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京城各個衙門所有的帳薄,大人,您可是要全部自己審覈?”
看了一眼桌上那堆疊得厚厚的帳冊,付真遠不由略略皺起眉頭——饒是他有多年管理錢莊帳薄的經驗,看着這些帳冊也頗覺頭痛,更何況嚴思語本是文官,於經濟之道一竅不通。
“不妨事。”嚴思語擺擺手,“不是讓你給我推薦兩個人嗎?四個人一起查,便會快很多。”
“是,大人。”
……
“想不到,嚴思語那個傢伙如此的不消停,剛剛興修了博藝館,編撰了《洪聞博覽》,如今又弄出什麼新聞來,要查京中各個衙司的帳冊,話說回來,哪個衙裡沒有一本爛帳,要是他查出什麼來,蔡大人,蔡大人……”
蔡明捷坐在太師椅上,輕輕拈着鬍鬚,嚴思語動作之快,確乎是在他的意料之外,原本想着前幾樁事夠他忙活一陣,哪曉得這個傢伙還真是不消停,很會自己給自己找事做,居然又向皇帝請旨,要嚴查各級衙門的帳冊。
他這麼做,是什麼意思呢?
爲國庫增加收益?博取皇帝信賴?還是藉機安插自己的人手?抑或者——
蔡明捷覺得,自己是越來越看不懂這個人了——一般人爲官,要麼是求加官進爵,要麼圖個光宗耀祖,要麼就是——可是這個人,他到底想要什麼呢?
蔡明捷覺得自己想破腦子,也猜不透他的動機。
只是面前的人還在不停地嚷嚷:“蔡大人,蔡大人,蔡大人吶,您倒是給個話兒啊。”
“給什麼話兒?”
“瞧您這說的,往常下官可是,下官可是……”
看着對方那張油光光的臉,蔡明捷眸裡閃過絲冷笑——他知道他言下之意,只是,如果真出了什麼事,嚴思語非要查,他也是擋不住的。
但是眼下,他卻並不願意這一幫子跟着自己的狗腿散了夥,再怎麼樣,得撫慰撫慰他們。
“好了。”
淡淡的兩個字,便讓對方沉默下來。
“你自己的家底,不也豐厚得很嗎?不拘從哪裡挪些銀子過來,先填上這樁虧空,等他們查完了,你才挪回去,不就得了?”
“這——”對方那雙小小的眼珠頓時一亮,“下官知道了。”
看着那消失在院門處的身影,蔡明捷眼裡閃過絲不屑——話說也奇了怪了,怎麼圍着自己打轉的,都是這起不入流的禍色?而嚴思語只憑着賢良的名頭,便能聚集那麼多的人材?
都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清則無徒,可他暗中調查嚴思語這麼久,硬是一點把柄都沒有。
嚴思語啊嚴思語,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世上小人多,故此對真君子的心思,反而愈發看不明白,因爲看不明白,所以就會胡亂猜測,再說這世間之人,都習慣用自己的目光去評判人,豈不知這樣,是最失水準的。
嚴思語確實什麼都沒想,他只是要全心全意地,完成心中那幅治國藍圖。
悉如傅滄泓所看到的那樣,他的確是個治國安邦的絕佳人才,不管什麼事,經他的手一打理,總是井然有序,分毫不亂,天下事樁樁件件,卻能在他手裡總出一個頭子來。
……
“聖旨到。”
“微臣接旨。”
“中樞嚴思語,勤敬國事,勞苦功高,朕特施恩,加賜紫光祿卿,世襲三代,再賜黃金一百兩,白銀一千兩。”
“微臣,謝皇上隆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嚴大人,您請起吧。”宮侍近前扶起嚴思語,臉上滿是笑意,“這再過一會兒,還有御賜的宴席,皇上還派了最好的御醫,來給您瞧身體哪。”
“這,這就不必了吧?”嚴思語更加受寵若驚。
“沒事,這都是您該當的,咱家從前,也常到馮大人府上傳旨,已經覺得他,是人尖裡的人尖了,想不到大人您,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嚴思語只是靜靜地聽着,未置可否。
又將宮侍請進屋內,喝了會兒茶,嚴思語方纔恭恭敬敬地將他禮送出門。
“老師。”一名學生走過來,略帶不滿地道,“學生真不明白,老師現在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滿朝官員,無不敬您三分,爲何還要對一個宮侍如此客氣?”
“你懂什麼?”嚴思語看了他一眼,“世人不官階,不分貧賤富貴,一律都是平等的。”
“啊?”學生覺得自己很是糊塗——平等的,是平等的嗎?
從前,他一直覺得,這個世界紛紛擾擾,熙熙攘攘,無非爲名爲利,直到投入嚴思語門下,他方纔相信,原來這世上,真有人是爲了踏實做事,不虛誇,不矯飾,亦不會用權勢壓人。
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中樞大人呢?
