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怡情小築

皇城的紅牆遙遙在目, 楚言改了主意,讓車伕調轉馬頭,漫無目的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閒蕩起來。也許很快會失去出宮這項特權, 還是儘量感受一下外面自由的生氣吧。

馬車在集市邊上停下, 楚言坐在車裡, 有些羨慕有些感動地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羣。曾經, 她痛恨柴米油鹽的平庸瑣碎, 現在,這樣的生活於她卻是可望而不可及。

人羣中有幾個洋人,穿着這時的長袍馬褂, 卻戴着歐式的帽子,很滑稽。內中有個年長的, 胸前掛着十字架, 有些面熟。

楚言想起一事, 忙命車伕在原地等候,自己追了上去。

“卡爾頓神父, 卡爾頓神父。”

卡爾頓神父驚訝地回過身,下意識地用母語回答:“小姐,您找我?”

楚言沒有多想,流利的英語從脣間淌出:“是的。也許你不記得了,我們曾經見過一面。請問, 小方, 我是說弗裡得裡克, 有信來嗎?他是不是已經到了英格蘭?旅途還順利嗎?”

卡爾頓瞪大了眼睛, 望着這位貴族少女。她的英語非常流暢, 雖然帶着古怪的口音。然而,他很快忘記了她的英語, “小方”這個名字勾起了他的悲傷:“小方,他死了。”

“什麼?他死了?什麼時候?什麼原因?在哪裡?”楚言受了很大的打擊。

“他在蘇門答臘島染上了熱病,還沒到非洲海岸,就死了。我在三個月前收到裡克船長的信,他們爲他舉行了海葬。現在,他與敬愛的天父在一起。小姐,你怎麼了?你,是小方的朋友嗎?小姐——”

楚言聽不清卡爾頓神父還說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腦中只有一個聲音:小方死了,被她突如其來的一個想法害死了。如果不是她一時心血來潮,想要開闢中歐之間的貿易,那個文靜健康的年輕人此刻也許會在集市的人羣裡,也許已經娶妻生子,他還會活上許多年,也許貧窮,也許平庸,可是快樂地活着。然而,現在,他的屍骨孤獨地躺在印度洋底,按中國的傳統標準,死無葬身之地!是她害了他!是她的無知和任性殺死了他!

天上的陽光,周圍的喧鬧,全都漸漸遠去,失去知覺之前,楚言依稀聽見有人呼喚:“姑娘,姑娘,快來人。”

四周很昏暗,模模糊糊看不清東西,楚言覺得自己的身體漂漂浮浮,像是在水中,立刻她看見了魚羣。一羣魚向她游過來,越來越近,張開嘴,露出細小但是尖利的牙齒,在她身上切割撕扯。她吃了一驚,想要揮手將它們趕走,卻發現她動不了,也感覺不到疼痛。她死了,死在這海底,變做了魚食。這個念頭鑽進她的腦海,她害怕而又不解,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血肉一點一點底被吞進魚腹,鮮血染紅了海水,召喚來更多的食客。海水越來越紅,在晦暗的海底,她陷入了黑暗。

“姑娘,姑娘,啊,你醒了。”

楚言慢慢地凝聚焦點,終於辨認出眼前的人:“蓮香。”

蓮香歡喜得落下淚來:“姑娘,你終於醒了。”

蓮香,故宮裡的小院。難道時光又一次倒流?她沒能回到二十一世紀,卻回到了剛剛穿越過來的時候?上天給了她一次機會重新來過?楚言猛地坐了起來,又糊塗了。這不像是那間屋子啊:“蓮香,這是哪裡?”

“這是十三爺府啊。姑娘在集市上昏倒,可巧被賈千遇上,就同姑娘的車伕一道把姑娘接到府裡來了。要是就那麼回宮,還不把太后和娘娘們嚇壞了。”

小概率事件果然不會發生第二次。楚言收斂心神,溫和地道謝:“我並沒有事,有勞你們費心。”

“姑娘哪裡話。奴婢和賈千能有今天,還不都是託庇姑娘的鴻福?再說,用不了多久——”蓮香真心實意地說,想到她還是個未嫁的姑娘,臉皮薄,連忙住口。

一聲輕咳,門外探進一張娃娃臉:“姑娘醒了麼?廚房熬了些粥,還請姑娘用上一些。”

楚言認得是十三阿哥貼身太監秦柱,連忙在炕上坐好,命他進來:“你怎麼沒隨十三爺去?”

