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玲瓏女兒心

不管她的逃亡計劃有多麼完美, 都不可能瞞過康熙這幫人的法眼。被通緝捉拿的滋味,她不想領教。也不能連累她關心在意的人。怎麼樣才能讓康熙明知她逃了,也不能大動干戈?她一到這裡就落在皇宮裡, 出宮的次數不少, 可出了北京城裡方圓百里, 就只剩東南西北的大約概念了。對京城以外的世界, 對這時的風土民情, 知之甚少,逃出去以後能夠去哪裡是未知數。沒有接應,沒有夥伴, 能不能成功地把自己隱藏在這個時代的人民羣衆中間,她心裡一點沒底。她需要時間, 只有讓康熙不能明着追究, 她纔有一線逃出昇天的指望。

得知這次伴架南巡的是太子和十三阿哥, 楚言大約有了一個方向,眼下多想也沒有頭緒, 只能到時見機行事。

既然太后發話讓她“回家告別”,楚言倒也可以大方地去同洛珠嬤嬤和她在京的朋友話別。

九阿哥還算講信用,送來的銀票正是說好的數目。楚言向來最會花錢,給洛珠嬤嬤留下一筆養老費,爲玉茹買下“清粥小菜”的房屋土地, 又高價買下緊鄰的鋪子以備將來擴大營業, “潤玫閣”和“雲想衣裳”眼下需要投資的地方都投了錢, 再給芸芷留下一筆資金。雖然沒有真出多少力, 這些生意好歹也算她一手拉扯起來的, 古代女人生活得太憋屈,她還指望這幾桿旗幟多飄揚幾年, 最好能越升越高,給有志氣的女子豎個榜樣。

變着法子給親近的衆人或輕或重都送了一點禮物,給可兒留了一筆嫁妝,算一算也才花掉三分之一,還藉着這番折騰把錢“洗”了一遍,剩下一堆好幾家錢莊面額大大小小的票子和少量硬通貨——黃金。估摸着在這個沒有互聯網,也沒有中央銀行的時代,不用擔心金融追蹤了。

掃興的是收到禮物的人,除了靖武的兩個孩子,沒有一個是高興的,有的強裝笑臉,有的愁眉不展,還有抱着她號啕大哭的,害得楚言這個聖誕老人當得一點滋味也沒有。最大的麻煩出在洛珠嬤嬤身上。

聽說楚言逃不過嫁去漠西的命運,洛珠嬤嬤二話不說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陪着她出嫁,說是反正靖武靖夷都娶了媳婦,日子過得好好的,兩個孫子也大了,除了楚言沒什麼要操心的了。靖武靖夷去勸,都捱了一頓臭罵,說他們良心都被狗吃了,居然要扔下楚言不管,嚇得玉茹芸芷都不敢說話。靖夷本來就還想着照顧楚言一生一世的誓言,回去就試探着同芸芷商量能不能陪母親一起去。

楚言一聽大驚失色,洛珠嬤嬤差不多就是她身上最軟的那條肋,捂着藏着都來不及,還敢拿出來亮給人看?好說歹說,最後,楚言急了:“您老說是蒙古人,到底會說幾句蒙語?能騎着馬跑上三天三夜不下地?會拿馬糞生火?能看着星星辨路?敢拿刀砍人還是會打架?能撂倒幾個蒙古大漢?我要跟人鬥心眼,您能出多少主意?”

洛珠嬤嬤大受打擊,躲回屋裡淌眼抹淚地傷心。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小姑娘翅膀硬了,而她自己已經老得沒有用處。

楚言有些後悔,正在想怎麼能哄她高興又能斷了她的念頭,一轉眼見敬夷怔怔地望着她,忙扯開一個笑臉:“哪裡會有那麼艱難兇險?要能頂着公主的名頭出嫁,不知多麼風光呢?誰敢欺負我?嬤嬤打小在南邊長大,一把年紀,背井離鄉的,成什麼話?去了關外,怎麼喝得慣那馬奶?怎麼吹得慣那風沙?”

