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室明月。
夜璃歌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婆娑樹影。
垂下眸子,看着自己修長白皙的手指,她忽然笑了。
不動殺念。
曾經,她也這樣想來着。
但,行走於世,手掌權勢,不動殺念,真的能夠行得通麼?
佛家的禪理雖然高深,怕只怕,救不了世間人心。
她忽然有些疲倦。
於是回到牀榻邊,側身躺下,挨着枕頭,很快睡去。
夢裡,有幽幽咽咽的泉吟,涓涓淌過心房。
清晨,滿室清明,她睜開眼眸,聽着外面鳥兒的鳴聲,忽然心生歸意。
不是回他那裡去,而是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沒有人知曉的地方,重新開始。
抹掉過去所有的一切。
可以嗎?
可以嗎?
真地可以嗎?
就在她歡呼雀躍着,想將想法實現時,哪曉得剛剛走出室門,主持便領着數名弟子遞了上來:“施主,門外輦駕已至。”
夜璃歌不由瞪大雙眼——這麼快嗎?竟然這麼快?
便又要回那萬丈紅塵中去?她能說不要嗎?嘴脣動了動,她卻到底什麼都沒說,只輕嘆一聲,從方丈身邊走過。
世間皆道,富貴無邊,是極大的福氣,只有她才領會得,或許那清山綠水中的自在,對她而言更具誘惑力。
只是——
偶爾想起他,心中還是會扯得淺淺地痛,如果這痛斷不了根,她就得回他身邊去。
一步踏出寺門,便聽得呼聲一片:“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一見這陣勢,夜璃歌的雙眸忽然變得深了——傅滄泓,你是怕我逃走麼?竟然用這樣的方案,將我“請”回宮中。
“娘娘,請上轎吧。”一名宮侍跪下地,近前幾步,臉上滿是諂媚。
夜璃歌卻徑直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並沒有多瞧他一眼。
掀開布簾,她坐入轎中,耳聽得外面有宮侍揚聲喊道:“起駕——”
輦轎晃晃悠悠,朝前而去,兩旁的風光無限秀美,夜璃歌卻突然失去了觀賞的情致。
不過如斯而已。
輦駕穿過宮門,直至龍赫殿前,早有宮侍迎上前來,打起簾子。
夜璃歌從轎中下來,還未站穩,傅延祈便歡呼雀躍着飛奔過來,眼中滿是亮色——“母后,母后!”
不知道爲什麼,看着這樣的他,夜璃歌眸中忽然怔怔地落下淚來。
“母后?”傅延祈嚇了一大跳,趕緊擡手替她拭去腮邊淚水,“母后你這是怎麼了?”
夜璃歌任他拉拽着,眸中淚水成串兒地往下落。
“祈兒。”傅滄泓近前,把小延祈拉到一旁,看着夜璃歌輕聲道,“你且進去歇歇吧,我命人準備了你最喜歡的桂花粥。”
夜璃歌沒作聲,略點了點頭,朝龍赫殿走去。
進得殿內,卻見桌椅擺設一如從前,一鍋桂花粥放在桌上,嫋嫋地冒着香氣,夜璃歌近前坐下,拿起調羹,慢慢地喝着,傅延祈和安陽青璃都湊到門邊看着她,卻不敢進屋。
“父皇,你說母后爲什麼不開心?”
傅滄泓不言語——其實她每過一段時間,便需要獨處,至於爲什麼,他也從來沒有細問過。
“母后好奇怪。”
“不許亂說。”傅滄泓生嗔地瞪了他一眼,“你回側殿去。”
“嗯。”傅延祈點點頭,轉身跑開,單留下傅滄泓一人,始終立在門邊,靜默地看着她。
他不由緩緩地擡起手,放在胸前,然後一點點加大力度,似乎只有這樣的方式,才能湮寂胸中的悶痛。
每次看到她的時候,想起她的時候,就會莫明其妙地痛。
也許是前世種下的孽,今生盤成的結,不管她離自己多遠,心中總是有一分不捨。
當它愈是遭遇外力撞擊,這分不捨反而愈重。
過了許久,夜璃歌終於喝完粥,她站起身來,走向傅滄泓,然後張臂將他抱住。
“好了嗎?”他擡手拍拍她的後背。
“嗯。”她點頭。
“如果沒好,就去睡覺。”
“嗯。”這一刻的她,乖得像個孩子,全然沒有平時囂張跋扈的模樣。
兩人纏綿半晌,夜璃歌方纔推開他,讓姣杏兒準備衣物,沐浴更衣。
溫泉池裡煙霧繚繞,看不清人的面孔,斜倚在大理石池沿上,夜璃歌徹底放鬆心神,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已經睡去,再醒來時,卻是在他的懷中。
只略略一動身體,便感覺他的雙臂像鐵箍一般緊緊地鎖着自己。
“滄泓?”她略感不安地喊了聲。
“別亂動,乖。”
於是,她不再說話,任由時光從兩人間淡淡地淌過。
……
七月七日七。
拿着手中那張字條,火狼反反覆覆地念叨着——這是什麼意思呢?
七月七日七?
副將藍定走過來,雙手當胸一抱:“統領。”
火狼折起紙條,放入袖中:“情況如何?”
“回統領,一切平靜。”
“不可大意。”
“是。”
“另外,在京郊各大營中抽調最精銳的將兵,入駐皇城。”
“這——”藍定卻面現難色。
“怎麼?”