秦柱笑嘻嘻地行了個禮:“爺讓奴才留下照看這府裡,說不放心別的人。”

蓮香笑道:“姑娘還不知道呢,秦柱如今是這府裡的總管了。”

“給秦總管道喜。”

“哎喲,姑娘折殺奴才了,奴才還指着姑娘教導,纔好不惹爺生氣呢。”秦柱滿臉堆着笑,親手擺好碗筷:“那位大夫說了,姑娘這陣子飲食不調,思慮過重,又因着這天,有些中暑了。奴才自作主張,命廚房熬了點綠豆荷葉蓮子粥,請姑娘好歹用上一點。”

楚言看着那碧油油的一碗,聞着那股清香,也有了些食慾:“多謝費心!”

秦柱歡喜非常:“姑娘還想吃點什麼?奴才這就吩咐下去。”

“不必了。你自去忙你的,留蓮香陪我說說話就好。我再略歇一歇,就要回宮去。”

秦柱答應着走開。楚言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蓮香聊着,得知十三阿哥不但把她帶出宮,憐她孤苦,把她那個對食賈千也給要了過來,跑跑腿打打雜。這兩人本是皇宮裡最底層的奴隸,這下可謂一步登天,對十三阿哥自然是忠心耿耿,對帶來這一切的楚言也是萬分感激,日思夜盼地期待着楚言早日成爲他們的女主人。

至少蓮香的境遇因爲她改善了,她總還是做了一件好事。楚言隨即想到,各府裡使喚人也是有定製的,蓮香和賈千佔了十三阿哥府的兩個名額,原先該來的兩個人又到哪裡去了?搖搖頭,楚言制止自己再想下去。

“你母親的病好些了麼?”話剛問出口,猛然想起蓮香的父母早已去世,而她可能還不知道。

“奴婢出來以後,託人打聽了才知道,奴婢的爹孃早就沒了。”蓮香有些傷心,猛然想起楚言情緒不對頭,怕惹她難過,忙笑道:“其實,早先就聽大夫說過,難治,不過拖日子罷了。奴婢心裡也明白,不過是盡份心。”

楚言怔怔地出了會兒神,喃喃道:“也只能盡份心了。”

楚言本不想多管十三阿哥府裡的事,架不住秦柱又是訴苦又是央求,撒了幾滴淚不說,差點還要下跪,沒奈何只得跟着他去看看那關乎他前途腦袋的要緊事。

後花園裡有一座假山,規模不大,也算不得如何精巧,襯着邊上一小片竹林,和着四周的白牆灰瓦,園中疏朗的樹木,恍然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閒適無憂。

站在竹子的陰影裡,沐浴着習習的清風,楚言頭腦一鬆,驀地渾身輕快起來,又有些哭笑不得:“你說的一等大事就是建個亭子?”

“是。爺那天看見砍下來的那些竹子,突然想起在南邊見過的竹亭,命奴才找人在這假山下也弄上一個。奴才好容易找到這麼個匠人,可爺臨走匆忙,沒說要什麼樣的亭子,也沒說到底放在哪個方位。爺吩咐過,讓奴才遇到什麼不能定奪的,就問姑娘,可巧今兒姑娘就來了,奴才就想討個主意。”

“不是什麼急事兒,等十三爺回京,你問清楚了再說,要不就寫封信去問問。你我自作主張,萬一不合十三爺的心,拆了重造一個?”

“這個園子都是姑娘幫着整的,爺平時沒少誇姑娘胸襟寬廣,不落俗套。姑娘的眼光,必定是最合爺心意的。”秦柱正說得順口,一擡頭,見楚言抿着嘴似笑非笑,眼中似嗔似惱,連忙換上一付期期艾艾的神情:“奴才原想,等爺回來看見亭子造好了,心中高興,多半還要誇奴才會辦事。奴才這不是想讓主子驚喜驚喜嗎?讓主子歡喜,可不是奴才的一等一的大事兒?不過,既然,姑娘說等爺決斷,奴才自然遵命。”

