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我在九哥的攙扶下，一步一步走到了祭臺的高處。
桌子上放着我們的婚書，還有祭品和燭臺。
“吉時到——”煙花盛演結束，凌睿高喊一聲，臺下的喧鬧慢慢靜下來。
萬衆矚目間，我和九哥的眼裡也只有彼此。
他牽着我的手，慢慢走近桌子，燭臺上的火焰是九哥從地層新取上來的流火，預示着新的開始，新的未來。
“一拜敬天！”
“二拜敬地！”
“三拜敬彼此！”
我和九哥心懷敬畏，按着主婚人的提示一步一步完成儀式。
在凌睿高喊的“禮成”聲音當中，婚書在流火中慢慢化爲灰燼，而那些紅色的灰燼，並沒有隨風而逝，它們交纏着在空中凝成幽冥花瓣的樣子。
底下的人發出驚歎，那幽冥花緩緩靠近我和九哥，在離眼前不遠的地方，複製成兩個，分開，然後慢慢融入我們的額頭眉心。
那灰燼如一滴滾燙的眼淚，滲入我的皮膚，滲入魂魄，慢慢那股暖暖的感覺襲遍全身，最後凝聚在心口。
結契儀式已經完成。
我們低頭看時，相扣的雙手，無名指浮現九瓣幽冥花，流光溢彩。
所有人鼓掌的熱烈聲音裡，我們緊緊相擁。
而我，已經再沒有力氣走下臺階。他抱起我，想帶我立刻回家，我看着四周紅綢，燈火闌珊，忍不住任性地在他耳邊輕語：
“九哥，你能帶我，去忘川邊，看一看嗎？”
九哥一皺眉，擔憂地說：“可是，你的身體……”
“我整天都待在家裡，悶都悶死了。我……答應過大叔，等我從地獄裡出來，要去蘆葦蕩看他。”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色，雖然聲音很輕，他依然篤定地點點頭，答應了我。
吩咐玄易去準備千日醉，還有祭祀的東西，一切準備妥當，我們上了代步車，緩緩行走。
一路上，我靠在他的懷中，手中抱着千日醉，手指不停的摩挲着酒罈。
“在想什麼？”他見我發呆，環抱我的手微微用力。
“哦，沒想什麼，就是在發呆。”
他習慣地用手將我的碎髮別在耳後，輕聲道：“離目的地還有段距離，要不你睡一會，到了我叫你。”
我搖搖頭，努力地在他的胸前蹭了蹭，不願意：“我要陪着你。九哥，我可不可以，問你個事啊？”
“嗯？”
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麼悲傷，然後平靜地問他：
“那天，你和元惜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他沉默，我輕快道：“你手裡還有燈芯果？”
陰燁塵神情一愣，沒想到我問的是這個，解釋：“仁聖殿找到的，那顆燈芯果我隨身帶着，你要？”
他二話不說就要掏出來給我看看，我趕忙拒絕：“不用不用，我只是想，那個東西如此寶貴，就不要浪費在我身上啦。聽說續魂燈已經被封存，可是，或許有一天，它還是會派上用場。”
“月兒……”
“九哥，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謝謝你……給了我一個這麼美好的回憶。”
他忽然用手指堵住了我的
嘴脣，生氣地說：“我不許你再胡思亂想，你不會有事的，相信我。”
我深深地點頭：“嗯，我知道，九哥最疼我了。還記得我的第三個願望麼，你生我生，我纔不會這麼輕易地離開你……可是，你能不能也答應我一件事？”
九哥忍着顫抖的身體，沉聲道：
“不論你說什麼，我都會答應你。”
我看着窗外移動的風景，輕聲地說：
“改天換命的代價，太大了……我僥倖存活，也許是天命不捨得收了我，也許是生死之間，大叔用自己的魂魄頂了我，又或許一切還沒有塵埃落定。可是……現在我真的覺得慶幸，雖然，一直病怏怏的，但能和你每天在一起看書聊天聽故事，這樣的歲月靜好，我覺得很幸福。”
他沉默着，不知該如何應答，我一手慢慢搭在他握緊的手指上，我冰涼的體溫和他相差無幾，這是陰魂特有的體徵，我仰頭看着他，說：
“九哥，不要再爲我奔波了，好不好。生與死，對我而言早已經是過眼煙雲。我只想，現在這樣，開開心心的陪着我，看盡幽冥的山川，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我緊一緊手，懇求的目光裡，帶着幾分釋然。
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吧。
