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我在明,敵在暗

“宮內有人,與之串謀!”

短短兒八個字,卻好似一串焦雷打落下來,震得油磚地面一陣震顫。

殷玉瑤驀地收緊眼瞳,一手撐住桌面,好半晌才沉着嗓音道:“依你看,這宮內之人,是誰?”

殷玉恆搖搖頭:“我暗中調查了多日,竟不得要領,只肯定一點,這人無論是對宮中的地形還是人事,甚至是內外規矩,甚爲圓熟,可以通貫地爲自己所用,卻絲毫不受其阻礙,出入便當,有如自家府宅。”

“竟有這等事?”殷玉瑤越聽,越是心驚肉跳——任哪一個皇帝,身邊潛了這麼個人,都是睡不寧臥不穩的,更遑論其它?

“這個人,”她略一思忖,躊躇道,“會是安宏慎麼?”

“末將先時也疑是他,可安宏慎昨日已押進天牢,外邊兒韓元儀卻仍然在活動,看這情形倒不大像是他,但要說全然撇清關係,卻也不能夠……”

“難道,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不成?”殷玉瑤眉心間一陣突突亂跳,直覺一大塊鉛坨子壓下來,讓她呼吸漸促。

“……”殷玉恆沉默——近日發生的事太多,一件接着一件,他雖冷靜沉穩過人,卻也分析不來,只覺樁樁件件透着詭異,細察又了無痕跡。

這些年來,他掌宮中禁軍,捕風捉影詭譎陰殺的事倒也見過不少,只是這一次,對方的行止彷彿有些不在他盤劃之內。

“依你的意思,不處罰韓元儀,任他在外攛掇生事?”

殷玉恆深吸一口氣,擡起頭來,條分縷析地道:“請問皇上,若是懲處韓元儀,將以何等罪名?再有,去了一個韓元儀,皇上能夠保證,不出來第二個,第三個張元儀,李元儀嗎?”

殷玉瑤聞言一怔,作聲不得,卻聽殷玉恆繼續言道:“這些困擾的本因,不在韓元儀,更不在外朝,而是宮內,也是——皇上心中。”

“朕心中?”殷玉瑤面色一凜。

“不錯,”殷玉恆坦坦蕩蕩地看着她,“若皇上自個兒不亂,天下間便紛擾止息;倘若皇上自個兒失了主張,則稍有紛爭,即可釀成大禍!”

彷彿一根極尖銳的針,猛然插進殷玉瑤的心中,混沌思緒剎那空明。

“朕明白了,”盯着殷玉恆的雙眼,她一字一句地道,“朕若持心如一,外人外物皆難動之,治人治天下皆易;朕若無法持心如一,外人外物絲毫紛擾,便會成爲屏障,迷惑朕的雙眼,讓朕失去應有的判斷!”

“正是這話,”殷玉恆微微點頭,“皇上只須記住,不管天下人如何,皇上只一心推動一切,朝既定路線前進便是,或可小有偏差,但切勿走上歧道,否則回頭便難了。”

“嗯,朕理會得,”殷玉瑤微微頷首,“對韓元儀,朕將下旨撫慰,令其原職辦差,文其過飾其非,以鬆懈其警戒之心,使其認爲朕軟弱可欺,彼若張狂之,必會漏出形跡。”

“這只是其一,韓元儀不足慮,他縱使破出膽子,想要的,也不過‘利祿’二字,但宮中潛伏之人,恐篡算的,乃是‘江山’二字,皇上卻不可不深慮之。”

擡手輕撫額際,殷玉瑤腦中陣陣鈍痛——這才登基多久?怎麼就憑空掀起千層萬層浪來?一時竟教她疲於應對。

但,她畢竟已不是當初那個脆弱得不堪一擊的水村少女,縱使四面楚歌強敵環伺,甚至身臨絕境,她也有了一份從容應對的氣度。

“今日之議,先如此吧,”擡起頭來,她的面色已然平靜如常,“朕相信,這世間,沒有什麼事,是解決不了的。”

“那倒是。”見她如此,殷玉恆心中長長鬆了口氣,眸中一絲亮光劃過——他深明白,其實千難萬難,只要當事之人不覺爲難,便總能想出克化的辦法來,怕的就是人心自亂,反生更多的枝節,作爲一個王者,天下間能夠真正幫到他(她),從來只有一個,那便是——他(她)自己。

殷玉恆離去之後,殷玉瑤來回在殿中踱着步子,思路漸漸變得清晰——殷玉恆說得沒錯,她似乎每作出一個決策,暗中便有股勢力與她抗衡——而她要做成一件事的決心越大,所遭遇的阻礙也就越大。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天將降大任?

