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夜璃歌眼中浮出絲悻色,一句話已然送到脣邊——“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可她到底壓了下去——說好說歹,這個年輕男子總是一國太子,縱然再怎麼不成器,滿京裡上下,卻依然有很多人寵着他,擡舉着他。
其中最寵溺他的,莫過於皇后董顏。
只是安陽涪頊,你明不明白,那些說你好話的人,未必是爲你好,那些不肯奉承你的人,也未必對你不恭。
養在深宮中的你,不識人心險惡,不知世態炎涼,更不諳皇位四周,那重重波詭雲譎。
已經活到二十二歲上的你,卻依然長期處在董皇后過於嚴密的保護下,從來沒有見過真實的世界是什麼模樣。
從心智上論……你,不過是個孩子罷了。
“璃歌……”安陽涪頊也隱隱察覺到了什麼,不由伸手扯扯她的衣袖,目光中帶着幾絲乞憐,全無一國太子應有的威儀,“你生氣了?”
脣角微微勾起,夜璃歌卻淺淺地笑了。螓首微搖:“沒有,太子殿下,時間晚了,回房歇息去吧。”
太子殿下?安陽涪頊敏感地察覺到她的疏離,心下更加惶亂,眼巴巴地看着她,卻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回去吧,”夜璃歌再次瞥了他一眼,心下不忍,口氣變得和軟,“功課之事,不必放在心上,明兒再說吧。”
安陽涪頊卻只是扯着她的袖子,不肯鬆開,滿心裡千言萬語,卻道不出一個字來。
“你怎麼了?”夜璃歌察覺到他情緒的低落,心下又是一聲嘆息。
兩滴眼淚從安陽涪頊眸中落下,砸在她的手背上。
夜璃歌心中一緊——很多時候,看到眼前這個男子,她覺得他就像是一個無助的孩子,在巨浪滔天的江面上隨波逐流,一會兒被拋上頂端,一會兒被壓下谷底,卻只能扎煞着手,毫無反抗的餘地。
從前,見着這樣的男人,她向來是不屑的,調頭便走,絕不再多看一眼,獨獨面對這個男人之時,她心中會生出那麼些不忍。
或許,是因爲她瞧見了他的敦厚與善良,抑或許,純粹是因爲天性裡的驕傲吧。
她覺着自己多多少少有那麼一些義務,將他帶回“正途”,只是安陽涪頊,若你再這麼着下去,縱然是神仙,也難將你點化。
“做功課很累,是麼?”她瞧着他,冷着嗓音兒開口,決心最後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搖頭。
“那你爲什麼就不能定下心來,做一個太子該做的事?!”夜璃歌的口氣陡然變得嚴厲!
“我……”安陽涪頊唰地擡頭看她,欲近不敢,欲遠不捨。
“我們,定個約定吧。”
“什麼?”
“倘若你在一月內學完整本《治國方略》,我便帶你前往九華山拜謁原平公,讓他授你兵家常勝之法,如何?”
安陽涪頊雙眸一亮,重重咬住脣瓣,半晌用力點頭:“好,我答應你!”
“擊掌爲誓!”
“啪——”,脆亮的掌聲,在夜色裡聽去,格外清晰。
有了這個約定,安陽涪頊晦暗的眼神兒總算變得清亮,整個人也有了活氣,戀戀不捨地向夜璃歌道了晚安,這才一步三回首地去了。
被他這麼一廝纏,又過去了大半個時辰,夜璃歌不敢耽擱,三步並作兩步,登上閣樓,掀起珠簾入內,腳下便重重一絆,差點跌倒。
“誰?”夜璃歌俯身,探手去摸,一股大力驟然襲來,猛地將她拽入懷中。
撲面而來的氣息,讓夜璃歌倏地辯明對方的身份:“小嗷?”
“嗚嗚——”他輕喘一聲,翻身將她壓在地板上。
“怎麼沒有點燈?”夜璃歌一手撐住他結實的胸膛,輕聲問道。
回答她的,是他更加濁重的喘息。
“傅滄驁!”以從未有過的嚴厲口吻,夜璃歌重重地喊了他一聲,“你給我站起來!”
