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短期壓制瘟疫的基本措施都很簡單,無非是用沸水消毒,將病者隔離,再以普通草藥分發各家各戶,防患於未然。
這些事太醫院留守的成員們都能做到,但除了做這些,他們便再也無法起到更大的作用。
深夜,臨時搭起的帳篷中。
白祁月持筆依據錢倞送來的病者名冊做着記錄,一面又對幾種由瘟疫引起的具體病症逐條分析,雲嵐就坐在對面,一本一本翻看着相關醫書,試圖尋找出有用的信息,也好爲上山尋藥做個參照。
帳外星月昏暗,帳內燭火惺忪,空氣中微微流淌着沁人的寒意,兩人各自靜默無言,只偶爾擡手將書頁推向對方彼此迴應,一個字跡骨清神秀,一個字跡瀟灑飄逸,墨香氤染處,倒也相得益彰。
然而這樣被刻意保持的安靜氣氛終於被白祁月親自打破,在他遞過來的紙張末端,赫然書着“沐雲嵐”三字,力透紙背,竟是別有韻味。
“我知道自己名字好聽,但你也不至於過分崇拜啊。”雲嵐擡眼覷他,“怎麼,欺負我字兒寫的不如你漂亮?”
“我是看你犯困,想替你提提神而已。”白祁月垂眸,玉雕般的面容在燈燭映襯下愈發柔和,呈現出渺茫而不真實的美感,“這起迴轉折,只有用在你名字上才格外中看。”
雲嵐俏生生橫他一眼:“挺會夸人啊,我當真了。”說完連自己也覺得滑稽,忍不住笑出聲來,乾脆回手飽蘸一筆墨,在那三字後面又添了“白祁月”二字,她故意模仿了他的筆跡,契合度竟達到八九成,於墨採飛動中更多了一分精麗妍美,神采豔發。
有些時候,着實不得不佩服現代盜賊的多才多藝,畢竟她當年在竊取各路名器的時候,也偶爾會參與一下僞造字畫的行當。
白祁月略一頷首:“寫得不錯。”
“就評價這麼一句啊?”
“你還想讓我說什麼?”
“誒,剛纔可是你先寫名字來調戲我的。”
他鳳眸一擡,目光停留在她發間半晌,薄脣微啓:“簪子歪了。”
然後很自然探過身去,修長手指穿過如墨青絲,幫她把髮髻綰好。
雲嵐發現自己一和他靠近就沒出息地開始臉紅,她往旁邊挪了挪,後來乾脆起身,有些窘迫地走向牀邊:“我要去睡了,你守夜吧。”
“去吧。”他低聲道,“我五更天上山尋藥,你在帳篷裡等我回來。”
“什麼?”她腳步一滯,難以置信地回頭,“這種事不能叫錢倞派人去嗎?”
白祁月冷笑:“那羣廢物?有和沒有毫無分別,哪裡能成事。”
“……那我陪你去。”
“不行。”
依舊是兩個字的迴應,斬釘截鐵。
但斬釘截鐵歸斬釘截鐵,雲嵐最終也還是隨同去了五行山。
任憑誰都有軟肋,縱然是白祁月,也偏偏只對她束手無策。
天色濛濛尚未完全清晰的時候,兩人已經收拾好了簡單行李,在向錢倞交待過相關事項後,即刻動身向深山進發。
五行山本來距離鄴城不遠,加之**駿馬正值最佳狀態,不過一個時辰左右,就看到了被籠罩在雲海之中的浩瀚山巒。視線中但見高山深澗,層巒迭嶂,正所謂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這裡被稱作天下奇峰,着實名不虛傳。
二者將馬留在山下步行前進,一面攀緣而上一面對照着醫書中關於幾種珍稀藥草的記載仔細搜尋。然而山路難走,灌木樹叢更比比皆是,想找出生長於暗處的植物簡直難過登天。
“蘇瑾黃,狼眼百合,霰草……經記載這幾種都是隻在五行山才能存活的,所以應該能遇到,只是時間問題。”雲嵐擡手緊了緊身上的飛鳥含花披風,徐徐呵出一團白霧,像是嘆息,這山上的溫度較之鄴城更冷上數倍,寒風幾乎侵入骨縫,讓她十分不適應。
她並不曾表示什麼,白祁月卻敏銳地發覺了,轉過身鎮靜開口:“很冷?”