再一看,多說多錯,不但靖夷,就連靖武的眼神也不對了,玉茹和芸芷已經開始掉眼淚。又不能直說我壓根沒想乖乖聽話,你們別添亂就成,傻笑兩聲,頭皮發麻,乾脆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楚言好久沒去參加“雲想衣裳”的股東大會,聽芸芷說早燕有要緊事宣佈,想着也許就是最後一次了,也該去見見面。

原來,早燕的婚事有了進展。早燕父母早亡,是被叔叔撫養長大,她叔叔在凌普手下當差,本來根本看不上羅衾這個沒權沒勢野地裡冒出來的小子。後來凌普不知怎麼見識了羅衾的武藝,說太子正用得上這樣的人才,可以想法子讓他入旗。她叔叔的態度立刻一百八十度轉彎,馬上答應了他們的婚事。羅衾祖籍福建,早燕和他成親以後,準備一同回南方掃墓祭祖,順便探望他的親友。凌普和她叔叔也答應了。

“雲想衣裳”的日常事務原本由早燕主管,這一趟去南方探親,一來一回,少說也是半年,自然要把職權交割託付給其他的人。

楚言淡淡地聽着她們的安排,也沒往心裡去,以後這個鋪子前途如何,完全在這些女孩子自己手上,她再也幫不上什麼忙。雖然如此,照例還是同她們聊上幾句。

幾個小股東看看沒什麼事兒了,各自離去。楚言也要走,卻被早燕和秀娥叫住:“一塊兒去看看小瓶子吧。”

也不知是不是託福楚言的“烏鴉嘴”,秀娥今生唯一的一場戀情很快無疾而終。她認清並離開了那個男人,重新回到姐妹之中,卻也帶回來一個小小的紀念品。也幸而楚言那番信口開河早早讓早燕巧兒她們有了心理準備。藉口要去西安開個分鋪,巧兒陪着秀娥暫時離開京城,在保定附近找了個地方住下待產,也避開那個男人的糾纏。直到孩子過了百日,秀娥與巧兒啓程去西安,那邊已經拜託靖夷爲她們做好前期準備,兩個人忙了兩三個月也就把鋪子開起來了。靖夷順路把女嬰帶回京城,只說在路上拾的棄嬰,先交給芸芷養着,稍後正式由早燕收養。鋪子裡放個小嬰兒不方便,香草幫忙在城外她們原先住的村子裡找了一個妥當的奶孃寄養着。小瓶子身世的秘密除了秀娥早燕巧兒三個,只有提供幫助的靖夷芸芷和“預見”了一切的楚言知道,就連香草都瞞着。西安的分鋪開起來,秀娥就回到北京,雖然不能親自撫養女兒,兩下離得不遠,總算可以時常光明正大地相見相親,也不用擔心孩子的生父借茬來鬧,也可以少受些風言風語。

小瓶子還在靖夷家的時候,楚言見過一次,粉粉嫩嫩的,很可愛,算算年紀應該會爬會走開始學說話了。楚言本來喜歡小孩子,閒着無事,就跟着走一趟。

早燕要出遠門,秀娥自然而然地接過“養母”的身份。留下秀娥與小瓶子培養感情,早燕提議帶楚言到附近轉轉。楚言有些奇怪,但沒有反對。

羅衾駕着車,帶她們來到村子後面一個小山坡上,視野不錯,幾百步內一覽無餘。

早燕凝視着下面的村莊,悠悠地開了口:“小瓶子的命不錯。雖然生下來就沒爹,總算還有娘,還有我們這些人,長大以後也不必進宮做奴才。”

楚言靜靜地聽着,把她帶到這裡來,早燕要說的絕不止小瓶子。

果然,早燕慢慢地把視線收回來,放到她身上:“我和羅衾這回出京,沒打算回來。就算過些年後回來,也不會再用早燕和羅衾的身份。”

“秀娥她們知道麼?”

“我的事兒不會瞞着秀娥。以後,合適的時候,她會告訴巧兒。其他的人,我沒告訴,萬一傳出去,只怕就走不成了。”

楚言點點頭:“多謝你肯告訴我。”

早燕微笑:“你怎不問我爲何要走?”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果然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楚言。”早燕和羅衾都笑了起來。

幽幽地嘆了口氣,早燕苦笑道:“我叔叔和凌普以爲讓羅衾入旗,給他一個差事爲太子賣命,讓我們倆成親,就是天大的恩典,我們就該一輩子感激涕零。可我們不稀罕。我一家都是奴才,我爹孃活着時是奴才,我叔叔是奴才,我生來就是奴才,在宮裡做了十年奴婢,也儘夠了。我還罷了,羅衾原本不是奴才,因爲我入了旗,以後也是奴才,豈不冤枉?我們若是有了孩子,還是奴才。若是女兒,一個不好也要進宮做滿十年奴婢,也不知出來以後會不會有我的好命,再遇上個楚言,再遇上個羅衾。往後,代代相傳,還都是奴才命了。”

