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46年。
方君乾和肖傾宇年滿十八。
只要過了這一年的生日,他們就會被華夏國法律承認爲成年人。
雖然,早已沒有人意識到他們還未成年。
1946年正月十八,南七省跟東北的電話終於全線開通。
當方君乾和方洞廖,這兩個一東南一東北的最高領導人接通電話的那一刻,連續三個月爲之努力奮鬥的通訊部全體成員,不管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不管是要好的還是曾經有過口角的,都如兄弟般緊緊抱成一團,哭着,笑着,吼着,狂歡着,盡情發泄着自己心中的激動。
而肖傾宇,這個在幕後出力最多的人,則靜靜注視着眼前這一幕,無聲微笑。
可以接通東北電話後,方少帥偶爾會打個電話回家,每當這時,白衣少年便會從文案裡擡起頭看他一眼,目光中滿是羨慕。
玉亙市到平京的電話是早在肖傾宇到來之前就接通了的。
可肖傾宇卻沒有什麼家人能讓他打電話報平安。
奇怪的是,方洞廖倒是很喜歡跟無雙談話,曾不止一次對方小寶說:“你要是有傾宇這孩子的一半我就心滿意足了。”
接着對肖傾宇說:“君乾那小子就麻煩你了,你多管管他,他要敢有什麼意見你只管搬出我來!”
然後便是方少帥搶過電話筒,對着遠在千里之外的老爸抱怨連連:“喂,老爸你不能幫着兒媳對付自己兒子呀!”
緊隨的便是東北王的不滿:“這孩子怎麼說話呢!”以及南統軍將士習以爲常的爽朗鬨笑。
再然後,方少帥第二天的辦公桌上就會多出幾倍的工作量來……
偏偏方君乾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蹈覆轍,死不悔改。
於是,周而復始,循環往復。
那一天,肖傾宇外出。
方君乾在電話裡問父親:“爸,你對平京蕭家怎麼看?”
“蕭家呀——”電話那頭的東北王沉默半響,回答他的只有一句話。
“君乾,你遲早有一天會和蕭家對上。”
“爸,昨天,傾宇的父親給傾宇打了個電話,傾宇沒在,是我接的。他祝傾宇新年快樂……
“爸,蕭勵勤……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東北王很久都沒有說話,似乎是在緬懷着什麼,悼念着什麼。
是緬懷昔日的雄心壯志,還是悼念年少的歲月輕狂?
“蕭勵勤啊,是你老爸年輕時的知交,也是蕭家除了傾宇這孩子外,唯一一個我看得上眼的人物。”
“他被譽爲百年來不世出的奇才,雖然是庶出,卻破天荒成爲最有可能接替蕭家家主之位的繼承人。”
“如果,蕭家的家主真是他,也許現在蕭家會有一番新面貌也說不定……”
“可惜這麼一個人物,竟毀在鴉片上。”
方君乾脫口驚呼:“什麼?鴉片?!”
“對,他不知什麼時候竟被人騙着抽上了芙蓉膏,等知道後想戒掉已經太晚了。”方洞廖的聲音是慘淡與惋惜,“中毒太深,戒掉等於要了他的命。這幾年完全是靠名貴藥材吊着一條命。他的日子……也不多了。”
一個男子靜坐在曲廊邊,他形銷骨立,面色慘黃,風一吹便咳嗽得如癲如狂,身子瑟瑟發抖。
只有從他柔和清絕的完美輪廓中,才能夠隱約看出他昔年俊秀儒雅的風姿。
身旁的美貌婦人憂切道:“勵勤,天冷,我幫你去拿件皮裘。”
等安淑美匆匆取來皮裘爲他溫柔披上後,蕭勵勤忽然道:“我昨天打電話給宇兒了。”
安淑美渾身一顫。
“看得出,方少帥很關心他。這樣他一個人在南方,我也能放心了。宇兒要的從來就不多,只是想要個人能關心自己……”
安淑美眼睛已然泛紅。她吸吸鼻子,應了聲:“嗯,他所求的永遠都不多。”
“淑美,宇兒其實不是禍家之孤煞吧。”
石破天驚!