“京郊各營中,如今集聚了越來越多的官有子弟,兵馬刀弓不行,卻習得一身紈絝之氣,倘若令其進皇城,非但無益,反而,反而會擾亂風化。”
火狼點點頭:“你所言確實有理,那這樣,便在最近所中的幾屆武舉人中選擇出類拔萃的。”
“是,統領。”
藍定去後,又有數名將領前來報事,火狼分別作了處理,眼見着夜色已然黑盡,有值班士兵送來飯菜,火狼踞案而食,剛吃了兩口,卻聽外面響起一個嬌柔的女聲:“我可以進來嗎?”
火狼頓時渾身一震,好像是被雷電劈中,趕緊擱下筷子,往嘴邊抹了兩下:“進,進來。”
說起來也真奇怪,在士兵們面前,抑或是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能保持鎮靜,唯獨聽到這個聲音,他就會莫明地頭皮發漲,渾身格外難受。
瞬而,女子的身影已如一抹輕風般翩然而進。
她目光往桌案上一掃,已經有了輕嗔之意:“怎麼又吃這些沒營養的東西?”
火狼只好傻笑。
“我給你燉了雞湯,來嚐嚐。”女子說着近前,將一個熱騰騰的瓦罐擱在桌上,揭開蓋子,拿過火狼的碗,盛滿湯汁,再遞給他。
火狼喝了一口,卻燙得立刻跳了起來。
“慢點。”紀飛煙生嗔地瞪他一眼,“罐裡還有的是。”
“對了,”火狼一邊喝湯,一邊看着紀飛煙道,“我有好些日子沒去瞧你,你最近還好吧?”
“還好。”
“那些太監,宮侍,有沒有欺負你?”
“沒有。”紀飛煙搖頭。
等他吃完,紀飛煙方細細地收拾東西,就在她準備離去之時,火狼忽然伸手抓住她纖細的腕,火速將一個東西塞入她掌中。
紀飛煙倒不理論,掖好袖子,提着空瓦罐走了出去。
直轉到假山後,她方纔停下,將那東西從袖中掏出來一看,才瞧清楚,那竟然是一個明晃晃金燦燦的鐲子——漂亮的女子不由勾起脣角,微微地笑了——這傻漢子哦,什麼時候也“開竅”了?
她不知道,她在想着心上人偷偷笑的時候,一雙眼睛正冷然地將她的一舉一動盡收眸底。
——或許,從這個女人身上,能夠打開豁口?殺某人一個措手不及?
要知道,沉溺於感情中的女人,可是最好騙的。
只要拿住了她的“軟肋”,想讓她做什麼,她就會乖乖地去做什麼。
帶着滿懷的甜蜜,紀飛煙回到紫荷院,主是一處很小很小的院落,平時少有人來,不過卻合了紀飛煙的意——自從心中有了火狼之後,她整個人變得安恬了許多,只願意呆在院子裡,替他打理一些瑣碎的事——其實,那些事打不打理都沒什麼區別,只是她願意做,極願意做——
當你愛上一個人時,爲他(她)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的。
此時,這個漂亮的女子正盤膝坐在桌邊,一針一線縫着件簇新的袍子,絲毫沒有注意到,窗外多了道黑影……
……
火狼是到第二天晚上,才知道紀飛煙出事了。
當他踏進空蕩蕩的屋子,看着那件縫了一半的衣袍時,整個人都呆住了——在這宮裡,還有什麼人,會對她下手?
他並不敢聲張,也不願聲張,而是自己一個人,找遍了御花園的每個角落,最終一無所獲,只得鬱郁回到自己房中。
接下來的幾日,火狼沒一刻安寧,心裡亂麻麻一片,而那個背後下黑手的人,彷彿也存心要他難受,竟沒給他半點消息,讓他在煎熬中度過每一分每一秒。
就在火狼的情緒臨近崩潰時,終於,一張紙箋出現在他的案頭。
“想你愛的女人沒事,便按上面說的去做。”
火狼從喉嚨裡擠出聲冷笑——威脅?
是不是太小視我了?
但是第二夜,他便笑不出來了——一根斷掉的小手指出現在他的桌案上,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一向極其鎮定的火狼,這一次真地失去方寸——可是,對方要他做的事,卻比殺了他更難受。
怎麼辦?
該怎麼辦?
一方是他最愛的人,一方是忠義,他該如何選擇?
這一晚,火狼將自己關在房中,天明走出房門時,雙眼已然變得通紅。
像草原上的狼一樣紅。
“火統領。”藍定看見他這個模樣,忍不住關切地道,“您,您不要緊吧。”
火狼擺手,嗓音嘶啞地道:“你去,將值守龍赫殿的禁軍統統召來。”
“什麼?”藍定大大地吃了一驚——龍赫殿禁軍,向來只由皇帝直率,其他人無旨,不能擅動。
“我讓你去,你便去。”火狼嗓音低沉,含着股堅執,藍定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語,遵命而去。
沒多時,原本值守龍赫殿的數十名禁軍齊齊聚集到一塊兒,默然無聲。
火狼擡起頭,朝清曠的天空看了一眼。
他一點都不願意,一點都不願意這樣做,可是——
“你們——”當他準備下達命令時,一股奇怪的力量阻止了他,衆禁軍看着他們統領的手僵滯在半空,久久不動。
許久之後火狼的手臂重新垂落,目視於地:“你們走吧。”
禁軍們面面相覷——不知道這一瞬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火狼的臉色很灰敗,像是打了一場極端激烈的仗。
當所有人都離開之後,他忽然朝對面的牆壁衝了過去,然後重重一拳,打在冰冷的牆面上。
沒有人看見,兩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滾落,“啪噠”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