楚言有些驚訝,一直以爲早燕是那些女子裡最持重最識大體的,想不到竟會抗拒自己的“奴才命”,甚至不惜爲此放棄辛苦建立的事業。是愛情的力量,還是母性的本能?轉念一想,早燕家裡做爲太子門下的奴才,其實是有些勢力的,苦心籌劃,殫精竭慮,拖着一堆大齡宮女打拼出一塊天地,早燕一直是個血性女兒。她毫不懷疑,即使沒有遇見她,早燕也會辦起自己的成衣鋪子,也許不會那麼順利,也許不會有現在的規模,但她一定能走出自己的路。

她笑:“走得好!你這樣的奴才,只怕沒有哪個主子用得起。”

早燕注視着她,感激地笑了:“我這輩子最運氣的就數認識了你。以前,我只覺着周圍苦命的女人真多,不甘心就像她們那麼過一輩子,聽你說過一些話,才慢慢明白自己想做什麼。是你幫着我辦起鋪子,也是你把羅衾帶到‘雲想衣裳’來。”

楚言被說得不好意思:“你和羅衾那是緣分,有緣千里來相見,跑也跑不掉。”

早燕與羅衾相視一笑,頗爲甜蜜,看得楚言心中酸澀。

“其實,就是遠走高飛這個主意,也是從你那裡學來的。”

楚言臉色大變,勉強笑道:“我倒不記得幾時同你說過這個。”

早燕嘆息道:“當初,你從草原回來,好些人都說皇上要拿你去和親,你全不放在心上,還對繡繡說你的命你自己定,我就有了一些感覺。那日,羅衾回來說遇見了你,你原說有事同他說,後來又說沒事,他便覺着你那日有點怪。我自己那時也起了這個想頭,越發覺得以你的性子,斷不會聽天由命,細細一想,明白了七八分,再仔細問過他,才曉得你忌諱的是我。你防着我,防着我們那些人,原也應該。我們那些人,都是生來的奴才,各家有各家的主子。你是個人尖兒,樣樣出挑,機靈能幹,討人喜歡,家世好,正得寵,偏又總讓人有幾分看不透,摸不清,哪一個主子都留了一分心在你身上,想弄清你到底有幾分價值,是敵是友,能不能爲我所用。你這人滑溜得緊,時常半真半假的,卻偏肯跟我們這些下等人好,對着我們說的真心話還多些,故而,我們各家的主子也都授意我們留心你的事兒。別人不說,你也知道,秀娥家是五爺的人,巧兒家原在大阿哥旗下,經過上回的事兒,她們孃兒倆對十三爺已是忠心耿耿。五爺和十三爺對你只有好意,沒有壞心,她們一清二楚,才肯做這耳報神。太子在你身上到底打的什麼算盤,我不知道,也見不着太子爺,不過,凌普對你只怕不無惡意。我明知如此,仍然把你的事兒傳給他們,枉費你把我當朋友!”

羅衾顯然原本對這些背後的內幕一無所知,聽得呆住了,神情間有了兩分責備。

楚言搖搖頭:“這些如何怪得你們?就如你所說,你們生來是奴才,主子讓你們做的,如何能不做?難道竟讓你們家裡人因爲我丟差事的丟差事,掉腦袋的掉腦袋?太子和凌普管着宮裡大小事務,就算沒有你,要放個別的什麼人在我身邊,也是易如反掌。正因他們信了你,我的日子才能好過一些。你我誠心相交,你自然不肯害我。”

早燕感動地落下淚來,拉着她的手哽咽道:“你肯與我論交,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我確實對凌普有些隱瞞,可我說出去的事,只怕對你——?”

“太子並未對我怎樣。”

“幸而如此,否則我百死莫辭!”早燕擦乾眼淚,振作精神問道:“楚言,你若肯信我們,可願與我們一道走?”

楚言大爲意外,覺得這是個大好機會,又頗爲遲疑,只聽早燕繼續說:

“前一段,聽說太后要把你嫁給十三爺,我們都替你歡喜。雖說——十三爺那麼個人,你想必也會願意的。可近來這些事兒,看來,你和十三爺只怕是沒指望了。聽說準噶爾人蠻得很,地方又荒涼,你哪裡受得了,倒不如同我們一起走,改名換姓,重新做人。”

這是個很大的誘惑!她孤身一人,又不熟悉這個舊世界,就算不被抓回來也很難有所作爲。有羅衾和早燕在,三個人在一起可以互相掩飾身份,被發現的危險就小得多,羅衾的武功,早燕的機敏,加上她的知識,完全可以大有作爲。當然,也不是沒有風險。首先,她可以完全信任早燕嗎?如果她一個人上路,是不是會遇到更多的情況?她能夠永遠選擇懷疑別人嗎?如果能夠信任一個陌生人,爲什麼不能信任一個相處了幾年的朋友呢?