想至此處,殷玉瑤脣邊不由綻出絲苦笑,而眼下最艱難的,莫過於她在明處,而對方在暗處,對方窺伺着她的一舉一動,她卻不知道,對方會在何時,會在何地猛地殺出一橫槍來。

恐怕世上千千萬萬人,誰都不想陷進如斯境地——而一旦陷入如斯境地,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只有選擇伏首投降,唯有一人,可以強悍無比地殺出。

這人,便是御於千千萬萬人之上的,強者。

“我在明,敵在暗……”反覆唸叨着這樣六個字,殷玉瑤心內忽然一動——

……

“聖旨到!”

隨着一聲宏亮的高喊,韓府中門大開,韓元儀一身大紅官袍,穩步迎出,撩擺跪伏於地:“臣領旨!”

“禮部尚書韓元儀,爲官數十載,雖有小過,但瑕不掩瑜,顧念其才幹優長,着仍在原職辦差,欽此!”

韓元儀聽罷,眸中閃過絲惑色,很是不得要領,默了半晌兒方中規中矩地叩了個頭,起身接過聖旨。

“韓大人,皇上說了,這禮部的差使,韓大人是做慣了的,熟門熟路,韓大人若是克勤任職,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入議事院位列一品,也是指日可待。”

“謝於公公吉言,些許薄資,不成敬意,於公公且拿着,以充茶資吧。”韓元儀說着,自袖中抽出張一百兩的銀票,不着痕跡地遞到前來傳旨的宮侍於茂手中,於茂先是一怔,繼而揚起滿臉的笑,收起銀票,向韓元儀作了個揖,告辭離去。

再說韓元儀,令人即刻關了府門,捧了聖旨慢慢踱回書房中,將其攤於案上,看着上面墨黑的字跡,陷入深思——

昨日呈上的述折,字字句句寫得分明,收贓納賄,枉曲法度,即使是在禮部尚書任上,也藉着手中之權利,謀取了不少私利,依他對殷玉瑤的瞭解,至少是個削職外放的罪名兒,爲何聖斷卻全不計較?是殷玉瑤大度,還是他韓元儀,在這朝局之中,果真有如此重的分量?

在大燕官場,他已浮浮沉沉數十年,先後侍過四朝皇帝——先是睿武帝燕煜翔,再是僞帝燕煌暄,爾後是英聖帝燕煌曦,接着便是現在這位——大燕歷史上唯一的女帝,殷氏玉瑤了。

如許多年來,他不說將世事朝局盡數洞明,生存於其間的規則卻早已諳熟於心,也知道如何才能在這險湍的漩渦中保全自己——現下京官中因考績一事鬧得沸沸揚揚,他也隱隱覺着,殷玉瑤定然會拿一批官員開刀,故而依着那黑衣人所言,暫且抽身。

豈料,他想抽身,殷玉瑤卻偏留他於任上,不但不動他,反而溫言勉之。

若是一般官員,得了聖慰,小辮子不定已然翹到天上去了,可韓元儀到底老謀深算慣了,知道這聖旨背後,定然伏藏玄機,他看着這幾行溫文爾雅的字,卻在認真地揣測着殷玉瑤心中真實的意思——

他相信,憑藉自己幾十年養就的政-治智慧,一定能算過殷玉瑤那一介女流,只是聰明如他,也斷不肯相信,智慧這兩個字,有時候,並不是用年紀來計算的。

高明與否,很多時候,取決於運用智謀者,其心正否。

其心正,智術便高,其心不正,再高也是劣着。

似他絞盡腦汁所爲,不過“利害”二字,又豈能贏得過殷玉瑤的“天下公心”?