“如此說來,我不該阻着你討你主子歡喜。”楚言點點頭,眼中黠光一閃:“讓我幫你想想,如何才能讓十三爺大大歡喜一回?嗯,這樣吧,就在這裡建一個六角的亭子,全部用竹子,別弄太多花案,輕巧樸素就好。園子裡砍下來的竹子不夠用,就另去尋一些。工錢料錢都從你的例錢里扣。你主子一分錢不花,白得了一個亭子,定然歡喜。就算不十分喜歡,感動於你的心意,也不會怪你,另外再建一個就是了。”

“啊,是,是。奴才明兒就去請工匠。”秦柱愁眉苦臉。這位未來的新主子還真是得罪不得的!轉念一想,佟姑娘做什麼都對爺心坎,爺一高興,賞賜自然少不了,未見得真要掏他的腰包。

楚言微微一笑,不再理他,徑自邁步進了竹林:“砍了那麼些竹子,可是把後面那幾間屋子收拾出來了?”

當初受十三阿哥委託收拾這個宅院,無意間發現竹林之內別有洞天,竟藏了一處三進的小屋,屋子盡頭假山之後還有一個小池塘。這個房子,不管屋舍還是花園,處處中規中拒,想不到還有這麼意外出彩的一筆。只可惜園子荒蕪得太久,無人管理,那些竹子長瘋了,不但把屋子團團圍住,更侵入了建築,拱裂了牆壁,掀起了地磚。屋內冒出好幾根竹筍,正向着屋頂衝刺,已有蛇鼠落戶。池塘久未清淤,更不知躲藏了多少小動物和昆蟲。喜歡這個所在,卻也知道要收拾出來得花不少的銀子和人力,預算有限,又不是自己的家,到底做不得主,楚言雖然覺得遺憾,最終還是什麼也沒做,只告訴了十三阿哥有這麼個地方。

竹林果然經過修整,整潔爽利,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徑將她引到一個小小的月亮門。門內,沿着低矮的院牆,隨意生長着一些蕨類植物,廊下錯落有致地擺放着文竹珠蘭吊鐘等等十來盆耐陰盆景,新刷的粉白牆壁,青石灰瓦,墨綠的油漆,淺綠的紗窗。

楚言讚道:“好清靜!好幽雅!這屋子是重新蓋過的吧。”

“是。”秦柱恭恭敬敬地跟在後面,嘮嘮叨叨地解釋說:“爺讓人把原先的屋子拆了,把地下的竹根竹鞭全掘了起來,把地基受損的地方整了整,才又蓋起這屋子。爺說屋子緊挨着竹林纔有趣,又怕一不小心讓竹子又長了進來,就讓人挖了一條兩尺多寬的深溝,兩邊用磚砌了,中間填上石灰,又在那溝上面起了這堵矮牆,溝裡挖出來的土方就倒進了原來那個池塘,把那個池子填平了,沿着牆邊上鋪出一條小路,直通主屋。姑娘若是從那邊過來,還要近些。”

“好大的工程。皇上沒把十三爺派工部去,真是浪費了人才。” 楚言搖頭失笑,一邊走上臺階。

屋子扁寬,三面開窗,雖然建在林蔭裡,採光卻很好。一側窗邊是盆景架,此時架上只有兩盆蘭花,天氣不好的時候,外面那些盆栽也會被搬回這裡。這一小半作了暖房,剩下的是遊藝室,桌案上供着瑤琴圍棋,架上擺放着琴譜棋譜投壺空竹骨牌連環等等。屋內的傢俱幾乎全是竹製,陳年竹子的暖黃色調平衡了周圍的冷色,清涼自在。

穿過一道細湘妃竹垂簾,進入第二進,最顯眼的是當中一架紅木屏風和屋角一張紅木大牀。只有兩邊各開一扇小窗,室內光線有些昏暗,絲織蚊帳反射出柔和的暈光,平添一股靜謐溫暖。屏風後面是盥洗室,地方不大,只有一個櫃子,也沒有什麼箱籠,只做偶爾小憩之用。

楚言有些驚喜,她一向喜歡簡約舒適自然隨意的家居,厭倦了皇宮裡的奢華繁複,想不到十三阿哥在這個方面還是一個知音。第三進又會是什麼樣?懷着期待的心情,她推開那道鏤空雕刻糊了潔白宣紙的紅漆木門。