“早燕,你們兩個離京不是逃走,只是不回來,而且,半年裡沒有人會起疑心。我如果不見了,少說有一半人都知道我逃了,皇上不會輕易罷休。你不怕我會連累了你們麼?”

早燕微微一笑:“皇上若是知道你要逃,就不會帶着你南巡。既然半年裡沒人會疑心我們,你又怎會連累我們?難不成有人看見我們拐了你走了?”

楚言也笑了,早燕的思路果然與她一樣:“好,我們一起走。不過,我想先回家去見過我爹。”

“應該的。楚言,我明白你心好,總怕因爲你連累了什麼人。太子身邊有這麼兩個,都背了不止一條人命。我原先鄰居的一個姐妹就是被這人陷害,活活杖斃。我打聽過了,這回他們都會隨太子去南邊。你不必顧惜他們。”

沒有差事,沒有崗位,她像是個搭順風船的,也就安靜老實地做出免票船客的樣子。康熙帶上了和嬪。李德全讓她就跟和嬪做伴,吃住都比和嬪身邊的大宮女高半頭。

和嬪自然不會讓她當差,也就是一塊兒說說話,打聽點沿途的風光景色。和嬪時不時要去陪伴服侍皇帝丈夫。一多半的時間,楚言都是一個人呆着。

氣候漸漸暖溼起來,楚言在船尾找到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好地方,沒事時就往纜繩旁邊甲板上一坐,看着兩邊景色從背後往前退。以前,總喜歡在船頭看風景,看着迎面的世界漸漸從前方展開逼近,如今才知道看着瞭解的東西在眼前飛過消失另有一種意境。

“我回去不見你,他們說你到甲板上看景去了。我找到船頭,也不見人,幸虧有人在這邊見過你,不然,還尋不着。”和嬪裹了一件白色的裘皮,俏生生地站在甲板中間望着她笑:“坐得那麼靠船舷,仔細着點,別掉下去!”

知道她有些怕水,也坐不慣船,楚言連忙起身走過去:“娘娘尋我什麼事兒呢?”

“沒什麼,不過是在屋裡呆得悶了,出來找你說說話。” 和嬪從沒到過南方,看見什麼都覺得新鮮,遠處田裡趕着牛犁地的農夫,河邊剛從蛋殼裡爬出來的小鴨子,都要指着問上說上一番,看着倒比在宮裡時開朗了許多。

船樓之上,一個身穿九爪金龍的明黃身影靜靜地望着下面並立的兩個女子。她們的年紀相差不大,身量也差不多,年長的那個衣飾華貴美麗溫婉,年輕的那個穿得樸素簡單,卻有一股與生俱來的沉着大方,立在美貌貴婦身邊毫不遜色。她微微地笑着,指點遠近的景物加以解說,清秀的臉上間或閃過炫目的光彩,蓋過了身邊貴婦的風華。

三年前,也是坐船,也是這條水路。少女在他面前持卷而坐,侃侃而談,自信地笑,他三心二意地聽着,回憶着捕捉着,尋找年輕時與他相伴的另一個女子的痕跡,他生命中流失了的美好。這少女像是她送到他身邊來的,給他的彌補和安慰。

這一次同行,這孩子變得沉靜孤僻,往日靈動活潑的眼睛現在迷惘憂傷,小心翼翼地不引人注意,只有在那個柔順的同齡女子面前纔會偶然恢復自我。

他把她放在自己船上,卻從不召見她,所有的人都認爲她失去了他的歡心,卻不知他在迴避,迴避着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正一點一點失去生氣,控訴着他的無情,提醒着他的悔恨。女孩用淡漠掩飾着自己,這淡漠之下是對他的怨恨吧?當初那個人是不是也在心底怨恨着他?

他是個皇帝,是天下之主,他可以寵愛可以思念,但他的心不能爲任何一個女人放軟。祖母的話猶在耳邊,也沉澱進了他的血液。

一艘小船靠了過來,風華正茂的十三阿哥大步躍上甲板,他賞賜的那個宮女有些狼狽地緊緊跟隨。他微微嘆息,早些把那丫頭送走,大概是最好的辦法。楚言啊,楚言,在朕心裡你就是一個女兒,所以,你只好走朕的女兒須走的路。

跳上船,十三阿哥下意識地用眼光搜尋,終於看見那個身影,心中一喜,直朝着那邊走過去。

“爺,皇上正等着您呢。”身後的女子盡忠職守地提醒。

十三阿哥腳下一頓,臉色倏地陰沉下來。

閒聊中的兩個女子被驚動了,都往這邊看過來。

十三阿哥筆直地走過去,對着和嬪躬身行禮:“兒臣給母妃請安!”

