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璃歌醒來時,只看見一片高闊的天。
白雲嫋嫋,陽光明澄。
有細碎的風聲,從耳邊掠過。
微撐着身下的石頭,她坐起身來,看見那人,負手立於前方,俯瞰着叢叢蔚林。
一絲苦澀的笑,在脣邊綻開……竟然,沒有死嗎?
竟然,連死都不能嗎?
是誰救活了她?
是他嗎?
男子轉過了身,眼中卻是她從未有過的平靜。
傅滄泓,你不怪我嗎?不怪我如此殘忍,如此無情?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在第一時間,夜璃歌便感覺到了他的變化——戾氣,是那股從他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戾氣,不知何時,收得了無蹤跡。
不能不讓她驚訝。
他走過來,在她身旁單膝跪下,用一個男人最誠摯的眼神,深深地看着她。
“我的傷……”夜璃歌喃喃。
“已經痊癒。”
“是誰……救了我?”
“我不知道。”傅滄泓搖頭,“他從你的藥囊裡取出兩顆綠丸餵你服下,然後教我來此處尋磬竹水與太陽花。”
“磬竹水……太陽花?”夜璃歌眼中掠過絲震顫,剎那間明瞭了對方的身份——師傅,師傅,難道連你也,覺得弟子命不該絕,應當留存於世嗎?
“怎麼?你認識那個人?”
“他是——我的第三位師傅,鏡荒山人。”
傅滄泓一怔:“原來是他!我真是眼拙,竟沒能認出他來,錯過了領受教誨的機會。”
“三年前,鏡師傅便飄遊海外去了,竟想不到,會在此處出現……難道——”夜璃歌心念電轉——自己這位師傅,一向最擅長的便是星相,難道說他看出自己命中有劫,特地前來相救?還是師傅覺得,自己此番行止並不可取,有意點化?
“師傅他,可留下什麼話?”
“……沒有。”傅滄泓否認。
夜璃歌溜了他一眼,知其有意相瞞,卻也不多問,下了山石,朝遠處的山巒看了看:“我的傷既已痊癒,這金瑞,便不必去了,我們這便折返璃國,可好?”
“此間山景不錯,不如結廬在此小住數日,你覺得呢?”傅滄泓卻溫言道。
他這番話,大出夜璃歌意料,不由微微一愣:“你,你真想如此?”
“難道,你以爲我在騙你?”
夜璃歌沉默,心裡想的,卻是另一回事——在他們從璃國趕往金瑞的這些日子裡,在她昏迷不醒的時候,北宏,怎麼樣了呢?
他畢竟不是普通的男人,他畢竟是一國之君。
直到此時,她終於記起,自己從司空府裡追出來的理由——她不要他爲她冒險,她要勸說他折回北宏,等待時機。
是的,要等待時機。
滄泓,我愛你。
可是時機尚未成熟,我不能從璃國抽身而退,你也不能貿然向全天下宣佈我們的感情,我們要忍耐,我們要等待,若是過於急切得到彼此,其結果可能會適得其反。
傅滄泓靜靜地看着她,這一次,再沒有任何阻礙,他已經懂得了她的心思。
可是璃歌,你會等我嗎?
滄泓,我會等你,我一定會等你,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等你。
這是他們心靈的交流,沒有人聽得見。
並沒有多餘的言語,他們肩並着肩,向山下走去,九月的山風吹起他們的衣衫,穿過頭上的枝葉,發出簌簌的響聲。
……
鳳還鎮。
蹄聲得得,兩騎並綹而行,自街道那頭,緩緩而來。
“看哪,快看——”
路人、商販,紛紛伸長了脖子——好漂亮的人。
女子容顏絕美,男子風姿傾世,的確是極爲少見的一對璧人。
行至一家茶鋪前,男子翻下馬,卻不進店,舉步走到女子馬前,將手伸給她。
略略勾起脣,女子笑了,握住他的手,輕輕躍下馬背,兩人一齊,走進鋪門。
“小姐,公子,裡面請——”茶鋪夥計立即迎了上來,口中麻溜地道。
“有碧螺春嗎?”男子道。
“有有有。”夥計連連點頭。
“來一壺。”
挑了張靠窗的空桌,兩人相對坐下,夥計很快送來茶水並茶具。男子提起茶壺,斟滿兩杯,遞一盞與對面的女子。
嫋嫋的茶香在空中散開,將女子的面容塗抹出幾分朦朧。
“此一別,山長水闊,你就沒有什麼,要對我說嗎?”
