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民間開始流傳起楚國皇帝被莫名刺殺的消息,而兩位最有希望登上帝位的皇子也分別於三日之內離奇暴斃,據說是中了神秘巫蠱之術,此乃天降災禍,不可違逆。
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最終登上帝位繼承大統的人選,竟是曾經最不受先帝待見的九皇子,誰也不曉得他是怎麼活着回來的,朝臣更是對此議論紛紛,可最終均被新帝毫不留情地打壓,直至再沒有人膽敢提出異議。
新帝繼位後提出了一系列惠民政策,大赦天下,頗受百姓讚譽,他更派使者帶無數奇珍異寶前往荊國,言願與荊國結爲友鄰,永保和平不起戰事。
無論中間相隔多少曲折,最後的最後,也難免歸於歷史上一筆輕描淡寫的痕跡,孰是孰非只等後人評說。
唐鏡從楚國歸來時,也帶回了百里長歌寫給雲嵐的親筆書信,上面只有寥寥數字,卻擁有着直擊內心的力量。
今生如若有緣,盼能再度相見。
雲嵐知道,百里長歌終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哪怕生命如斯短暫,至少在離去的那一天不致追悔莫及。
源於萍水相逢的情誼,此後卻註定要刻在記憶裡,揮之不去。
時光一晃又四年。
彼時明鏡鏢局已經在朔城開得風生水起,由老三老九全權負責,黎初越來越像個江湖騙子,算命看相除災避邪一條龍服務,倒也算財源滾滾,而歐陽潯不知怎的和龍爺混到了一起,現在由龍爺給他提供各種馴獸途徑,憑着這門技藝贏得了朔城不少人的敬仰膜拜。
總而言之一句話,大家都過得很悠閒自在。
至於雲嵐,她這幾年致力於在唐鏡的陪同下游山玩水,中途甚至還在大漠地帶的一家小茶館中遇到了洛子淵和沐雲煙,那兩人如今看上去和普通的農家夫妻並沒有什麼分別了,忙忙碌碌招徠顧客,想來能粗茶淡飯隱居一輩子,也算得償所願。
雲嵐沒有和他們打招呼,只是以過客的姿態悄然離去,不得不承認,那一瞬間她着實有些羨慕沐雲煙。
那大概也是她此生唯一羨慕沐雲煙的地方。
“小云子,後悔過麼?”這是事後唐鏡問她的話。
“命途無常,我從來不做那種假設。”她聞言也只是笑了笑,“更何況,沒有什麼可後悔的。”
唐鏡沉默許久,擡眸認真凝視着她:“之前你在落霞峰遺落的紫檀落日弓,爺替你收起來了,一直沒機會給你,雖說以後可能也用不上了,但爺覺得還是還給你比較好。”
“多謝你。”她坦然迴應着他的目光,柔軟脣角輕巧上揚,“玉軒轅我也好好的收着,你還想要回去嗎?”
“那是爺送你的定情物,都到現在了,難道你還準備送回來?白瞎了爺的一片好心。”
雲嵐忍不住笑出聲來:“不會的,唐閣主送的禮物,只要你不收回,我永遠都留着。”話音未落,見他清秀的面容已在眼前數倍放大,緊接着脣畔一涼,竟是他吻了過來。
唐鏡單手摟着她,擡手撫摸着她眉心的硃砂痣,笑容溫存。
“你曾說自己永不再嫁,那麼爺一生不娶,陪着你可好?”
他的指尖溫度微涼,雲嵐闔上眼睛,許久,緩緩點頭。
上天已經待她不薄。
她愛的人依舊是權傾朝野的九千歲,不再被感情所累,當可隨心所欲了此一生。愛她的人不離不棄,承諾永世相隨要與她覽遍這如畫江山。
身處紅塵俗世,能以此種方式作爲結局,大約也算值得欣慰了吧。
於是兜兜轉轉,兩個人最終又結伴去了江南。
正值江南桃花盛開的時節,站在江邊望去,但覺視線中繁花色如霞光,微風拂過沁人心脾,直教人瞬間消散了萬千愁緒。
當初是和誰約定過呢?有機會一定要同來江南重溫舊夢,還彼此一場錯過的桃花落雨。
然而此刻想來,卻已恍如隔世。
那枚修補好的白玉簪還穩穩停在發間,四年如一日從未捨棄,雲嵐沉默半晌,不禁擡手撫向簪尾,珊瑚玉珠一點嫣紅襯着晶瑩指尖,彷彿無聲敘述着久遠的故事。
不多時,忽聽人羣一陣**,百姓們逐漸聚攏過來,紛紛指着遠處議論道:“瞧見了麼?那是當今皇帝下江南的龍船!”
果然,見一艘氣勢恢宏的華麗遊船正緩緩向江心駛去。
前段時日民間就有傳言,說皇帝要帶皇后下江南遊賞,召百官隨行,現在看來的確所言非虛。
雲嵐頓了頓,不禁低聲笑道:“皇帝來了呢,那麼霓裳必定也在。”
所謂皇后,自然是霓裳,那個執着而勇敢的女人,終於得償所願,一步一步走到了母儀天下的位置。
唐鏡問道:“你要留在這看熱鬧麼?”