和嬪有些拘謹地點點頭,雖然名分如此,她仍然不習慣被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甚至比自己年長的男子稱作母妃。

看着她屈膝福身,聽着她的聲音混在一堆人中間,十三阿哥心中一陣痠痛,咫尺天涯,便是如此!

“爺,皇上喚您進去。”玉梨跟過來幾步,怯怯說道。

十三阿哥的目光靜靜地在楚言身上停留片刻,轉身而去。

目送那個身影離去,楚言下意識地抱住自己。她熟悉的一切都將從她面前飛離消逝,最終,她只抓得住自己。

和嬪連說了兩遍,她才聽清:“天還涼着呢,穿得如此單薄,不凍着纔怪!進去加件衣裳吧。”

“是。奴婢多謝和主子關懷!”楚言福了一福,退開。

和嬪的目光淡淡地落到躊躇着想要走開的玉梨身上。玉梨心知避不過,只得上前請安。

“你在十三爺那裡,可還好?”和嬪臉上帶笑,語氣不即不離。

“是。奴婢多謝和主子關懷!”

“你也跟過我一些日子。我人微力薄,沒讓你沾到什麼光,幸虧你是個有些本事的。”

玉梨垂下頭,揣揣不安,芒刺在背。

“該給你道喜。我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可以送你,只有一句話,不知你想聽不想聽?”

“奴婢請和主子指示。”

“成全別人也是成全自己,與人爲難終是與己爲難。望你好自爲之!”留下這句話,和嬪步履優雅地走開。深宮寂寞,沒幾個說得上話的人,真希望那個難得的朋友能夠留下。她的一生已經註定,榮華富貴,份位寵幸,唯獨沒有真愛。她沒有的,希望她的朋友能得到。讓眼前一對璧人成爲眷屬,是她卑微而偉大的心願,可惜,人微力薄!

玉梨愣在原地,思索着和嬪的話,嘴角慢慢浮起一個冷笑。她想幫那個女人,又不敢頂撞皇上,背地裡在她身上下手。說什麼同族同祖,被分到她身邊那日起,這個女人就對她擺足了主子的架子。在家時,常聽說族中第一美人入了宮,如何受寵,如何風光,可她看得見她的寂寞空虛,看得見她的孤苦無依,明白她做不了她的靠山,明白她不要她那樣的風光。

和嬪身邊的兩個下人,她昔日的同僚,站在不遠處,嘲笑地看着她:“得了兩句好話,就自以爲能跟佟姑娘比了,還想壓過佟姑娘去。瞧她那德行,還沒怎樣呢,就不把舊主放在眼裡,十三爺哪裡會看得上她?一天到晚,死皮賴臉地跟着十三爺,真不要臉!”

玉梨的臉漲得通紅,咬着牙,強壓怒氣,又慢慢地平靜下來,有些高傲有些睥睨地微笑,毫不意外地見到那兩個人倉皇失措地跑開。

她們不是真心喜歡佟楚言,也不是真地替她抱屈。她們只是嫉妒她,想借着“佟姑娘”打擊她傷害她。佟楚言,這個名字曾是宮裡的一個傳奇,名分上是宮女,卻是皇宮裡實際的“公主”,有權勢的男人寵着她,有權勢的女人疼着她,有權勢的奴才護着她,別人求之不得的東西,她總能輕易得到。其他宮女仰望着,羨慕着,嫉妒着,渴望着她的出身和幸運,黯然着自己的卑微和無福。玉梨比別人多一份腦子,她看出佟楚言不僅家世好有福氣,更加有頭腦有手段,從她的身上她看見自己的出路,也學到了不少東西。從佟楚言身上得到啓發的,遠不止她一個,但只有她抓住了機會,得到皇上的青眼,爭取到能與她對等對峙的地位。那個人原是她的偶像,現在卻成了她心頭的一根刺。

十三阿哥是年輕宮女們心底深處的一個夢幻。英俊瀟灑,文武全才,賢良溫和,年輕有爲,深受寵愛,又還沒有娶親,不知多少少女悄悄地把他藏入芳心,盼着他能帶自己脫離苦海,從此相伴左右。玉梨也是一樣,入宮不久的一次偶遇,她就永遠記住了那個身影。可他的眼裡心裡只有一個人,那個天之驕女。佟楚言太驕傲太剛強,如何容得下一個野心勃勃的玉梨?然而,寵極必驕,驕極必敗。皇家有一個八福晉已經夠頭疼,皇上哪裡還肯要第二個馭夫有道的媳婦?她幸運地被皇上挑中,幸運地成爲十三阿哥的人。她明白十三阿哥沒把她放在眼裡,甚至連原來的一點好感,也化作了厭煩。她難過,但不氣餒。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等把那片葉子拿開,他還能看不見她麼?

