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寧殿中,光孕婦就有仨,剛出去“透氣”的李氏算一個,站着伺候兆佳氏和小虎子的孫玉質也是個月份尚淺的小孕婦,還有自然是蘇簾的女兒芬兒了,她的月份最大,都已經六個半月的身孕了,預計年底便要生產了。
孫玉質斟酒端茶,自是不勝殷勤。兆佳氏面帶清和的微笑,指着後頭一個剛搬上來的繡墩道:“你也坐下來,歇息會兒吧。”
孫玉質忙柔聲道:“多謝福晉,奴才不累。”
兆佳氏笑道:“就算你不累,也該多爲肚子裡的小阿哥考慮,快坐下歇歇腳吧。”
孫玉質面帶歡喜之色,便乖順地應了,端坐在兆佳氏側後方的一個纏枝蓮青花繡墩上。
兆佳氏又捧了金樽敬奉於蘇簾面前,道:“額娘,今年可是大喜一年,四府皆有喜訊,先是公主診出有孕,然後喜塔臘氏爲額娘生了一個小孫女,再是李側福晉和孫妹妹先後有孕,只怕不消多時,額孃的外孫、孫兒都要一個個來給您磕頭請安了!”
兆佳氏笑容甜美,說話更是甜得膩人,又是中秋節這樣喜慶的日子,這杯酒,蘇簾自然不能不喝。接過飲罷了,便聽胤祚那臭小子頗有嘆息地道:“可惜我盼了那麼久,接過只得了個丫頭!”他又笑看了,自己哥哥弟弟,道:“也只能願四哥和十三弟都得個兒子了!”
“那我呢?!”芬兒聽見沒她的份兒,便不悅地撅起了嘴巴,一臉抱怨之色。
胤祚嘿嘿笑了,瞥了一眼芬兒的肚子,便道:“五妹,你還用說麼?肚子那麼滾圓,肯定是個丫頭了!”
芬兒憤憤瞪大了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樣子。
舜安顏趕忙勸慰:“公主彆氣,是兒是女都好,哪怕是個女兒我也不介意!”
芬兒卻咬着銀牙道:“我介意!!”
“額……”舜安顏摸摸鼻子,俊臉上滿是無奈之色。其實他當然更盼着兒子些,而公主盼子之心只怕比他更盛許多,造成這主要原因的自然便是自己的親額娘鈕祜祿氏。明年便是當初說好的五年之期了,若是一舉生子便罷了,若不然,只怕自己的額娘又要扯出納妾的事兒來了。
芬兒怒瞪了自己的親哥哥:“少詛咒我!哼!你自己生了個女兒,便詛咒我也生女兒!哼,我絕不會讓你得逞的!”
胤祚壞笑着眨眨眼:“五妹,什麼叫我生了個女兒?我可是個大老爺們,生了湘儀的是喜塔臘氏!”
芬兒怒哼一聲,剛要反駁幾句,蘇簾便出聲了:“從小就鬥嘴,如今可都是成家立業的人了,消停些吧!”
芬兒扭了扭身子,不怎麼情願地閉了嘴巴。胤祚反而嘿嘿笑了:“兒子不過是跟五妹打趣幾句罷了!”
蘇簾暗暗搖頭,別看都成家了,一個個的沒個成熟穩重的!低頭飲一口奶茶,潤了喉,便見底下座位上的淑兒不知怎麼了,捂着嘴巴低頭,似乎快要吐出來的樣子。
四福晉忙關切地問了:“怎麼了?是不是酒喝多了?”
淑兒臉色有些發白,她乾嘔了幾下,便忙道:“奴才沒事,出去透透氣就好了。”
四福晉略略點頭。
淑兒這一出去,蘇簾纔想到李氏剛纔出去,還沒回宴呢!如此,只怕會和淑兒碰上。而她們兩個人,雖然有表姐表妹的關係,但是若真嫁給了一個男人,而且立場不同,便是敵人,又如何會有半分表姊妹的情義呢?
蘇簾想到方纔李氏難掩的妒恨之色,便心下一凸一凸的,當即便撂下了酒杯,起身要出去瞧瞧。這場中秋宴,無疑蘇簾的中心,她這要出去,殿裡大半的人都急忙起身跟了出來。
澹寧殿外,是個極寬敞的花園,佳木繁花,自是不勝蔥鬱。正殿兩側,有環繞的蘇式彩畫迴廊,曲欄精巧,廊中掛着毛色鮮豔的鸚鵡、黃鸝,清鳴啁啾,東西長廊上都擺放着金桂和銀桂,都栽植在青花竹石芭蕉紋的敞口巨缸中,金桂銀桂各十二株,都高半丈,齊刷刷整整齊齊,滴翠繁密的枝葉中,或是金黃燦燦,或是雪白點點,輕輕一嗅,馥香沁人。
西面的長廊中,遙遙便瞧見了着一身藕荷粉色百蝶穿花旗服的淑兒,正與李氏面對面而立,似乎已經起了衝突的樣子。不過淑慎不願與李氏爭執,當即便轉身要離開,可是李氏突然便伸手扯住淑慎的滾鑲了金色團花的袖子上,分明不肯叫淑慎離開的樣子。
淑慎大約是惱了,狠狠一掙自己的袖子,李氏不知怎的,手底下一鬆,大叫一聲“啊”,便直挺挺朝後頭倒去。淑慎也是猝不及防,身子一晃,腳下的花盆底沒立穩,便也栽倒在了長廊地板上。
李氏身後跟着二個侍女,已經將她接住。蘇簾被曲折的木欄隔着,看不清淑慎如何了,急忙便加快腳步,飛快前去。身後緊跟着的便是神色凝重的四貝勒胤禛。
到了跟前,李氏捂着自己的肚子“哎呦”痛叫着,一臉驚慌之色,四貝勒看了一眼她的肚子,立刻便飛快親自將她攙扶了起來,李氏的手緊緊抓着四貝勒的雲龍紋的藏藍色馬蹄袖,滿眼痛色:“爺!奴才的肚子好痛!!”