眼前一亮。頭兩進依稀還是原先的建築格局,最後一間利用填池造出來的土地擴出去,變成了一個四方的大房間。迎面開了兩扇大窗,飛檐高高挑起。一扇窗前是寬大的書桌,整齊地擺放着文房四寶,另一扇窗前對面放着兩張靠椅和一張小几。左右兩邊,一面是幾乎要頂着天的書架,堆了大半架的書,另一面的博古架上除了供着幾件古玩,還零七八落地放着硯臺徽墨,畫軸字帖,甚至匕首板指。空地的中間是一張烏木嵌雲紋大理石圓桌,配着幾張圓凳。明亮寬敞,爽朗大方,又與後面兩間的雅靜小巧不同。

站在窗口向外看去,下午的陽光透過假山上的太湖石在地上映出光和影的奏鳴曲,一條小路從臺階下蜿蜒伸出,消失在假山旁一叢灌木之後,院子不大,那頭幾本芭蕉,這邊幾株海棠。

楚言撲嗤地笑出聲來:“那頭是瀟湘館,這邊是怡紅院。十三爺真好心思!花這麼大手筆弄這院子,難怪窮了。”這些錦衣玉食奢侈品堆裡滾大的公子少爺,不講究時不講究,一旦講究起來真不含糊。

“爺喜歡亮堂通風,這屋沒有糊紗窗,有人在時,非得點個香薰薰蚊蟲。”秦柱手腳伶俐地點起薰香,賠着笑問:“姑娘剛纔說瀟什麼館什麼紅院,可是給這地方起了名字?”

“不是。我隨口謅的。”楚言走到書架前,隨手翻看起來,打開一本唐代傳奇,居然都是沒有見過的故事,不由自主走到窗前坐下,埋首其間。

秦柱微微一笑,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又折回來,悄悄地在小几上放下一杯茶和一小盤點心。

凱撒不知在那裡滾了一身騷臭回來,楚言讓可兒幫着給洗個澡,一邊大力搓揉,一邊絮絮叨叨地數落。凱撒閉着眼,甩着尾巴,哼哼唧唧地,十分享受。

楚言氣苦,還真應了四阿哥那句話,她鬥不過這狗少爺!心裡正尋思着要不要把這狗兒送回四貝勒府,凱撒突然警覺起來,樹起尾巴,嗷嗷直叫。

“你也知道四爺家的飯不是好吃的?知道就老實點!再敢滿處撒野,給我惹禍,看我不把你送回四爺府裡吃牢飯。”

斜地裡,一個涼涼的聲音插嘴說:“我家的飯怎麼就成牢飯了?”

楚言嚇了一大跳,咕咚一下坐到了地上,裙子都弄溼了,傻傻地擡頭,對上一雙戲謔打趣的黑眼睛。這人這一向對她不理不睬,今天怎麼找來了?

凱撒英勇地衝了上去,對着打攪它美好洗澡時光的入侵者一頓咆哮。

“二貝,下去!”四阿哥的厲聲吆喝起了反作用,外衫的一角全面淪陷。

凱撒嘴裡含着東西,發出低沉的嗚嗚聲,擺出了決斗的架勢。

楚言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忍不住放聲大笑。可兒也躲到一邊,捂着臉偷笑。

四阿哥臉上掛不住,指了楚言斥道:“沒用的東西!挺乖的一隻狗,竟被你嬌縱成這樣,連自家主子都認不得了!還不快把它拉開!”

楚言站起身,打了個響指:“凱撒,回來!不然就跟着他走。”

凱撒愣了一下,想明白利害,趕緊跑回來,對着楚言直搖尾巴。

楚言安撫地拍拍它,對四阿哥微笑:“自家主人還是認得的。”

四阿哥低頭看看被撕扯壞了的衣襬,無奈地搖頭:“真是什麼樣人養出什麼樣狗。”想起方纔的情形,也有些想笑,看見一旁的可兒,咳嗽一聲,繃住了臉:“我怎麼聽說,你前幾天在集市上昏倒了?”