這些見風使舵,落井下石的奴才,她不會放在心上,總有一日,他們必須對她畢恭畢敬,鞠躬行禮。

在船尾吹了幾天風,楚言感冒了。保護龍體要緊,楚言被挪到了邊上一條小船上。艙房雖小,倒還乾淨,一日三餐和湯藥有人送到門口。楚言就在這方寸之地,安然地坐井觀天,一遍一遍地想着與早燕商定的計劃。

感冒不好不壞地一直拖到了杭州。康熙要在杭州停留一段,檢閱軍隊,觀看演武,皇恩浩蕩,讓她回自己家中養病。

父女相見,既歡喜更悲傷,短暫的重逢之後,將是終生的分別。明白胳膊拗不過大腿,事情已成定局,佟世海不再說什麼,只是無微不至地付出最後的愛護。體貼的繼母和懂事的弟妹小心地投合着這對父女的喜好,儘量讓他們單獨相處,滿足楚言的每一個心願。除了楚言是個遺憾,父親與繼母這個家也算美滿幸福。

不論結果如何,她永遠不能再走進這個家,再也見不到“楚言”的家人,在這個世界上,她再也享受不到父母慈愛。楚言溫馴地接受他們每一點好意,盡職地扮演一個乖巧的女兒。父親在家時,陪着他品茗聊天,煮酒賞月,散步舞劍。父親不在之時,就陪着繼母做點針線,拉拉家常,偶爾指點一下弟妹的功課。

這天,佟世海出門辦公事,晚間才能回來。楚言在堂屋坐了一會兒,走到廊下,伸手去接漫天細雨,喃喃道:“沾衣不溼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雨中的西湖,可像眉眼含愁的西子?”

繼母會意,笑道:“姑娘回來這些天,總在家裡關着,怕是悶壞了。既然大好了,不如到湖邊走走,散散心。”忙忙地喚人套車,命人把雨具拿來。除了車伕,又命一個老家人跟着,吩咐小心侍候,不得掃了姑娘的興致。車上少不得又預備下茶水點心。

楚言本是隨興所至,想信步走走,倒弄了個興師動衆,如此,倒更不好拂了繼母的心意

此時的西湖,還保持着天然的風韻,又在雨中,遊客稀少,別有一番清幽雅緻。楚言走走停停,漫無目的,盡情享受這份閒適。

身後傳來“的的”的腳步聲,楚言微微往旁一讓,等着那人過去。

“你這一身果然別緻,怪不得你那家人說沿着釘鞋印找去,一見就知。”十三阿哥停在幾步外,笑吟吟地望着她,手中舉着一把油紙大傘,身上披着一件青緞披風,腳下也踏着一雙釘鞋。

楚言看看自己也覺得好笑:“我帶不慣箬笠,只得如此。我妹妹也笑話我,小姐不象小姐,漁翁不象漁翁。”她愛紙傘的美麗情調,又嫌竹骨紙傘拿在手裡沉甸甸的,挑來挑去,撿了一把最小的。繼母說病纔好,淋不得雨,撐這麼小一把傘非要披件蓑衣。

十三阿哥走上來,與她並肩站着,望着四下景色,感嘆道:“欲將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我這還是第一回見到雨中的西湖,美人果然怎麼打扮都是好看的!照說到了杭州,你總該儘儘地主之誼,帶我四處轉轉纔是。”

楚言一臉抱歉:“對不住,我這做主人的失禮了。”

十三阿哥微笑凝視:“你的身子,可大好了?”

“好了,在家吃好睡好,還長了肉。”

“西湖一帶傳說甚多,最出名的要算白娘子了吧?那白娘子與許仙相遇,好像也是在個雨天?”

“不是這麼淫雨綿綿的天氣,是個晴天,突然下雨,許仙與白娘子小青共傘避雨,又把雨傘借給她們,由此結下情緣。”

十三阿哥望了望手中的雨傘,笑道:“這把傘大,不如,把你的傘收了,鑽到這傘下來?”

楚言搖搖頭,指指身上的蓑衣:“這東西只怕要蹭得十三爺一身的水。”

十三阿哥纔要說話,水霧之中遠遠跑來一個身影:“爺,爺,十三爺。”

楚言心下佩服,這位玉梨姑娘還真是敬業。她沒有用雨具,急急忙忙地跑來,衣裳已溼,幾縷頭髮溼漉漉地搭在額前,大口喘氣,十分狼狽。

十三阿哥僵了臉,冷冷諷道:“又怎麼了?皇阿瑪準了我半天假,難道這會兒又想起什麼要緊事兒,派你找我?”

