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下雪了麼?”
迷迷糊糊的,他抱着我來到臥室的窗前,喉頭一動,嗯了一聲。
窗戶開着一條縫,清涼的風讓我迷離的意識慢慢清晰起來。
魂脈耗盡,鬼氣也所剩無幾,渾身想被浸在冰水裡一樣,即便屋子裡早已經供上暖氣,可是我已經感受不到一絲暖意了。
發僵的指尖順着九哥的臂膀慢慢劃過他熟悉的臉頰,說真的,還是有點遺憾。
“對不起……”千言萬語,也只能說出這三個字。
他眼眶發紅,卻十分堅毅地告訴我說:“月兒,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我的魂魄就要散了……”
“月兒……”
“可是,我不後悔。爲你,爲天命,這輩子,值得了。”我用力捏緊他的手指,說:
“陰差,時間冗長,歲月不止。九哥……我很小心眼,請你,不要那麼快忘記我。我……我愛你。”
他眼角的淚落在我的鼻尖,臉頰,滾燙灼熱,令我心中動容。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
窗外初雪,悄寂無聲。
我看着自己的手指慢慢化作流光,化作星辰,看着自己四散飛灰,那一刻,月夜冬雪,琉璃玉碎,我的意識也從這絕美的星光裡慢慢停止。
“月兒,我一定會把你找回來,黃泉碧落,滄海桑田,不論你的魂魄散去哪裡,我一定會把你找回來……”
溯雪一冬,一個人的生死如四季交替,輪迴運轉,有人說是定數,有人說是命運。一葉落,一花開,世間萬物,因果可循。
那老宅的燈亮了一夜,第二天,屋門鎖了,主人離開,就好像時間永遠定格在那晚。
朝升暮落,歲月更替。陰陽之事對於浩大的人間來說,就像隱匿的並行空間,鮮有人知。
沒有人知道那個世界裡究竟發生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時間就像一劑無情的孟婆湯,會淡化所有的刻骨銘心。
又是一年,清明時節。
安家村在沉寂的夜裡慢慢復甦,一大早,村民們按着祖訓去後山上墳,打掃祖墳,上供瓜果,小輩們規規矩矩地叩頭行禮,默唸祈福。
祈求先輩們保佑一家子團團圓圓,和順無災。
安青山也不例外。
拖家帶口到了自家祖墳,按着以往的程序祭拜。
時間過得真快,五年了。
妻子帶着3歲的兒子正在準備祭祀的瓜果還有麻團,安青山站在墳頭山脊上,望着山下寧靜的村子,有些愣神。
每年,也只有清明、過年的時候,他纔會帶着妻子回到家鄉。
老一輩的人兒這幾年都快走完了,他爺爺安五爺,算是帶了個頭。五年前村子裡的大火,至今想起來都心有餘悸。
一想起這件事,安青山
,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安嬸他們一家。
天災人禍,那都是命,躲也躲不過。
一場大火,死了一家子人,就只有安家表弟逃過一劫,臨到頭還瘋了,真是天意弄人。
只可惜了那個寧靜美麗的女孩,年紀輕輕的就……
“老公,東西都擺好了,開始嗎?”
妻子的問話打斷了他的回憶,他甩甩憂鬱的心思,帶着妻子還有兒子規規矩矩地跪在老祖宗的墳前,燒紙錢,嘮家常,讓老人家不要惦記家裡。
紙錢的火堆裡,火苗筆直向上,沒有風也燒的很旺。老人們都說這是家裡人表示收到了晚輩的孝敬,可凡人俗眼,自然也看不到那些隱匿在空氣裡的陰魂,一面將親人的惦記收進懷裡,一面以慈祥的目光端詳自己的後代。
火堆熄了,安青山站起來,抱起兒子,拍了怕兒子膝蓋上的土,吩咐妻子把祭品掰開,然後就打算離開。
下山的路上,安青山若有所思低着頭想事情,忽然妻子拉了他一把,低聲說: щщщ⊕tt kan⊕¢O
“老公,你看,那是不是站個人?”
安青山順着瞥眼一瞧,頓時一驚,
妻子指的地方,正是安嬸子一家的墳地,那裡站着以爲青年,身形挺拔,背影看着格外眼熟。
“這……好像是安陽啊。”
妻子不解地問:“安陽是誰?”