楚言賠笑道:“天太熱,一時有些中暑,早沒事兒了。”

“這麼大的人,連自己都管不好,總要讓人操心。” 四阿哥冷哼,目光如電,往可兒身上一掃:“連主子吃飯睡覺都伺候不好的奴才,還是趁早發落出去的好。”

楚言一時沒想明白自己算他話裡的奴才還是主子,看見可兒臉色發白,渾身打顫,忙說:“四爺有話好說,別嚇唬可兒。”

“嚇唬?哼!你不但管不了狗,丫頭也不會調理,一樣沒上沒下。”四阿哥冷冷地看住可兒:“你給我記住,你家姑娘再有個頭疼腦熱的,打你罰你還是輕的,自個兒乾脆點,捲鋪蓋去浣衣局。”

可兒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哆哆嗦嗦地應了聲是。

楚言自然知道四阿哥要威脅的人是她,連忙乖乖認錯:“從今以後,奴婢一定多多吃飯,多多睡覺,不生病,不惹事兒,不討嫌。”

四阿哥嘴角微翹,卻直搖頭:“你這德性!幾時才能真改過來?老大不小,都要成親的人了,還總要讓人唸叨,你不煩,我都嫌煩。自個兒的事兒當心點,別讓十三弟不放心。”

頓了一頓又說:“十三弟府裡沒人做主,也沒個得力的管事。你有空就過去看看,缺什麼東西要什麼人手,回頭跟四福晉說一聲。”

聽着楚言答應了,四阿哥點點頭,想想沒什麼可說的了,點點頭,飄然離去。

可兒鬆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動不了了。自從太后定下十三阿哥和姑娘的婚事,她就受到小姐妹們羨慕奉承,不由得飄飄然起來。等姑娘嫁進十三阿哥府,十三爺寵着姑娘,姑娘護着她,那她在那府裡還不是——竟做起了小管家奶奶的美夢,竟忘了還有這麼一位黑臉的“太上皇”呢!

理智告訴她,不管從哪一個方面來說,她再去十三阿哥府都是不合適的。然而,一想到也許很快會失去一月兩次的放風機會,楚言就要抓緊時間利用這份特權,早出晚歸,卻沒什麼地方可去。與八阿哥九阿哥有關的生意完全交割了,其他幾處早就託付給芸芷,眼下的敏感時期更要離遠些,以免發生什麼事情影響那些女子的生計。佟府那些女性長輩和洛珠嬤嬤最津津樂道的就是將要舉行的婚禮,自然是敬而遠之。而盛夏的北京城,決不是郊遊納涼的好去處。

某天,楚言迷迷糊糊地就逛到了那個府門前,不知不覺地就被迎了進去,然後就在那個寬敞又涼快的屋子裡,痛痛快快地看了半天書。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楚言漸漸放不下那些竹子,那個院子,和那些書。

十三阿哥有什麼事兒,那府裡有什麼事兒,秦柱都會一五一十地向她彙報,也不管她想不想聽。十三阿哥隔一陣子也有信給她。

這日,十三阿哥在信中說他摔跤扭傷了腰,被勒令靜養,每日呆在帳篷裡十分無趣,要楚言尋幾本有趣耐讀的書送去解悶。楚言一時好心,將從前聽說的後世的名聯趣聯故事中,撿了幾條上聯列在信中,讓他動動腦子,打發時間。

十三阿哥回信比她想得要快,不但把對子全對上了,有的還對出了不止一條,直呼有趣,再來,又附來兩條上聯,要楚言對下聯。

楚言哪裡會這個?心中後悔不已,她那點國文底子,也只能在一樣理工科出身的朋友中顯擺一兩下,與十三阿哥對陣,可不是班門弄斧,貽笑大方?眉頭一皺,又生一計。從小她讀得最多的,是推理偵探小說,現代的外國的都不好搬,中國公案小說迷信色彩太濃沒意思,老外高羅佩的《狄公案》 正好拿來一用。當下冥思苦想,憶起兩個案子,隱去真相,只概括地寫案情,也不管前後經過究竟交代清楚沒有,就寄去請這位協掌刑部的狹王破案。