玉梨一呆,囁嚅地說不出話來。

楚言很想抽身走開,她是出來散步散心,不是出來趟渾水的。看着玉梨那個模樣,又覺得不忍。她是深深愛着十三阿哥,才肯不顧自尊,做這些事的吧。輕輕拉了拉十三阿哥:“玉梨姑娘渾身都溼了。”

十三阿哥神色複雜地望着楚言,嫌惡地瞟了玉梨一眼,不吭聲,也不動。

楚言最怕這種僵局,壓低聲音埋怨了一句:“一點不知憐香惜玉。”走過去,把自己的傘放進玉梨手中。

玉梨甩開手不肯接,咬着脣,直直地瞪着她。

楚言不是很明白她對自己哪裡來那麼大敵意,可若是放着她這麼淋雨鬧出病來,連十三阿哥也要被人說嘴,好心勸道:“姑娘何苦跟自己身子過不去?姑娘若是在這裡病倒了,回頭萬歲爺起鑾回京,姑娘想一個人留下養病麼?”

玉梨呆了一下,默默接過雨傘,不敢再看她。

十三阿哥被楚言那句“不知憐香惜玉”搶白得愣在當場,又是氣苦又是煩惱。他只恨自己往昔太過憐香惜玉,纔會爲人所趁,生生捏出一段“石頭情緣”,不得不收下這個女人。

那日,十四弟藉口比武,重重打了他兩拳。小時候總是跟在他身後“十三哥,十三哥”地叫着,與他一同學文一起習武一塊兒長大的十四弟,指着他的鼻子罵:“十三,你算個什麼東西?還記得你在塞外答應了我什麼?想不到,白天答應我好好待她,決不讓她受一絲氣,晚上就同那個毛丫頭偷偷摸摸。言而無信,你這算什麼?你不配做我哥哥!更配不上她!”

他不知怎麼同十四弟解釋,那塊石頭是他的,卻落到了那個女人的手上。如果是賜婚,他還可以拒絕,可以藉機催促和楚言的婚事,可只是給他一個丫頭——明知她別有用心,他也只能收下,否則,這個不是又會落到楚言身上。

十四弟不信他,楚言大概也是不信他的。自出了這事兒,她待他又客氣疏離了兩分。拖着這麼個跟屁蟲,他心裡的幾句話,再也沒有機會出口。

十三阿哥又愧又氣,見楚言把傘讓給玉梨,頭髮上落了不少雨絲,深爲憐惜,忙上前舉傘將她遮住,不由分說拉起她:“我們走。陪我去看看斷橋蘇堤。”

十三阿哥拉了楚言共傘而去,眼角也沒有掃她一下。玉梨呆立在原處,手一鬆,紙傘落到了泥地裡。

回程,康熙不知想什麼,竟把楚言放到了太子的船上,交給太子看管。楚言原本還發愁怎麼把太子弄進這個局中,這麼一來,正合心意。

太子的坐船與御船差不多的大小,卻是住得滿滿登登。有太子從京城帶出來的姬妾,還有在江南收羅的佳麗歌女,加上服侍的太監宮女丫頭,鶯鶯燕燕,奼紫嫣紅,好不熱鬧。

楚言是個過了氣的人,沒人把她當回事兒,又是皇上太子那裡掛了號的人,也沒人敢明目張膽地欺負她。只是這船本來人事複雜,主子太多,使喚的人手總是不夠,楚言又極低調隱忍,沒過兩天,就開始有人變着法兒支使她。

晚膳時分,太子看見上菜的僕人中竟然有楚言,吃了一驚:“這是怎麼回事兒?是誰讓你幹這個?”

太子怒,好幾個人嚇得跪下磕頭。

楚言不慌不忙地施禮:“奴婢往常在慈寧宮也做過這些,在船上左右無事,能幫些小忙也覺得安心。”

“這回就算了,以後不許指派佟姑娘差事。佟姑娘是這船上的貴客,誰也不許怠慢!”太子厲聲吩咐,轉向楚言又是和顏悅色:“坐下一塊兒用膳,陪我說說話。”

楚言略一遲疑:“奴婢不敢逾越。”

“不敢逾越?你能和皇阿瑪同桌吃飯,怎麼到我這兒就成了逾越?早晚是一家人,不必拘禮。”

“是。”楚言大大方方地坐下。

太子反倒一愣,隨即別有深意地笑道:“這回四弟沒來,少了個人,少了好些熱鬧,對不對?”