他不動,壓住她的身子沉得像座山。
“我生氣了!”夜璃歌火大地喊了一聲。
他還是不動。
“我討厭你!”
這四個字,像四柄匕首般,筆直刺中傅滄驁的心臟,他渾身一抖,慢慢地移開了身子。
夜璃歌一骨碌翻身坐起,撲到桌邊點亮燭臺,朦朧燭光映出傅滄驁那張毛髮篷亂的臉——他的雙眼,像深黑的暗夜,裡邊漩涌着股股暗流。
將燭臺放在地板上,夜璃歌盤膝而坐,沒有絲毫躲閃地注視着他,他亦看着她。
對於一個沒有經過後天教化,不善於用語言表達心中感受的人,言辭是非常有限的,她唯一的辦法,只能用眼神,和他交流思想,向他表示自己的不滿。
從前,這樣的交流總是很有效的,但是最近,她發現他的成長,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控制範圍。
或許,像他這樣的男人,是應該屬於森林,屬於草原,屬於天空,屬於一個更宏大世界的,她不該因爲心中那“一念之仁”,將他禁錮在自己身邊,反而讓他失去自由和快樂,一門心思只放在自己身上。
“你走吧。”思慮良久,她只能說出這麼三個字。
別的詞兒不懂,這三個字,他卻聽明白了,當下雙眸一凜,騰騰的怒焰便躥將起來。
是殺意。
刻骨的殺意就像支支利箭,自他全身上下,激射向四面八方。
她看着他鐵拳緊握,額頭上青筋爆起,不知道下一秒,便會做出什麼事來。
若是尋常女子,定然已經嚇得驚叫,甚至是昏死,可夜璃歌卻泰然如山般,四平八穩地看着他,緋紅脣間字字清晰:“你要——殺我?”
又是四個字出口,卻恍若一道劈雷落進傅滄驁心中,震散了他滿腔的戾氣。
呆呆地看了她良久,他忽然發一聲喊,縱身從半敞的軒窗裡飛了出去……
留在屋中的夜璃歌渾身大汗淋漓,猛地癱軟在地——剛纔那一瞬,她的反應,只是出於長期征戰生涯養成的本能,而她自己,是全然沒有絲毫把握,能夠控制住他的。
倘若他潛抑在骨子裡的狂蠻一時發作,要伸手擰斷她的脖子,也不是不可能。
他就像是一隻奔躥在萬里荒原上的獵豹,根本不受任何力量的約束。
哪怕是她,夜璃歌。
傅滄驁走了,夜璃歌卻一夜未眠,反反覆覆不停地做着噩夢,一時看見傅滄泓與安陽涪頊仗劍決鬥,兩人俱是一身鮮血;一時看見傅滄驁落入重重陷阱,仰天嘶嚎;一時又看見父親立於危城之上,身前飛蝗如雨……
天剛矇矇亮,她便起了身,腦袋悶悶鈍鈍地痛,就像被刀子扎過,胡亂梳洗了一下,夜璃歌下了木梯,便往碧倚樓而去——按照家中規矩,每天這個時候,她應當前往父親母親宿處問安。
不想她起得早,夜天諍似乎起得更早,已在樓前的卵石地上練功,腳踏方圓,頭頂七星,吐氣納息,面色沉穩。
夜璃歌不敢打擾,垂手躬立於一旁,直到父親合掌收功,方纔上前執禮道:“父親大人早安。”
從袖中抽出方柔巾,夜天諍拭去頭上汗珠,兩眼往她臉上掃了掃:“怎麼,昨晚沒有睡好?”
