着李江帆順原路踩着李星雲的飛劍回往了蜀山。風雪浩大,漸漸吹得張野睜不開眼睛。
“御劍嘛?我可以給你指路。”
他看着李星雲,心裡也明白對方把他單獨留下來,是想聊天多過想祭拜。
後者搖了搖頭,“步行吧。很久沒有在這樣的大雪天步行過了。你要是冷的話我可以用術力幫你禦寒。”
“哈不用,再怎麼說也是血氣方剛的七尺男兒,這麼點雪還不至於凍成那樣~”張野搖了搖頭。實則修道之人寒暑不侵,修爲到了他這個境界雖然比不了李星雲那樣不食人間煙火,最起碼抗寒耐暑的本事還是有。
地面上漸漸落上了一層淺淺積雪,這兩人走在雪中,沒多久就留下了兩排並行的腳印。
李星雲擡頭,望着滿天的飛雪,雪花落入眉梢眼眶,一如飄入水面般不起波痕。
她突然摘下了頭頂的冠束,扯下了發間的青簪,任憑一捧黑髮如江河般傾下,隨後被滿眼的風花染成白頭。
張野在這一幕面前看得有些呆,微動的嘴脣只是喃喃地發出了四個字。
“美人如劍。”
李星雲美嗎?
按世俗眼光來看大概女人分十等她只能佔七分。
縱使十七年前風華正茂的年代,青春姣好的她仍然只能在黃河水神白止離的眼中算作“身材相貌均不突出的蠢女人”,更何況現在韶華已逝,儘管歲月的刀痕在她的臉上已經一再溫柔,年近四十的女人,終究不是最美好的年紀最完美的容顏。
但是這一刻看着大雪紛飛中那一襲灰袍青衣雪滿白頭的身影,張野卻突然間覺得好美。
美的像是天地大雪中的三尺青鋒。
美的如同煙雨西湖畔的一匹白綾。
“你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
散發雪中恍若隨風起舞的李星雲突然轉過頭來瞪了一眼張野,於是那一刻,所有的詩情畫意,所有的煙雨朦朧,一概成爲了夢醒後的泡影——只剩一張不擅長打理與保養的臉,用滿是嫌棄的表情看着微微失神的張野張真人。
“都說是‘美人如玉劍如虹’,把美人比喻成‘劍’的這麼多年來我還是頭一回聽到!老實說小張野你怕是沒有女朋友吧?這麼不會說話,哪有女孩子會喜歡你?”
李星雲一臉怪笑地看着雪地中的張野,一張臉上的打趣簡直能把張野這種老油條給逼到臉紅。
“我錯了。”
他翻了翻白眼以後頭也不回,“不是錯把美人比喻成了劍,而是錯把你比喻成了‘美人’。”
“哦?心裡話嗎?哈哈我不信~ 沒事兒,覺得我美你可以直說,不用擔心我驕傲!別急着走啊!就不再回頭多看我兩眼?聽說多看美女可以延年益壽哦?這麼好的增壽機會你確定你不要??”
看着張野臉上的表情由大雪轉陰,雙手叉腰的李星雲簡直都快笑出腹肌來了。於是畫面迅速變成了雪地中的追逐戰,一個在前頭頭也不回的走,一個在後頭踩着小碎步去追。
“我以後要是再答應你私下談話的請求我就是棒槌。”張野一臉心平氣和的回頭微笑。
他心說這個人的真面目到此爲止他算是徹底看清了。
人前高冷人後逗比,人前未必太高冷,人後是真的不正經得要死!
這種貨色究竟是怎麼當上蜀山第一長老的啊??
不對,這種人到底是憑什麼參悟天道的呢?!就靠這種返老還童的心態??小姐姐你一個年紀夠當別人媽媽的人就不能學着穩重一點??有人在的時候多少還懂得收斂,沒有外人的時候簡直是放縱得飛起啊!託您的福我有生之年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放飛自我!剛以爲你要雪中舞劍來一回劍仙之姿,實則一轉臉還是那個大逗比啊!
“哈。別這麼說,剛剛某人可是還誇我美呢。”李星雲笑道,眉宇間是深深的調侃之意。
“滾!”張野暴喝!
“哈哈哈哈別生氣!不逗你了不逗你了。”李星雲正色,隨即嚴肅的表情下又露出了一副遺憾的神情,“可惜啊咱倆生錯了年份,畢竟我的年紀還是可以當你媽媽的人。這要是再年輕個二十歲,嘖嘖嘖,我們之間可就能多點故事了呀。”
“你特麼這副表情是幾個意思啊……”張野捏着拳頭一半是無語一半是驚怕,雖然很清楚對方這種性格滿嘴的騷話一律是開玩笑,但不知道爲何還是被她這種語氣給嚇了一跳,“誰特麼要跟你有故事啊??前輩請自重啊!!”