女子擡頭看他。
她沒有言語,只是在心裡默默言道:君心我心,君意我意,還有何可說?
情到深處,情到至時,縱使不着一字言語,也是通徹的。
瞅着這樣的她,傅滄泓心中縱有千言萬語,也卡在了喉嚨裡。
總歸起來兩個字——不捨。
覺着還是兩個人,時時處處呆一起的好。
覺着還是兩個人,纔可消泯心中的孤單與空落之感。
“北宏需要你。”良久,夜璃歌方輕輕地道。
“那麼你呢?”傅滄泓看着她,欲言又止——你不想我一直陪着你嗎?
“我不是那起弱女子。”夜璃歌滿眸淡然。
傅滄泓無語,甚至恨得牙根兒有些發癢——正因爲她不是弱女子,所以很多時候,在她面前他毫無用武之地,這讓他多多少少很有些泄氣。
漸漸地,兩人間的氣氛變得凝滯與沉悶——話說,很多時候咱們的炎京鳳凰的確有些過於剛硬哈,即使面對自己心愛的男人,她也是沒有什麼小兒女的嬌態,什麼依依不捨柔情無限之類的,擱她身上渾不適用,若非如此,紀飛煙也不可能得手。
茶,已經慢慢地變涼了。
落日桔紅色的餘暉從窗戶中透進來,給兩人的衣裳染上層銀色。
終於,夜璃歌站起身來,將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朝鋪門外走去,傅滄泓只得跟上。
牽着馬匹,兩人一路默默地前行,沿着青石板鋪成的道路,有行人從他們身邊走過,都不由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們,而他們卻渾然不覺,除了彼此,只當全世界根本不存在。
可千里搭長篷,沒有不散的宴席。
在三岔道口前,夜璃歌停了下來。
往南,回炎京,往北,去北宏,往東,是虞國。
他們得在這裡分手。
分手。
似乎是他們感情自起始以來,就經常呈現的狀態。
每一次,要麼她送他,要麼他送她,這世上總有那麼多的事,莫明其妙地要插進來,讓他們疲於應對,又不得不應對。
夜璃歌拿出笛子,橫在脣邊。
他知道,她這是在催促他。
強忍住內心翻滾的情潮,他微微俯下身子,在她額心一吻,這才意猶未盡地翻身上馬,卻沒有離去,而是深深地看着她。
她亦看着他。
我無法形容他們此刻的心情,也無法描述他們之間那種種細微的暗涌。
夜璃歌先轉開了頭,似乎一直都是她,先轉過頭去。
她不要他看見她的淚光;
更不要他看見她的不捨;
那樣他將難以抉擇。
滄泓,璃國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回北宏去吧,那裡纔是你的天下。
“駕——”傅滄泓咬咬牙,揚鞭而去。
笛聲,悠悠卷卷,在斜陽暮昏裡聽去,別有一番幽怨和蒼涼。
……
呼——
纔剛伸手握住馬繮,夜璃歌腰上一緊,整個人即已離地,堪堪落在男子的馬背之上。
“你,”瞪大的清眸中,不由閃過絲倉皇,“你這是做什麼?”
他不說話,只是加快了馬速,晚風帶着如畫的景色從他們身邊不斷擦過。
在傅滄泓的駕御下,馬兒直衝上一座高高的山樑,直上山巔。
夜璃歌安靜下來,雖然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卻安下心適從。
暮色漸漸地深重了,羣山靜然,就像一隻只伏凝不動的獸。
梟傲的男子緊緊擁着她,忽然放聲長喊:“夜璃歌,我——愛——你——”
他的聲音在鬱鬱蔥蔥的樹木間不住地迴旋,帶着一股沉渾浩博的力量。
夜璃歌仰起了頭,弧線優美的脖頸優雅而迷人。
“傅滄泓,我——愛——你——”她毫不遲疑地跟着喊道,眼裡卻有滾灼的淚,潸然而下……
落進脣間,是苦,是澀,是鹹,更是一種瀰漫的痛楚……
浸染了血色的痛楚……
這個薄暮的黃昏,賦予他們愛情又一次完美而激烈的相撞——他們,是這浩渺乾坤,錦繡山河間,一雙最爲赤誠的靈魂。
他們相愛,只爲相愛。
他們相愛,只爲……彼此心中,有着同一個夢。
那個夢是什麼?
此時看來,還很模糊,但他們都能感應到,它在熱烈地召喚他們,使他們無論是在天之涯,還是海之角,依然能朝着同一個方向,不斷地前進,前進,前進……
是信仰的力量?