“是。”在父親面前,夜璃歌倒也不想虛瞞。
擡頭看了看已經漸漸明亮起來的天空,夜天諍悠悠言道:“今日倒是個好天,去郊外散散心吧。”
“散心?”不意父親竟說出這麼番話來,夜璃歌不由一怔。
“是啊,”夜天諍點點頭,“爲父這些日子瞧着,你關在家裡頭也怪悶的,出去走走吧。”
聽出父親話中的體貼之意,夜璃歌心中微暖,當下斂袖再拜,答應一聲“是”。
“不過——”夜天諍話鋒一轉,又再次言道,“最好換一身裝束。”
夜璃歌低頭看看自己,頓時明白過來——這夜府門外頭,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看着,倘若她就這麼出去,不定又要生出多少閒話來。
辭別父親後,夜璃歌轉回碧倚樓,找出身昔日在軍中常穿的騎裝,細細兒換過,又將滿頭青絲挽成髻子,對鏡看時,自己已然變成一個年輕英俊的公子,猶怕掩不過,再取妝盒細改面容,已與素常大爲不同,縱使是熟慣的人站在面前,只怕也難以認出。
夜璃歌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向壁上取下驚虹劍,懸於腰間,復下樓出府而去。
炎京城中還是一如既往地熱鬧,小販們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孩童們歡快的笑聲,茶樓裡說書先生的嗓門兒,以及某處偶爾傳來的絲竹樂聲,構成了炎京城獨有的市井風情……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夜璃歌沉鬱多日的心情,總算釋解了些,好比那烏雲沉沉的天空,被鼓盪的風吹去,露出些許陽光……
可是……
十數年養成的敏銳,讓她察覺出來自背後的異樣。
聲色不動,夜璃歌仍舊不緊不慢地走着,在一處小攤前停下,拿起面琉璃小花鏡,藉着其反光,迅速瞧清跟在後面的人。
是個毫不起眼的青年男子。
如果不是他那雙精光內斂的眸子,幾乎將夜璃歌給糊弄了過去。
只是——低頭看看自己的妝扮,夜璃歌眸中閃過絲不解——她自認今日的妝容無懈可擊,爲什麼還是把盯梢的給引來了?這人,又是哪一路的?
從腰間摸出五個銅子兒,買下琉璃鏡,隨意揣入囊中,夜璃歌揹負雙手,再次向前走去。
出西城門後,道上的行人便略漸稀少,兩旁也不再是擠擠挨挨的民居,而替換爲逶迤起伏的小山丘。
炎京地處南邊,氣候偏暖,即使是初秋天氣,草叢裡也隨處可見雜色的小野花,渲染出蓬勃的生氣來。
沙沙沙……草叢裡有聲響兒躥過,飛快掠向前方。
夜璃歌心中一驚,幾乎不假思索,腳不沾地地跟了上去。
她能夠斷定,那潛伏在草叢裡的,定然是訓練有素的暗探,只是這光天白日的,什麼暗探會在這地兒鬼祟行動?
不知不覺間,夜璃歌已經離開主幹道,行入樹蔭繁密的野樹林。
轉過兩株高大的樅樹,對方忽然聲息俱無。
夜璃歌一震,頓時立穩身形,將驚虹劍拿在手裡,“唰”地一聲拔劍出鞘!
颯颯山風掃過,頭上的樹葉兒嘩嘩響成一片。
夜璃歌側耳細聽着,眸中滿是警惕之色。
“若此處果設有陷阱,此時拔劍,還來得及麼?”
一個冷峭的嗓音陡然從密林間傳來。
夜璃歌先是一驚,繃緊的心絃卻驟然一鬆,接着,整個人就像剛剛張開花瓣的骨朵兒,四肢百骸,均微微地悸顫起來。
是他!
是他!
雖只數日不見,卻彷彿已經隔了千年萬年!
若是尋常女子,早已張開雙臂飛撲過去。
可她是夜璃歌,縱使心中情-欲高熾,臉上卻仍舊是淡淡的。
那逆光而來的男子,脣角挑起絲悠悠的苦笑——
從千里之外趕來,心愛女子的表現,卻是那般地淡定。
沒有飛上雲端的喜色,沒有滿眸洋溢的柔情蜜意,只是冷然。
一種讓他看了,都不禁心疼得發酸的冷然。
因爲他太清楚,那種冷然從何而來。
那是一種常年踩在生死極限處掙扎磨礪出來的冷然,帶着世間人所不能理解的殘酷與蕭殺。
可是他卻懂。
正因爲懂,所以才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