安青山囫圇道:“你不認識他,他跟我是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只不過,他不是瘋了嗎?怎麼會在這裡……”
“唉,你過去幹嘛,“妻子嚇得拉住他,害怕地說:“這種時節怪滲人的,你還是別去了。”
安青山看了看妻子懷裡的兒子,道:
“你和兒子在這裡等着我,我過去看看,畢竟都是同村的,多少年沒見了。”
安青山順着小路過去,轉過一個彎,只見先頭背對着他的男子側身站着,定睛一瞧,還真是安陽!
他長壯實了不少,臉也張開了,和過世的安家叔叔簡直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他十分欣喜,並且加快了腳步,可是沒靠近幾步,他慢慢停了下來。
卻見安陽側身站在安家大叔的墳前,卻對着空氣侃侃而談,像是在和人說話。
那神情看上去就像是與熟悉的朋友交談一樣,渾身都散發着愉悅的氣氛。
他只覺得後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這麼邪乎?
可是轉念一想,五年前他家遭逢大難,一家四口,帶上他姑姑家那個女孩,一場火把人燒得面目全非,他精神失常得厲害,這五年聽說一直都在休養,病情也時好時壞。
想着這裡,安青山也就不覺得那麼害怕了,他也不敢驚擾病人的自言自語,只能小心翼翼地慢慢靠近。
安陽的聲音也慢慢地傳了過來。
“是嗎?那姐姐現在覺得怎麼樣了?”
“……”
“哈哈,真有你的,姐夫,這幾年是我錯怪你了。”
“……”
“啊,你們這就要走了?別
啊,有空去我那裡待一段時間吧。”
……
這詭異的對話,讓他不禁後背發涼,這時安陽忽然一扭頭,目光直直地對上他。
安青山嚇了一跳,險些腿軟摔倒,
“二牛哥!”安陽一臉欣喜,眼神裡的亮光一點也不像個病人,安青山冒着冷汗,尷尬地笑了笑:
“老遠就看到你了,我還以爲是我看錯了。”
安陽笑嘻嘻地走過來,一身陽剛之氣,剛纔的詭異一掃而空。
兄弟倆好多年沒見,站在路口邊多聊了幾句,安青山才知道他的病已經慢慢好起來了。
“你能痊癒,真是太好了。唉……”有些安慰的話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安陽卻表示他都明白。
“你現在在哪裡工作?”
安陽笑了笑,說:“在精神科做義工,這次休假回家給爸媽上墳。”
“嗯,以後有時間,來我家裡坐坐。當時安奶奶在的時候,咱們兩個經常在一塊玩,還記得嗎?”
安陽笑了笑,忽然不明所以地說:
“是啊,鄉里鄉親幾十年,以前的事就都過去吧,不提了。”
聊不多久,時間也差不多了,安青山害怕妻子等的着急,於是就互相溜了電話,離開了。
走到路的盡頭,安青山再回頭看那裡,卻驚訝地發現,安陽已經消失得了無蹤跡。
他越想越覺得邪門,腳步加快跑回路口,妻子和兒子還在等着。
等回到車裡,妻子在車後邊放東西,兒子忽然奶聲奶氣地問他:
“爸爸,剛纔你在和叔叔阿姨說什麼呢?”
安青山大驚,皺着眉道:“哪裡有什麼阿姨?”
兒子一臉童真:“有個阿姨啊,長得特別好看,只是眼睛下面有一片紅彤彤的……”
不一會,車子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座大山,再不見蹤影。
路口的盡頭,安陽慢慢走出來,他失笑地嘆了口氣,道:
“世間之大,妙不可言。鬼神之說,想向來是信則靈,不信則無。表姐,姐夫,這大概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陰陽有別,相守不易,希望你們能夠幸福地走下去。”
他想了想那對璧人,站在一塊就像一道風景,姐夫費盡心力把她帶出來散心,一趟一趟地往人間跑,也算是有心了。
他們的事,他知道的並不多,他知道他父母還有奶奶的死與那個人有關。
但,誰對誰錯,歷史的紛爭總是要在當時的環境下去看待。
他渾渾噩噩地活了這麼多年,經此大難,好像人生也通透了許多。
真該好好學學表姐,前路雖難,但只要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能堅持初心,做值得的事,又何必去計較得失?
天道循環,生死交替。
就像這故事,百般演繹,結局雖然註定,但總還會有意外的驚喜。
只要一心向善,固守本心,是人,還是鬼神,都會有一個完滿的結局。
(正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