可憐的十三阿哥,就這麼開始爲一千年前也不知到底發生沒發生過的案子傷腦筋,而所有的人證物證都捏在一個絕對難養的小女子手中。日子就這麼過去了。

康熙迴鑾,卻不直接回紫禁城,而是先於暢春園駐蹕。

十三阿哥得了一個差事,匆匆趕回京城。才進門,就有下人告知佟姑娘已經來了一陣子,正在竹林小屋看書。

十三阿哥口中淡淡地唔了一聲,臉上長途跋涉的疲色一掃而空,眼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興奮,匆匆交待幾句,大步流星地往後園而去,轉過假山,遲疑了一下,放慢了腳步。

每年夏季隨皇阿瑪巡幸塞外,是他的榮寵,也是慣例了,早已失去新鮮。這一次卻不同,他心中悄悄存了一份喜悅一份期待,發現草原的天空比想的更加高遠蔚藍,人羣比以往更加風趣熱鬧,仔細地採擷起片片點滴放入信中,然後在等待中猜想她在做什麼。她喜歡上竹林中的小屋,她的對聯,她的故事,她不肯明言的關懷,甚至那幾分別扭和刁難,所有的一切都叫他滿心歡喜。想到這種歡喜將在未來的日子裡綿延不絕,已經是一種幸福。

她正懶懶地靠在椅上,一手托腮,一手翻卷,目不斜視,渾然忘我,忽而微微點頭,忽而暗自嘆息,忽而輕輕失笑,忽而蹙眉沉思。

他止住腳步,靜靜地望着,竟是癡了。這個府邸,這個院子,還要有了這麼個人,纔是家的感覺。

楚言幽幽地嘆出一口氣。“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爲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堪比化蝶的浪漫結局!

不似西方的愛情悲劇,空留無盡的悔恨和控訴,在中國,悲劇故事永遠會留下一個光明的小尾巴,教人寄希望於死後於鬼神於來生。這就是爲什麼有人說中國是一個“樂觀”的民族吧。然而,不論在東方還是西方的文學作品中,似乎都只有死亡,才能使愛情永恆。當事者總是必須付出無法挽回的巨大代價,才能證明愛情之純潔偉大勇敢堅貞麼?想起那句“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韌,便作旦夕間”,心中仍是隱隱作痛。幸而,他和她都夠清醒夠聰明,不能“結髮同枕蓆”,也不會真去期望“黃泉共爲友”。

眼睛有些發澀,她伸出手指輕輕按揉眼角,猛然間,門口那個身影直撞進心底。是他,還是他?

微微一愣,楚言臉上堆起笑容:“你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十三阿哥咧嘴一笑,幾步來到她跟前,眼中閃耀着奇異的光芒。

楚言不敢與之對視,藉着合上書本輕輕垂下眼簾,緩緩站起身:“幾時回來的?見過太后沒有?太后可是時常唸叨着十三爺。”

“待我梳洗一下,換身衣服,就同你一起進宮給太后請安,可好?”十三阿哥眉眼都是笑,高聲喚人。

“啊?”楚言暗罵自掘墳墓,連忙推辭:“不好。我不耐煩被人笑話。”

十三阿哥笑得更加開懷:“那,我辦完差事再進宮。”

秦柱拿來水盆毛巾,十三阿哥走進裡間梳洗,卻仍不住地同她說話,東拉西扯地問這問那。

楚言坐立不安,像是被人贓俱獲的小偷,一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猶豫時,十三阿哥已經走了出來,一邊把挽上去的衣袖放下,一邊笑問:“聽秦柱說,你很喜歡這個小院。”

“是。有書有竹,清靜雅緻,是個怡情養性的好地方。”楚言老實稱讚。

“秦柱說,你給這地方起了名字?快說來聽聽。這兩頭還缺兩個匾額,可有了好的?”

楚言咬咬牙,很暴力地想一把把秦柱抓過來,用針線把他的嘴巴縫上,假笑着答道:“匾額倒有兩個現成的,不知十三爺喜不喜歡。這邊有芭蕉海棠,可以用‘怡紅快綠’,那頭千竿修竹,就叫‘有鳳來儀’。”

十三阿哥想了想:“有點意思。怎麼說是現成的?”

楚言笑道:“早先,南邊有一個大戶人家,有一個極好的園子,裡面就有兩處地方用了這麼兩塊匾額,是他家一位公子擬的。那位公子有些文才,詩畫倒還罷了,最出名的是他愛吃丫頭女子臉上的胭脂。”

十三阿哥愣了一下,摸摸鼻子,咧咧嘴:“‘怡紅快綠’不好,太脂粉氣。你再想一個來。”

“我哪裡會這個?”楚言搖頭,想起什麼又說:“‘怡’倒是個好字。快樂,多好的意思!”後來,雍正封這個弟弟做“怡親王”,是不是希望他能夠活得快樂一些?