蘇簾眉頭一沉,看着倒在地上的淑慎,她的方纔還紅潤的面色已經蒼白如紙,不見半分血色。她死死咬着自己發白的嘴脣,纖長如玉的手緊緊揉皺了腰腹間上好的軟緞料子。蘇簾顧不得許多,急忙叫隨從宮女攙扶了淑兒起來。
淑慎咬着脣,朝着低低喚了一聲“姑姑”,眼底有哀求與驚懼之色,望想了在親自扶着李氏的四貝勒胤禛。但是,迴應淑慎的,卻是四貝勒責備而憤怒的目光,淑慎身子一顫,臉色更加蒼白了幾分,若非有宮女攙扶,只怕她都要再度摔倒在地了。
蘇簾忙問道:“淑兒,你哪裡不舒服?臉色怎麼這樣難看?!”蘇簾的話剛問出口,便看見他藕荷粉的裙袂上已經暈染要濃烈若胭脂一般的深紅色,大朵大朵,刺得人有些睜不開眼睛。血腥的氣息,就那樣迎面撲來,衝得人雙腳幾乎痠軟,那樣的紅,與淑慎臉上的蒼白,如此鮮明的對比,叫人刺心。
“淑兒!”蘇簾的眼底,難掩驚愕之色,方纔在殿中,她還是羞澀幸福而帶着某種期盼的神色……
“弘暉,不要看!!”發出尖銳而憂懼之聲的是四福晉,她已經飛快地將嚇得臉色發白的弘暉死死抱在了自己的懷中,將他的眼睛死死捂住,不叫他去看淑慎那已經被鮮血濡溼而淋淋的裙袂。
四貝勒已經鬆開了扶着李氏的雙手,李氏眼底微微一顫,旋即忙退到後頭不顯眼的地方,默不作聲。
淑慎就那樣看着四貝勒,身軀若一葉浮萍,彷彿隨時都會被風吹走,她是那樣的單薄,那樣的纖瘦……那支離破碎的目光在沉沉夕陽的余光中,慢慢墜入黑暗。
淑慎小產了。
因爲她小產了,蘇簾才曉得她已經有了將近兩個月的身孕。
那血淋淋的衣裳已經被換了下來,但是她肚子裡的孩子已經沒有了。
偏殿的牀榻上,昏迷中的淑慎眉頭已然是緊緊鎖着,彷彿夢魘了一眼,怎樣都舒展不開。房內特意燃了沉水香來驅逐血氣,混合着咕嘟嘟熬着的苦藥汁,卻混雜成了一種酸澀而刺鼻的氣味,直刺得人眼中帶淚。
落下細若柔絲的帷帳,蘇簾看着一臉沉痛的四貝勒:“剛纔的事情,你也都看在眼裡。”
四貝勒額頭間有異樣的沉痛,他的聲音帶着痠痛難遏的味道:“母妃,兒子又沒了一個孩兒……”聲音帶着縷縷顫音,如那顫嗡嗡的琴絃。
殿中幽靜無比,連蘇簾的嘆息都帶着輕微的迴音,迴盪在整個偏殿裡,蘇簾卻冷了聲音,道:“我指的不是那個!”
四貝勒一愣,旋即道:“母妃是指淑兒和李氏的爭執?”
蘇簾點頭:“你應該看到了,是淑慎不願和她爭執,李氏卻胡攪蠻纏,死死拉住了淑慎!淑慎想要掙脫,這才使得兩個人都摔倒了!”
四貝勒點頭,方纔那一幕,他自然看得清晰,的確是李氏不對之處多一些。
蘇簾又道:“可是,你真覺得,這只是個意外嗎?”
四貝勒眸子深處漸漸幽暗下去。
“淑慎已經有差不多兩個月的身孕了,也就是說,葵水停了至少一個月了。雖然她自己還不曾跟你說及此事,但若是心思細微之人,未嘗便發覺不了她有了身孕。”蘇簾的身孕低沉得若三九的寒冰,“你別忘了,李氏是已有三次生育經驗的婦人!這種事情,只要她有心,就肯定能發覺!!”
“不過,當然了,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測。你府裡事情,你自己看着辦。你若是自己要裝糊塗,我也不攔着。”蘇簾的聲音是徐徐的,卻字字叩進了四貝勒的心頭。子嗣的事兒,一向是他極爲在乎的,如今還沒來得及多享受一下得子的喜悅,淑慎便小產了,而且是在他的面前,那樣血淋淋刺目……他此刻的心情,是沉痛而懷疑,甚至有無名的火在蔓延。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