“嘖~ 果然還是跟你們年輕人在一起比較舒服啊。”李星雲眯起了眼睛,看樣子是終於開夠了玩笑,勉強收斂了一些。
“你確定是跟‘年輕人’在一起舒服而不是跟我在一起舒服?”張野心說小掌櫃他們也是年輕人,怎麼不見你在他們面前那麼放飛自我??
“哦你終於意識到你對我的重要性啦?”李星雲接着壞笑道,“哈小朋友你可不要想多,我在你面前這樣一是因爲我倆之間有旁人不具備的特殊羈絆,二是你已經見過我的真面目了所以沒必要掩飾的太過虛僞。”
“怎麼你自己也下意識用了‘真面目’這個詞嗎……我以爲你不知道啊。”張野黑着臉。
“什麼羈絆?”
“命運的羈絆。”李星雲冷冷一笑,給出的回答似是而非,“你理解成——你是這個世界還活着的人中,唯一一個永遠站在我這邊,不可能與我相敵對的人就可以了。換而言之,我對你也一樣。”
“這話說得……怎麼,整個蜀山都是你的,你的門下弟子,李江帆、三大長老。說的好像他們會與你爲敵一樣啊。”張野不屑道。
“這個還真的未必。”李星雲眨了眨眼睛,“舉個例子,如果有一天我叛出蜀山,乃至叛出正道……你覺得他們這些人有幾個還會站在我這邊?”
“臥槽!”
張野驚了。
他心說這幾個意思啊這是!
之前還在跟我們宣揚邪道、爲邪道正名,現在又舉這種例子,潛臺詞是你真的是當今邪道某個大人物吧??
媽的跟我這麼套近乎該不會是指望將來有一天將我納入麾下吧……
“你的想象力可以收斂一下了。”李星雲呵呵,“我只是舉個例子,用不着做那麼多無謂的延伸。”
“還好還好,嚇死我了。”張野擦了擦汗,“話說,你憑什麼就確定,有朝一日你叛出正道,我就不會與你爲敵呢?就算我這個人不算什麼正兒八經的‘正道棟樑’,最起碼大是大非面前這點覺悟還是有的吧?”
“我知道你有覺悟,但這跟會不會與我爲敵無關。”李星雲嘿嘿一笑,“有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因果,當它發生的那一刻,自然瞭然。”
“好的吧……”張野一陣乾笑,試想了眼前這位姑姑有一天加入邪道的樣子,突然間驚覺自己還真不一定能跟她爲敵。這算什麼?受到白止離的神格影響嗎?還是說這個女人真有自己的獨特魅力??
他突然下意識想了一下她再年輕個十幾二十歲的樣子出現在自己面前自己會不會真喜歡上她,然而下一秒他就被自己這種危險的想法給嚇得冷汗橫流!
於是他拍着胸脯一邊乾笑一邊後怕着說,“只要你不是喜歡我就成……呵呵。”
“你怎麼知道不是?話說回來我還真挺喜歡你的呢。”話音未落,李星雲的臉上又浮現出了那副介乎猥瑣與女diao之間的笑容。
“……”
張野這回沒有反應。因爲差不多習慣了。
“你沒有體會過那種終日青燈古卷、不苟言笑的生活。”李星雲苦笑,“每天面對的都是一羣工作狂加禁*欲臉。三大長老要麼是武癡、要麼是木訥、要麼就是自以爲是的風趣幽默,剩下一個陰陽怪氣的清河掌門……真是每次看到都忍不住讓人想呵呵他一臉。門下弟子各個看到我跟看到三清道尊一樣,蜀山需要我這個天策長老坐鎮又是常年不下山。悶,真的悶!我知道你很好奇我把你單獨留下來的原因。一部分是爲了談正事,一部分是出於一己私慾想讓你陪我散散心。如果不是這次機會,我可能十幾年如一日待在同樣一個地方,終年沒辦法脫下這身長老的裝束,終年沒辦法見到這樣的大雪。”
“果然是被憋壞了嘛……你自己散心也可以啊,何必非要人陪?”張野跟着苦笑。
“哈,我也會寂寞啊。”李星雲淡淡一笑,“偌大的天地間連個陪你說話的人都沒有,這樣的散心你覺得很有意思嗎?更何況小張野你那麼有趣,說實在話已經很多年沒有人誇過我美了。”
張野心說這個“很多年”怕是有三四十年吧?
“寂寞嗎?我還以爲領悟了天道的人,不會感覺到寂寞呢。”他笑了笑說。
“你以爲的天道是什麼?不食煙火?道貌岸然?哈。所謂天道,不過返璞歸真,隨心不欲啊。”
李星雲望着他,那一刻秋水般的眼波中美人如玉,劍如驚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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