這句話和自己前面提到的似乎沒太大關聯,雲嵐一時沒反應過來,半晌才後知後覺地點頭:“哦……是有一點,但也沒太大問題,我這身強體壯的。”
白祁月未置可否,卻動作利落解下了自己的大紅鶴氅,揚手抖開爲她披好,見她似欲推拒,便在她肩頭用力一按,帶着不容拒絕的威嚴:“披風雖說聊勝於無,可終究不夠保暖,既然你定要跟着來,就得聽我安排。”
那一抹鮮豔顏色映入眼簾,似霞光漫溢,一時間竟令四周寒冷的環境也漾起暖流,雲嵐低下頭笑了笑:“你挺會照顧人。”
這話中深意令他不禁愣怔了一瞬,隨即挑眉覷着她的臉色問道:“你指什麼?”
“令人生畏的九千歲居然也有這麼細緻的一面,說出去誰相信呢?”
“令人生畏?你何時怕過我。”
“因爲你待我好啊。”她答得理所當然,“就算別人都怕你,我也曉得你是個可信的人。”
白祁月薄脣緊抿,轉身扯了她的衣袖繼續向上攀登而去:“說什麼胡話,儘早找到藥草纔是正道。”
“……誒?你瞧這是什麼?”雲嵐仰起臉來,把一株頂端簇蕊的淺色莖葉遞到他面前,紅灩灩的脣角得意上揚,勾出一抹婉媚的弧度,“剛纔在巖縫中找着的,剛在醫書上見過,叫石中玉,本來有毒,但與狼眼百合混在一處則有奇效。”
天色陰沉霧氣漸濃,儘管相隔咫尺,她的眉眼也依然略顯模糊,但語氣中那股孩子般的雀躍之情卻分外真切。白祁月頓了頓,俯身替她繫上大氅的領釦,緩聲應着:“這算是成功的第一步,但願接下來也能如此順利……但你想過沒有,回去之後怎樣確定具體藥性呢?”
“感染瘟疫的動物也不在少數,可以集中起來,用他們試藥。”
“必要的時候,我也可以試試。”
她擡眼瞪他:“你瘋了啊?萬一我劑量拿捏不好呢?”
“我與旁人不同,試過藥的人自帶三分抗毒能力,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性命攸關的事情被他談起竟十分自然,彷彿與己毫不相干。
“被試過藥的人體質特殊,對一些毒性能夠自行抵抗,但對另一些毒性反而極其敏感,你又不是百毒不侵,當我傻麼?”
難得見到她這樣含着警告意味的嚴厲眼神,白祁月知道她生氣了,故而不再開口,只沉默舉步緊隨其後,不料雲嵐卻又驀然停下,撩開鶴氅回眸瞥他一眼:“你介意我問一句話麼?”
“講。”
“那個起初用你試過藥的組織,如今怎麼樣了?”
姑娘家的好奇心有時也頗爲難猜,說不定就被哪個點觸到了感興趣的地方,他也不多作解釋,沉聲回着:“都死了。”
ωωω●ttкan●¢ o “啊?”
“被東廠全殲,我下的命令。”他如是道,“那種百害而無一利的組織,留也無用。”
輕描淡寫抹去對方曾存在的印記,對他而言,是最簡單也最有效的解決方法。
她站在高高的岩石上,低頭望着他的方向,若有所思。
“不錯的決定,換成是我,也斷然容不得他們再留下去。”
白祁月縱身一躍,輕捷上前與她並肩而立,而後似笑非笑朝她伸出手去:“走吧,趁早登上山頂,視野寬闊起來,尋得藥草的機會也多些。”
她略顯遲疑,卻終於在他沉靜的目光下妥協,垂眸將如玉指尖搭在他掌心,誰知後者剛剛攏緊五指,就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了尖利的呼哨,一陣緊似一陣,穿雲裂石般撕開漫山寂靜的帷幕。
腳步聲由遠及近,來勢洶洶,急促而有序。
白祁月身形一展擋在她的面前,目光霎時如同雪虐風饕,暴出攝人寒意。
“看來,有人已在此等候我們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