尊重生命的選擇，也尊重命運的安排。
我看着手指上的花瓣圖形，終於聽他輕聲“嗯”了一下。
他不是我一個人的九哥，他更是整個幽冥新的神祇，是幽冥未來昌盛有序的基石，我怎麼忍心讓他爲了我的病耽誤自己。
“九哥……我給你唱首歌吧，你最愛聽的。”
“總以爲沒有遇見你的我
一顆心，沒有過起落
還記得初相見的那一刻
你冷笑，數落我
總說陰差冷漠不該心動過
舊時光，沒陪你走過
此生卻沉浸你溫柔眼波
你呼吸，你輪廓
到如今對你深愛不相離
幽冥人間都是我們相愛的點滴
愛上你我已鼓足了勇氣
黃泉碧落，不論你在哪裡，不離不棄
啊，給我勇氣，因爲有你，我學會愛自信
啊，拋開恐懼，一起重建，好好愛的天命
地獄浮屠裡，能牽你的手
註定了這輩子跟你走
想起任性的，拖累你的我，還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啊，帶着感激，向着遠方，緩緩地走去
啊，因爲愛你，所以回憶，更加的清晰
啊，給我勇氣，因爲有你，我找到我自己
啊，拋開恐懼，讓這天命，擁有好好愛的權利”
我改了歌詞，卻難改心意。我感覺到他的眼淚落在我的脖頸裡，無聲無息。
我只希望，就這樣安靜的走過我剩下，最後的日子。
忘川還是像從前一樣碧波無痕，這裡的風景一覽無餘，他帶着我御風踩着大片的蘆葦蕩往叢深之處前進。
那裡有越先生的衣冠冢，有新修的大叔的墓，還有很多屬於我們的回憶。
舊墳頭草木青青，新的一培黃土，四方劍斜插在墓前，微風拂過，時不時有流光聚散。
千日醉的清香隨風綿延，我靠在九哥的懷裡，輕聲道：
“兩位先生，你們的遺志，九哥正在竭力完成，重整幽冥的寄託，請你們安心，我們一定會完成。
話一說完，先生們似乎有感，風過去傳來蘆葦杆摩擦的沙沙聲，就像在迴應我們。
“請你們放心，九哥，一定成爲清正廉潔的閻王大人。”
他愣住，下意識地扭頭看我，滿臉不解。
而我已經鄭重地向墓碑叩首，九哥不得不跟着我照做。
“九哥，我們回家一趟吧，等回來以後，你就順應民生，接任閻王一職，好不好？”
“月兒……你！”
“九哥，我想回家去。”
他一愣，可是我態度堅決，其實有些事情我早已經想清楚，我只是怕……他會因爲一蹶不振。
“我想回家。”
他是在痛苦地掙扎，關於我的病其實心照不宣，但那是跨不過去的一道坎，我只希望，上蒼能再多給我一點時間。
冥婚儀式結束後不久，九哥在處理好幽冥的事務後，帶着我坐商船沿冥河回到了人間。
九月飛霜，冷鎖清秋。
酆都的雨綿綿無盡，鬼城雖然不開，可是我們在酆都停留的日子，每天都有一碗可口的曇花凍。
當天氣再冷一些的時候，我們坐車北上，終於十月的某天，抵達B市。
一別一年半，重新回到這個我成長的地方，兜兜轉轉，我們又回來了。
九哥已經讓人提前將家裡的老宅收拾好，將幽冥曾經搬過去的東西又全部搬了回來。
家裡和我離開時候一模一樣，片塵不染，爸爸和我合照，我做菜的圍裙，臥室裡我的相冊。這些小東西，還跟從前放的位置不差分毫。
我每天的日常，就是當花瓶，安靜地躺在牀上，困了睡覺，醒了就和九哥聊天。
我的夢裡，回憶的成分越來越多，有時候夢見香雲山，夢見九哥帶着我趴在屋頂上，看下面的陰差勾魂；有時候夢見在醫院的天台，他陪我看的日出，還有日出前那一抹流光；夢見神屠法陣裡，我們並肩作戰，相互取暖，苦守着相伴相攜。
那些美好，就像潮汐，時漲時落，輕輕拍打我內心的海岸。
有時候睡得輕，能感受到他夜裡悠長的目光，深深凝望，鐫刻我的容顏，拓刻在他的心上。
有時候，我還會夢見，生命是一場輪迴，我的一生，前半生活在黑暗裡，自卑裡，我用盡一輩子的運氣，就是爲了遇見他，成爲他的封印，成爲他靈魂伴侶，成爲他並肩的戰友，成爲他心上的人。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我不敢想下半句，那是一個奢望，是我不敢奢求的未來。
可即便如此，每天躺在他的懷中安眠，再從他的懷中醒來。
“九哥，我想吃蛋炒飯。”
“九哥，今天天氣不錯，你開開窗，我想看看人間的陽光。”
“九哥，動亂的小鬼有沒有抓住？”
“九哥……”
“九哥……”
冬雪，簌簌落下。
我醒着的時間已經越來越短，我知道，那一刻，終究要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