世間很多人都不明白,計較個人得失者,得在眼前,失於千古,計較天下成敗者,失於眼前,得於萬世。

只是,世間一葉障目者,實在太多。

縱機關算盡如韓元儀等輩,又如何?

……

看着那盞荷花形的孔明燈慢慢升上天空,殷玉瑤脣邊綻開絲極淺極淡的笑。

“皇上真是好興致。”一道低黯沙啞的嗓音忽然從背後傳來。

殷玉瑤慢慢轉過身,但見一個身着青衣的老宮侍,正立在樹根兒下,一雙幽暗不明的眼睛微微眯起,像只老鼠般看着自己。

是的。

這個人的相貌神情,無不給人一種邪佞之感。

殷玉瑤略略皺起眉頭,卻站着沒動,她相信,對方不會憑白出現在這裡。

老宮侍竟不理會她,而是擡頭看了一眼那盞已經高飛的荷花燈,手腕忽地一擡,一道焰火噗地飛起,直追上荷花燈,頓時點着,荷花燈畢畢剝剝地燃燒起來,不消片刻,化成幾許灰燼,消失在蒼茫夜色間。

“你——”殷玉瑤怒極,正要疾聲喝斥,凝眸看時,卻不見了那老宮侍的人影兒,只他方纔站過的地方,跳着朵碧幽幽的磷火。

“皇上,皇上。”幾名禁軍看見空中火光,匆匆看來,但見殷玉瑤正彎着腰,細察着什麼,當下不由站住,面面相覷。

“沒事。”殷玉瑤擺擺手,不欲多言——況且今夜之事,着實詭異,說出去也難取信於人,不過白白惑亂人心而已,反不如就此掩過的好。

在禁軍的護衛下,殷玉瑤回到明泰殿中,闔衣躺在枕上,眼前晃動的,卻仍是老宮侍那張瘦鼠般的臉——回想他的一舉一動,分明懷有上乘武功在身,可宮裡若是藏着這麼個人,爲何殷玉恆竟無半點覺察?倘若他就是與韓元儀串謀的“宮中之人”,又爲何自露行跡?

……

濟末齋。

這裡,是整個永霄宮最荒僻的地方,無論日間夜晚,極少有人出入。

“吱呀——”薄門開處,一道纖弱的人影閃過,還未立穩身形,便聽得“啪”地一聲,臉頰上已是重重捱了個耳光。

“撲通”,人影不敢爭辯,曲膝跪倒。

“本座已經警告你多次,欲謀大事,必須隱忍!可你倒好,竟然敢跑到她跟前去!”

“她,她並不知道是我……”人影的嗓音透着幾分委屈,“再說,那荷花燈,也斷不能讓她放出去……”

“你知道個屁!”黑影恨鐵不成鋼,又往女子身上重重踹了一腳,“你以爲燒了那燈,事情就完結了麼?人家的消息早就放出去了。”

“什麼?”女子吃了一驚,“唰”地擡頭,於窗外透進的昏暗天光中,露出那張蒼白瘦削的臉。

赫然是多日不曾出現的,紫蓮聖女,許紫苓。

“殷玉瑤放荷花燈,爲的是向一個人求助,那人乃是天底下最厲害的角色,但凡絲毫風吹草動,瞞得過殷玉恆,卻絕計逃不過他的眼睛。”

許紫苓不由打了個寒噤:“大人指的可是——”

黑影點點頭,走到窗戶邊,擡頭望向暗夜深處,極淡的光描出他的側影,高大而健壯,只是斗篷邊緣,垂下幾絲花白的發,約略算去,年紀只怕是不小了。

“大人打算怎麼做?”

“得在那個人到來之前,謀舉大事!”

許紫苓一聽此言,眸中頓時亮起興奮至極的光,全然忘記自己先時在這個人面前受過的種種折辱,雙手環拱於胸前,重重磕下頭去:

“奴婢唯大人之命是從!”

“好好做,將來,你便是朕的皇后——”

一串冰冷的笑聲從黑影脣間泄出,在這靜寂的夜裡聽去,顯得格外-陰森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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