安淑美驚駭地連退幾步,瞪大美目。
蕭勵勤似乎毫無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話,依舊直勾勾望着月亮,連睫毛都沒顫一下。
安淑美這才發覺自己竟從未真正瞭解過這個男人。
她十七歲與他成婚,至今已有二十載。安淑美髮現,自己從未看透過他。
這個自己的丈夫,孩子的父親,蕭老爺子的兒子,曾被蕭家長老一致公認爲幾百年不世出的天才,也是最有可能將蕭家帶上另一個高峰的家主繼承人!
蕭勵勤依然病弱,被鴉片腐蝕得瘦骨嶙峋的身子依然弱不禁風。
然而他雙目灼灼,就這樣定定在月下望着她,眸如冥火,直刺人的要害:“宇兒只是救世之大賢,禍家之孤煞另有其人,對吧?”
耳聞驚雷,可安淑美竟感覺不到驚怒、惶恐、或者迷茫。或許是等待真相來臨的這一刻等得太長太久,真正事到臨頭時,竟叫人把一切驚恐迷亂都給暫時遺忘,只餘一片空白。
蕭勵勤淡淡道:“如果我猜得沒錯,禍家之孤煞應該是小奕。”
他竟然知道?
終究,什麼都瞞不過你。
安淑美溫柔地替他裹緊棉衣:“當初歐陽大師對我說,我一生中會有兩個孩子,第一個孩子是救世之大賢,第二個孩子是禍家之孤煞……”
“大哥怕宇兒會成爲他當上家主的障礙,便害死了歐陽大師,命我說傾宇不單是救世之大賢,還是禍家之孤煞。”
她本就聽命於蕭勵才,他的命令不得不從。
“後來,小奕出生了,我就更不敢說了……
“小奕當時那麼小,剛剛出生的孩子就躺在我懷裡,連眼睛都睜不開,什麼都不懂,似乎輕輕一用力,就會把他扼殺……傾宇是救世之大賢,有餘總統保他,而且他堅強聰明,他可以熬過來。可小奕不一樣,如果、如果蕭家人知道他纔是禍家之孤煞,他就是死路一條!”
爲了保護一個孩子,她犧牲了另一個無辜孩子。
“是我對不起傾宇!可是我……我沒辦法!”美麗的母親捂住淚流不止的眼,已是梨花帶雨,“小奕他……更需要我。”
蕭勵勤攬住她的頭溫柔倚向自己:“我知道……我都知道……”
安淑美將頭靠在丈夫肩膀上。
蕭家大院,明爭暗鬥,你爭我奪,波濤詭譎。
而此時,在花前,在月下,二人享受着難得的靜謐溫情。
“勵勤,你知道嗎?其實我是你大哥那邊的人,甚至連當初我們相遇也是他一手安排的。”
蕭勵勤一手撫摸着她柔順的長髮,在她耳邊悄悄回答:“我知道,我都知道。”
依舊是那句話。
我知道,你是大哥特意安排在我身邊的。
我知道,你我的邂逅不是美麗的萍水相逢而是一個陷阱一場陰謀。
我也知道,那害得我無藥可醫的芙蓉膏也是大哥指使你騙我吸食的。
但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少女身着雪緞旗袍,於煙雨迷霧中,乘一葉輕扁舟,撐一把紫竹傘,仿若畫中仙女,乘風乘雲乘水而來。
她朝自己嫣然一笑,就這麼,翩翩然進駐在了自己的生命裡。
他們初遇的那個春天,柳枝正綠,春水正暖,杏花正鬧,
她雪緞旗袍上的那枝紅梅也開得正當紅豔。
“我不明白的是,蕭勵勤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罔救,再也不會有人跟大哥搶家主之位了。淑美你的任務已經完成,爲什麼還答應與我成婚,爲什麼還不離開?”
爲什麼?
蕭勵勤,你這麼聰明,看穿了一切虛迷幻境,但說到底,還是一個傻瓜。
安淑美含着淚微笑:“因爲,我愛上你了呀……”
她吻着他消瘦的面頰,心中無波無擾,無思無慮。
蕭勵勤,其實,我早就愛上你了。
你到哪兒,我便跟你去哪兒。
安淑美這輩子欠你的,來世一一還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