“做事吧。”
嚴思語仍然是那副謙沖平和的表情,彷彿他身上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可以處理得有如行雲流水,彷彿天下無論如何震盪,到得他的手裡,都可化作小小的微瀾。
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大智大慧,只能令所有人高山仰止,望塵莫及。
……
看着手中乾乾淨淨的帳冊,傅滄泓脣邊綻出一絲笑容。
“嚴思語,你果然沒有辜負朕的期望,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微臣不敢。”
“你連日操勞,可有倦乏之意?可需要一段時日休養。”
嚴思語仔細思忖了下,方道:“倘若皇上允可,下臣,還真有一事啓奏。”
“你且說來。”
“微臣,想請皇上爲微臣賜婚。”
賜婚?傅滄泓微微一愣,繼而笑道:“這可是個新鮮事,朕可從來沒有聽你提起,有什麼心上人。”
“從前微臣不說,是因爲時機不到,現在,京中各部衙規模已初具,縱使微臣暫時抽出身來,也可運作如常,所以微臣,纔想——”
“哦,”傅滄泓點頭,“那你且說來,讓朕聽聽看,是哪家的閨秀,如此好福氣。”
“從前,她也算是好人家的女兒,不過如今家道中落,又沒有了孃家人,所以微臣——”
“朕明白了,你是想讓朕,賜她一個出身,是也不是?”
“微臣叩謝皇上。”
“嗯,”傅滄泓點頭,“這樣吧,朕便下旨,賜封她爲郡主,再賜婚與你,如何?”
“微臣,叩謝皇上!”嚴思語曲膝跪下,衝着傅滄泓深深地叩了一個頭。
“你且回去吧,朕會命禮部再備一份厚禮與你。”
……
“想不到。”
“想不到什麼?”
“我以爲,嚴思語定然會否認當初那門姻事,因爲當年不過是一句承諾,並無實據,而如今,想成爲他夫人的,可是大有人在,可他卻如此念舊情,確實難得,難得。”
“聽你這口氣,好像這嚴思語,比朕還要出色?”
“倘若他會武藝,又諳兵法,確實比你更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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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傅滄泓不由挑高了眉尖,“那朕要慶幸了。”
“慶幸什麼?”
“慶幸沒有讓你們過多接觸,若不然,你們要是惺惺惜惺惺起來,朕可受不了。”
夫妻倆說着笑着,確實,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事情都比較順利,內宮外廷,幾乎再沒有什麼波折。
……
“思語,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當然。”
宛萍擡起一隻手,緊緊地捂着胸口,她原本已經想好,何時尋個由頭,向他辭別,悄悄回鄉下去,找個安靜的地方養老,卻沒有料到,沒有料到,會喜從天降。
“宛萍,若不是你當年對我不離不棄,一直鼓勵我好好讀書,考取功名,又怎會有今日的我?”
“思語……”
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忘卻了世間所有的一切。
“從前是我委屈了你。”
“不,”杜宛萍搖頭,“思語,我知道你滿腔才華未得施展,是以不願有任何束縛,可是現在,現在你已經得到了全天下人的認可,對嗎?”
“嗯。”嚴思語點頭,“只要,再完成最後幾件事,思語就算攜你離去,歸隱泉下,今生也無遺憾了。”
“思語,你真是這樣想的?你真地,一點都不留戀權位?”
嚴思語搖頭:“世間功名富貴,於我不過轉眼飛煙,我只是不忍辜負當年老師的囑託,所以立志要做一番事業,宛萍,就算咱們倆將來有了孩子,提起我這個爹爹,也不會讓他覺得丟臉了。”
“思語……”宛萍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成親?”蔡明捷將兩隻玉球拿在手裡,轉得“啪啪”直響,兩隻眼裡閃爍着燁燁精光,“想不到啊想不到,這看似聲不出氣不聞,溫吞水似的嚴書呆,居然樁樁件件,都趕在我們前頭。”
“老師?”
“嗯——”蔡明捷擺擺手,心思剎那間轉得快極了——如今,這嚴思語外有賢相之名,上承天思下順士林之心,地位權勢簡直穩如泰山。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
怎麼會有這樣連條縫隙都沒有的人呢?
難道他蔡明捷一生,註定了疲這人壓在頭上,永世不得翻身嗎?
“哎——”饒是他自負聰明,此時也不禁仰頭一聲長嘆。
“老師何必沮喪。”
“你這話什麼意思?”
“這人再強啊,也強不過天去,老師請仔細想想,嚴思語今年多大歲數了?”
“四,四十多了吧。”
“對啊,他都四十多了,膝下尚無一男半女,縱然贏得一身的榮耀富貴,也有誰來繼承呢?再則,就算他是智多星轉世,也有魂歸極樂……”
“住口!”蔡明捷一聲斷喝,“你且下去。”
“是是。”
待學生離去,蔡明捷方纔陷入沉思之中——他在這裡議論嚴思語的命長或者短,卻不知道,自己的命會葬送在哪一天,仔細想來,這人生盤算來盤算去,其實一點意思都沒有,縱然尊貴如皇帝,又能怎樣?不過數十載光陰,也就完結了。
心裡這樣想着,不由有些灰黯,但蔡明捷是何等樣的人?他這些年混跡官場,見慣了眉眼高低,成王敗寇之事,深知一時的盛,或者一時的衰,皆不足取,要想家業長盛不衰,還是得經營些別的門路……
活着,就得活出個人樣兒來,這是蔡明捷一生不變的信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