是愛情的力量?
是靈魂的力量?
還是——命運的力量?
我無法解釋。
因爲人生很多時候,都是無法解釋的——在此時此刻遇見的人,在此時此刻發生的事,在此時此刻閃過你腦海的那些念頭,你都能一一解釋得清楚嗎?
你不能。
就如他們,在茫茫人海中首次相遇,爲何就能那樣肯定地認準——是他,是她,就是他,就是她?
一見鍾情?
命中註定?
千里姻緣一線牽?
可無雙美麗的背後,爲何偏潛藏無窮殺機?
刻骨銘心的同時,爲何又愛恨織纏?
只因世事難料,只因時光磋磨,只因愛到濃時情反薄,情到烈時恨亦重。
斟酌,再斟酌。
……
夜璃歌回到司空府時,渾身乏力不堪,後背上的衣衫更是被汗水打得透溼,她不願驚動府中任何人,自角門入,取道直奔碧倚樓,卻在踏進院門的剎那,看到一抹凝立的背影。
安陽涪頊?
心頭突突一跳,她頓時生出種無所適從之感——這個冤家,爲何早不來晚不來,偏挑此時此際出現?
正思索着要不要趁他還沒發現,悄悄兒遁走,安陽涪頊卻轉過身來,雙眼一亮,話音裡含上絲驚喜:“璃歌——?”
“太子殿下。”夜璃歌目光有些閃躲——想來任何一個女人,在與自己的心上人激情相會之後,也難坦然面對另一個心儀自己的男子吧?
“你,你回來了?”安陽涪頊強抑住自己的激動——本來,他一直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要想,不要想,可他的自制力,遠不如夜璃歌,更不如傅滄泓,終究順着自己的感情,出現在了這裡。
“嗯。”夜璃歌點點頭,慢慢近前兩步,“太子殿下最近可好?”
“……好。”安陽涪頊乾乾地應承着,他心裡明明有很多話,可是每當看到她的時候,卻一個字兒都說不出來。
“殿下要上去喝杯茶嗎?”
“……好。”
兩人一前一後,沿着木梯上了碧倚樓,夜璃歌忍住倦意,親自爲安陽涪頊烹茶。
坐在燈下,看着她美麗的臉龐,安陽涪頊神色恍然。
銳利的痛感,再次在胸口擴散開來,他忍不住喊了一聲:“我不答應!”
“你說什麼?”夜璃歌吃驚地看着他。
安陽涪頊猛然一震,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失了形態,趕緊搖手掩飾道:“沒,沒什麼。”
“哦,”夜璃歌垂眸,又道,“你到司空府來,可有稟報皇后?”
“……沒有。”
“那——這麼晚出宮,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夜璃歌盡力柔和嗓音。
“我——”連日以來,安陽涪頊把自己關在宮裡養傷,對於那夜發生的一切,誰都沒有告訴。
他反反覆覆,複復反反,把自己和夜璃歌、傅滄泓之間的事想了很多遍,越想越是不甘心——再怎麼說,他也是堂堂一國太子,是夜璃歌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君!他傅滄泓有什麼資格,跑到璃國來對他頤指氣使?
以前,他的確是害怕他,可是自當他明白,傅滄泓再怎麼狠,也不敢動他時,他的心中生出一股勇氣,還有難以說清的沮喪與懊惱——他的確是個沒用的男人啊,非但保護不了她,還需要她來保護,他要怎麼做,才能逆轉這種情況?他要怎麼做,才能……才能什麼呢?
這些事窩在他的心裡,就像一團火,燒得他好不難受,可心智已經成熟起來的他漸漸懂得,再怎麼難忍,他也只能一個人忍着,不能告訴母后,也不能告訴身邊任何一個人。
可是他真的好難受,又沒個宣泄處,這,也是他來司空府的原由之一。
“璃歌……”他有些毛亂地喊了一聲。
“嗯?”夜璃歌擡頭,那雙清淡的眼眸,把安陽涪頊心中那團火給壓了下去。
忍不住,安陽涪頊擡起手來,重重一拳砸上自己的腦門兒。
“你做什麼?”女子伸手握住他的腕,絲絲沁涼的絲質柔感,自她的指尖,滲入他的肌膚深處,引得他一陣戰慄。
是舒服至極的戰慄。
“璃歌……”再也控制不住心中壓抑多時的熱情,他飛快地湊上前,吻過她的芳脣……
轟——
一陣熱血涌上夜璃歌的面孔,她整個人就那麼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