“豈止四爺,三爺五爺八爺九爺十爺十四爺要是都能來,那該多熱鬧啊!”楚言笑眯眯地。

“人太多,勞民傷財。依我說,四弟八弟,加上十三弟,就夠熱鬧了。”

“太子爺果然是最明白的。下回南巡,皇上該讓太子爺擬定隨扈名單纔是。”

太子一窒,盯了她幾眼,慢慢笑起來:“不錯,還是這麼伶牙俐齒!來程,見了你兩回,不聲不響,我還說那麼活分的一個人,變得死氣沉沉,沒意思了。看來,回家休養的不錯。”

“倒不是在家休養得好,而是太子爺身邊的風水好。風生水起,人也有神氣。”楚言眼波一轉,流光溢彩,嗔笑道:“太子爺若是早些把我接過這邊,我只怕早就活過來了呢。”

太子一震,險些沒握住筷子,勉強持住,笑容有些僵硬:“現在纔想通?晚了!”

楚言餘光一掃,不意外地看見好幾位臉上發綠發青暗中磨牙的,狡然一笑,咬着下脣,微微垂眸,擡起眼角,似怨似哀:“原來,太子爺的那些話,都是哄我的。”

“你——”太子差點被噎死嗆死。天,這丫頭是個妖精變的!

==〉本章貼完,下週見!Everyone has ave a nice weekend!

61.釵頭鳳43.粗茶淡飯49.變故23.守望11.在水一方50.偷香25.心若浮雲6.珍珠傳說17.小試牛刀64.逃亡之路42.傷逝29.心情6.珍珠傳說9.捱打62.柳暗花明49.變故21.母子之間55.兄弟之間23.守望60.怡情小築56.八福晉61.釵頭鳳18.把酒言歡6.珍珠傳說49.變故68.剛烈7.兩隻老虎16.相敬如賓37.較量7.兩隻老虎29.心情27.黑馬73.替身18.把酒言歡48.一物降一物34.隨喜18.把酒言歡64.逃亡之路35.家的感覺40.特殊禮物47.無事忙37.較量25.心若浮雲60.怡情小築30.約會70.聖心69.錯57.失落19.風波36.五爺懷湘74.長亭22.情之所鍾68.剛烈46.戀人之間27.黑馬14.我說八爺40.特殊禮物8.發財大夢15.月涼如水51.故人62.柳暗花明41.風生水起46.戀人之間16.相敬如賓3.進入宮廷17.小試牛刀2.穿越6.珍珠傳說16.相敬如賓21.母子之間57.失落65.玉佩關情14.我說八爺74.長亭30.約會35.家的感覺8.發財大夢44.荊釵6.珍珠傳說46.戀人之間5.初見康熙5.初見康熙62.柳暗花明56.八福晉9.捱打41.風生水起36.五爺懷湘34.隨喜68.剛烈28.約定74.長亭6.珍珠傳說59.分手57.失落70.聖心7.兩隻老虎29.心情30.約會5.初見康熙
61.釵頭鳳43.粗茶淡飯49.變故23.守望11.在水一方50.偷香25.心若浮雲6.珍珠傳說17.小試牛刀64.逃亡之路42.傷逝29.心情6.珍珠傳說9.捱打62.柳暗花明49.變故21.母子之間55.兄弟之間23.守望60.怡情小築56.八福晉61.釵頭鳳18.把酒言歡6.珍珠傳說49.變故68.剛烈7.兩隻老虎16.相敬如賓37.較量7.兩隻老虎29.心情27.黑馬73.替身18.把酒言歡48.一物降一物34.隨喜18.把酒言歡64.逃亡之路35.家的感覺40.特殊禮物47.無事忙37.較量25.心若浮雲60.怡情小築30.約會70.聖心69.錯57.失落19.風波36.五爺懷湘74.長亭22.情之所鍾68.剛烈46.戀人之間27.黑馬14.我說八爺40.特殊禮物8.發財大夢15.月涼如水51.故人62.柳暗花明41.風生水起46.戀人之間16.相敬如賓3.進入宮廷17.小試牛刀2.穿越6.珍珠傳說16.相敬如賓21.母子之間57.失落65.玉佩關情14.我說八爺74.長亭30.約會35.家的感覺8.發財大夢44.荊釵6.珍珠傳說46.戀人之間5.初見康熙5.初見康熙62.柳暗花明56.八福晉9.捱打41.風生水起36.五爺懷湘34.隨喜68.剛烈28.約定74.長亭6.珍珠傳說59.分手57.失落70.聖心7.兩隻老虎29.心情30.約會5.初見康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