十三阿哥微偏着頭,看着她笑:“既然你喜歡,就留着這個字。嗯,你剛纔說這是個怡情養性的好地方,乾脆,就叫‘怡情小築’,如何?”

“十三爺說好就好。”

“既是我想的,字你來寫。”十三阿哥說着就要鋪紙磨墨。

楚言被嚇得不輕:“不成!我的字能給人看麼?我好容易清閒一陣子,十三爺別害我。”

十三阿哥邊笑邊搖頭:“你怕四哥又逼你煉字?怪不得老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說實話,四哥教訓起人那勁頭,我也怕呢。要不,咱們乾脆去請他寫這幾個字。他要是嫌寫得不好,自個兒關門煉字,與咱們無關。天下照樣太平!”

楚言聽他說得有趣,不由笑道:“你們好哥哥好弟弟,愛怎樣怎樣,不與我相干。”

十三阿哥斜着眼望了她笑:“我偏告訴四哥,是你的主意。”

“我原以爲十三爺是個好人。”

“我可不想做什麼好人,我只想做一個有福之人。”

楚言的笑容微微一僵:“十三爺當然是有福氣的。”

雙眼緊緊望住她,慢慢走近,直到幾乎可以感覺到她的氣息,他低聲笑道:“是,我是個有福的。”

楚言雙頰火熱,不知該如何作答,眼睛四下亂掃,只盼趕緊換一個話題,猛然間看見一物,忙指着笑問:“十三爺的玉佩怎麼換了個穗子?”

十三阿哥把腰間的白玉玉佩提起來,一臉惋惜:“說起這個,可算是我這回去塞外的第二件倒黴事。原先那個穗子也不知怎麼就斷了。穗子還罷了,了不得再求八妹妹九妹妹打一條,最可惜的是原先穗子上墜的那塊石頭,竟然找不到了。那還是我頭一回隨皇阿瑪去塞外,四哥陪着我四處騎馬轉悠,在一條幹涸的小河牀拾的。我愛那花紋奇特,央了好半天,才求得四哥答應送給我。也是那年,皇阿瑪賞了我這塊玉佩,求額娘給打了一條穗子,把那塊石頭也拴在上面。”

“石頭還罷了,興許還能拾到。敏妃娘娘親手打的穗子弄壞了,纔是可惜!”楚言倒還記得那塊小小的鵝卵石,白玉一般,當中灰色藍色綠色點狀雜質構成橢圓星雲狀花紋。三色絲線被敏妃巧妙地搭配着,使得玉佩卵石穗子渾然一體。

十三阿哥搖搖頭,慶幸道:“額娘打的那條舊了,我收了起來,央着兩個妹妹照樣又打了一條。要真是把額孃親手打的穗子弄壞了,纔是該死!那樣的石頭,後來再也沒見過——可惜了!”

“既然丟了,也沒法子。依我看,十三爺也不是真在乎那塊石頭,不過是懷念那些往事。下回遇上四爺一同去塞外,拉着他出去轉悠,再拾一塊,興許還能遇上更好的。昨日再來,又是一段新的念想。”

十三阿哥點點頭,別有深意:“倒是你想得通透。只不過,再拾一塊,也不是從前那快了,是麼?”

楚言一愣,低頭想了想,慢慢說道:“是。只是,既然原先那塊石頭再也回不來了,傷心也是白搭。何不把它收在記憶裡,記住它,記住那些日子,記住那些歡喜?”

十三阿哥怔了怔,隨即笑道:“是,多謝你替我排解。你若會打穗子,替我打一條可好?”

“我的手笨,女紅一點不成。你求我,我只好替你去求冰玉。”

十三阿哥連連擺手:“別,冰玉做的東西我可不敢戴。惹不起納爾蘇。”

“納爾蘇每天纏着你比試摔跤,豈不熱鬧?”