“看什麼熱鬧,到時不小心被人發現我還活着就糟糕了。”她俏生生橫他一眼,“如果陌天堯曉得我沒死,不知要做何感想。”
“有沒有感想爺不知道,反正咱倆沒法再逍遙法外是真的了。”
“所以趕緊溜吧,江南這麼大,想偶遇恐怕也很難呢。”
“爺都聽你的。”
兩人低聲商量着,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羣,轉而步行前往江畔煙雨樓,準備一起喝兩杯。
在煙雨樓上,酒過三巡,雲嵐興之所至準備叫倆姑娘來唱曲兒,誰知銀票砸出去了,卻換來兩個極其熟悉的對象。
“……”她想起來了,當年自己與白祁月到這裡,就是這倆姑娘抱着琵琶來的,結果現在居然還是她們,“行了別唱了,突然不想聽了。”
誠然,憶起往事的感覺不怎麼愉快。
唐鏡打量着那倆姑娘窘迫的神色,無語半晌試圖緩和尷尬的氣氛:“爺家大小姐不喜歡聽你們唱曲兒了,那就隨便彈兩首助個興吧。”意思是隻彈琴不開口。
橫豎銀子都花了,雲嵐也就默認了這一決定,她自行去向八寶鴨下筷子,豈料在聽到悠揚小調泠泠響起時,又不禁停住了動作。
是那首《楊花曲》。
“怎麼了?”唐鏡蹙眉,“不喜歡這首?”
她無奈笑了:“只是因爲,我也會唱。”
然而卻已有許多年不曾唱過了。
“就和着她們的調子,給爺唱來聽聽吧。”
雲嵐略一遲疑,隨即隱有淺淡笑意自眸底蔓延開來,她終是平靜頷首:“好。”
葳蕤華結情,婉轉風含思。掩涕守春心,折蘭還自遺。江南相思引,多嘆不成音。
黃鶴西北去,銜我千里心。深堤下生草,高城上入雲。春人心生思,思心常爲君。
聲線清澈空靈,偏又透出幾分渺茫的滄桑感,像是久遠的思念與追憶,無所皈依。
一曲終了,唐鏡半眯着那雙妖孽的桃花眼,若有所思。
“這首曲子,你也一定給他唱過的,對吧?”
至於所謂的“他”究竟是誰,不得而知。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提也罷。”
話剛說完,忽見老闆娘匆匆拾級而上,徑直來到這一桌客氣開口:“敢問方纔可是姑娘在唱江南小調?”
雲嵐應了一聲:“怎麼?”
“是這樣的,樓下那位爺出重金想見您。”
“……我不是賣唱的,興之所至而已,麻煩你去回絕了吧。”
老闆娘臉現爲難之色,剛欲再多說幾句,卻聽得身後腳步輕響,回頭見那人已經到了。
“既然這位姑娘不願舉步,我親自拜訪也就罷了。”
竟是再熟悉不過的、低沉陰柔的聲音。
雲嵐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下意識從座位上起身,她轉過頭去,見來人金冠束髮,一襲繡雲紋暗紫長衫,身形如玉山傾倒,容貌俊美,尤其是那雙狹長嫵媚的眼睛,墨光流轉傲氣凜然,薄脣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依舊像當初那般,風華絕代。
遙想多年以前在落雲軒,他也是坦然掀開殿外珠簾,毫無徵兆地出現在她的視線範圍。裁剪合體的常服勾勒出頎長身形,腰間玉牌所纏繞的流蘇金紅相接,長髮如雲流墨染,顧盼間當可傾倒終生。
重逢一如初見,彷彿所有皆回到原點。
“隨便唱了兩句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
他長眸微挑,目光久久凝着在她的臉上,而後淡然掠過她眉心那顆殷紅如血的硃砂痣。
似曾相識。
“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沐雲嵐。”她強行壓抑着嗓音的顫抖,勉強露出一絲笑意,“閣下呢?”
“白祁月。”
“好名字。”
風回仙馭雲開扇,更闌月墮星河轉。
那三個字,是她心底一輩子也不會褪色的烙印。
白祁月微笑:“我彷彿在哪裡聽過這首江南小調,也彷彿……在哪裡見過你。”
他手握朝中重權近十年,殺伐決斷從不走心,更是素來不曾刻意接近女色,卻不知怎的,會在這樣的時間和地點,莫名其妙對一陌生女子心生暖意。
是不是有些痕跡,永遠也無法真正從靈魂深處被抹去。
雲嵐在他專注的眼神中低下頭去,她自嘲地笑着,終是略一頷首:“嗯,我也是。”
“你的髮簪很美。”當然,人也很美。
“你的腰帶也很特別。”
是當初她繡給他的,飛鷹桃花,相隔着再也回不去的山盟海誓。
白祁月笑道:“繡工似乎是不怎麼精緻,但我已經習慣了。”
連他自己也不瞭解,爲什麼要一直保存着這條腰帶,好像冥冥之中的執念,纏繞至今。
雲嵐靜默着,直至對方將修長有力的手指伸到自己面前,聽得他低聲開口,專注溫柔。
“能否請沐姑娘共飲一杯?”
她想要點頭應允,豈料剛一開口便已溼了眼眶。
“榮幸之至。”
重疊淚痕緘錦字,人生只有情難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