“哎,你不懂,我已經打不過他了。”

楚言大笑起來,指着說:“這條也很好,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手也巧。”只是顏色不大好,花樣也太麻煩,有些喧賓奪主。

“皇阿瑪身邊有個叫玉梨的丫頭,同王興要好,怕我爲了穗子的事兒怪罪王興,悄悄做了這個換上。我不喜歡,可也不好就這麼扯下來,一來顯得小氣,也讓他們不安心。”十三阿哥怕她多心,連忙細細解說原委,一邊小心她的神色,見她微微點頭全不在意,放下心來。

想起與那位玉梨姑娘的一面之緣,楚言心裡隱隱有些明白,只是微笑。

“人無完人,不會女紅也算不得什麼,我早料想你不耐煩那些。拼着挨一頓埋怨,我再去求八妹妹九妹妹。” 十三阿哥拿起她原先看的那本《樂府詩集》:“方纔看到什麼了?怎麼象是悶悶不樂?”

在這窗口看書,有時不小心就被風吹亂書頁,楚言隨手拾了一片竹葉作書籤。十三阿哥信手一翻:“《孔雀東南飛》?這個慘了點。”

楚言臉色有些不自然,想了想笑道:“我正有一問,要考考十三爺。”

51.故人55.兄弟之間26.糾紛15.月涼如水36.五爺懷湘10.放聲歌唱34.隨喜63.玲瓏女兒心31.女人的命運25.心若浮雲25.心若浮雲57.失落63.玲瓏女兒心42.傷逝38.九爺接招57.失落68.剛烈33.明前龍井41.風生水起34.隨喜25.心若浮雲59.分手20.心疼14.我說八爺23.守望10.放聲歌唱70.聖心73.替身56.八福晉71.賭27.黑馬34.隨喜17.小試牛刀33.明前龍井39.手足之情16.相敬如賓15.月涼如水9.捱打28.約定71.賭1.緣起48.一物降一物45.秦淮河40.特殊禮物5.初見康熙47.無事忙42.傷逝13.傷害35.家的感覺22.情之所鍾9.捱打74.長亭74.長亭48.一物降一物74.長亭61.釵頭鳳1.緣起1.緣起51.故人53.挫折52.麻煩17.小試牛刀60.怡情小築9.捱打25.心若浮雲38.九爺接招73.替身12.悠悠我心69.錯46.戀人之間70.聖心2.穿越64.逃亡之路51.故人53.挫折46.戀人之間2.穿越73.替身36.五爺懷湘66.溫情40.特殊禮物34.隨喜73.替身9.捱打49.變故72.一輩子27.黑馬19.風波45.秦淮河50.偷香66.溫情66.溫情33.明前龍井32.家務事22.情之所鍾55.兄弟之間44.荊釵47.無事忙65.玉佩關情59.分手
51.故人55.兄弟之間26.糾紛15.月涼如水36.五爺懷湘10.放聲歌唱34.隨喜63.玲瓏女兒心31.女人的命運25.心若浮雲25.心若浮雲57.失落63.玲瓏女兒心42.傷逝38.九爺接招57.失落68.剛烈33.明前龍井41.風生水起34.隨喜25.心若浮雲59.分手20.心疼14.我說八爺23.守望10.放聲歌唱70.聖心73.替身56.八福晉71.賭27.黑馬34.隨喜17.小試牛刀33.明前龍井39.手足之情16.相敬如賓15.月涼如水9.捱打28.約定71.賭1.緣起48.一物降一物45.秦淮河40.特殊禮物5.初見康熙47.無事忙42.傷逝13.傷害35.家的感覺22.情之所鍾9.捱打74.長亭74.長亭48.一物降一物74.長亭61.釵頭鳳1.緣起1.緣起51.故人53.挫折52.麻煩17.小試牛刀60.怡情小築9.捱打25.心若浮雲38.九爺接招73.替身12.悠悠我心69.錯46.戀人之間70.聖心2.穿越64.逃亡之路51.故人53.挫折46.戀人之間2.穿越73.替身36.五爺懷湘66.溫情40.特殊禮物34.隨喜73.替身9.捱打49.變故72.一輩子27.黑馬19.風波45.秦淮河50.偷香66.溫情66.溫情33.明前龍井32.家務事22.情之所鍾55.兄弟之間44.荊釵47.無事忙65.玉佩關情59.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