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曾漁之外,鄭軾他們都喝醉了,有兩個還吐了一地,被各自僕人架着回房歇息。
酒席散後,曾漁回客房洗漱畢,與往常一樣自己擬題作一篇八股文,尚未完篇,就見吳春澤扶着牆壁、噴着酒氣進來了,大着舌頭說道:“曾賢弟,方纔忘了一件事,令堂還有一個包裹託我帶給你。”扭頭讓跟在後面的僕人把包裹呈上,然後就坐着與曾漁天南地北地神聊。
吳春澤平日雖不能說是不苟言笑之人,卻也並不健談,沒想到半醉之後簡直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尤喜談神仙鬼怪因果報應故事——
曾漁給吳春澤沏上一杯醒酒茶,微笑傾聽。
這時鄭軾晃晃悠悠進來了,來福跟在後面,手裡捧着一個書匣子,曾漁一看到這個製作精緻的櫸木書匣子,就知道張廣微送來了,該不會又是道經吧?
“九鯉,這是羽玄道人託我帶給你的,應該是令正送你的私房禮吧,嘖嘖,未過門就如此恩愛,讓人好生羨慕。”
鄭軾笑呵呵說着,一屁股坐在曾漁牀上,催曾漁趕緊打開匣子,讓他也飽飽眼福。
曾漁看到那書匣子還貼着黃裱紙的封條,封條上還畫着符,忍俊不禁笑了起來,張廣微還真是煞有介事啊——
吳春澤近視,湊近前看書匣子上的符,肅然道:“這是五雷符,辟邪除穢,鬼物莫近,這符只有曾賢弟能揭,其他人一揭必遭天打五雷轟。”一扯鄭軾的袖子:“鄭兄,我們告退吧,讓曾賢弟揭符收檢禮物。”
鄭軾、吳春澤回房去後,書僮四喜近前仔細端詳那隻畫了符的書匣子,很是稀奇,曾漁笑道:“四喜,把這符給我揭了,我要看看匣子裡有些什麼物事。”
四喜聞言趕忙退開兩步,頭搖得撥浪鼓一般:“我不揭我不揭,雷公會打我。”
曾漁笑得不行,自己把那黃紙符揭了,隨手在油燈上點着燃燒成灰燼——
四喜在一邊全神貫注地看着,感嘆道:“小仙姑貼的符果真的只有少爺才能揭!”
曾漁笑道:“你也能揭,誰都能揭,小仙姑唬人的。”
四喜只是不信,對那神秘的符充滿敬畏。
曾漁抽開木匣子,只見裡面白燦燦有兩錠銀子,約爲二十兩,還有一塊祥雲圖案的金飾,呈蚌殼狀,裡面摺疊有三張符,再就是十餘冊道經,首卷道經夾着一封信,是張廣微寫的信,上回在元綱老法師那裡他看到過張廣微的筆跡,書法稚嫩有女態——
在信裡張廣微稱呼“曾道友惠鑑”,讓曾漁甚感好笑,張廣微在信裡詳細解釋了祥雲金飾裡那三道符的作用,三道符分別是“文昌符”、“光明符”和“聰明開竅符”,有這三道符護佑,曾漁想不中舉人也難——
曾漁搖着頭笑,心道:“若這樣那就太對不起寒窗苦讀的學子們了,大家一股腦兒跑到大上清宮求符去了。”心裡雖這麼想,但張廣微的好意讓他感動,同時又有些奇怪,張廣微怎麼轉性要他求功名了?
繼續看信,才明白這是張廣微的母親爲他求的,看來張廣微的那些長輩很希望他中舉,龍虎山張氏的閨女嫁給一個秀才寒磣了點是嗎?
好在張廣微依舊忠告曾漁不要迷戀於俗世功名利祿,道經還得每日常誦,還有呢,出門在外不要太節儉,有什麼困難可以找南昌萬壽宮的住持智亭法師求助,信的末了張廣微埋怨曾漁三月間去分宜時經過鷹潭卻不去龍虎山看望她——
就是信末這寥寥幾句埋怨的話,把雲端中飄呀飄的小仙姑拉回地面上來了,象鼻崖頂的雨夜、木炭的溫暖、又困又餓放心地靠睡在他身邊的可愛樣子,這世間男女有一見鍾情,更有日久生情,曾漁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那個一心修道的小仙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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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漁將信收好,銀子交給四喜保管,又拆看母親託吳春澤帶來的包裹,包裹裡有十兩銀子和兩套秋衫,沒有書信,應該是姐姐若蘭不在曾宅這邊,母親認得些字但不會寫,只託吳春澤帶話要他注意寒暖、莫要熬夜、無論考沒考中早早回家——
……
次日天朗氣清,曾漁僱了一條遊船請諸友在東湖上賞景飲酒,距離鄉試之期還有半個月,秀才們的話題當然是三句不離考試,在赴省城的船上他們就知道今科鄉試的主考官是翰林編修陶大臨了,陶大臨的程文集子現今已是人手一冊;副主考按慣例是由本省的提學黃國卿擔任,另外還有十多位五經房官,按慣例,這些房官由本省甲科進士出身的知縣擔任,不足數的話由各府推官充任;房官下面還有閱卷官,大抵由現任教官五十歲以下、三十歲以上、平日精通文學、持身廉謹者充任——
對於考生而言,有最終裁決權的主考官當然重要,但各房的房官和閱卷官卻是他們要過的第一道關,沒有閱卷官、房官把試卷薦上去,就根本沒有取中的機會,所以考生們對房官、閱卷官的人選也很在意,就有那博聞之士把本省進士出身的知縣、推官,還有那些年富力強頗有文名的教官的姓名一一羅列出來,連這些官員所習的五經、爲文的喜好都有記述,刊印成冊,年初就在各書肆銷售了,售價還不菲,當時吳春澤買了這樣一冊科舉秘笈來與曾漁共同揣摩,江西道總計一州七十二縣,這些知縣加上各府推官、教官近兩百人,曾漁不願花心思去琢磨那些,吳春澤卻是興致勃勃,曾漁習《周易》、吳春澤習《詩經》,吳春澤不但歸納總結出他自己《詩經》五房的房官大致是哪十個人,還爲曾漁也歸納出《易》五房的房官的大致人選——
曾漁見大家討論房官、閱卷官很是熱烈,便道:“諸位,五經房官、閱卷官的文風喜好就不要去揣摩了,徒然浪費時間,我們只把陶翰林和黃提學的八股文風揣摩透了就足夠,須知每次考題選定之後,兩位主考官會擬作程文,並列出取卷的標準,各房官都要依據主考官的程文和錄取標準來閱卷,房官的文風喜好在其次,考前又不知道房官是誰,胡亂猜測反而亂了頭緒,更何況這本所謂的科舉秘笈羅列的諸位官員的文風喜好不見得準確。”
鄭軾諸人都點頭稱是,鄭軾道:“吾輩今日只遊湖賞景,不說考試的事,要用功自明日始。”
遊船繞東湖緩緩而行,曾漁與諸友或飲酒或品茶,說些詞章典故,只單獨與鄭軾說了前日白馬廟那神秘白袍客與他的一番談話,鄭軾好生詫異,對白袍客見曾漁的意圖也是琢磨不透,曾漁道:“不管那麼多,我只作好我的七篇文章。”
遊船靠近百花洲時,突然聽到右岸萬柳堤上有人在高叫:“廣信府的曾九鯉公子可是在這船上?”
船上的來福立即粗聲應道:“在船上,在船上。”回頭衝曾漁憨笑道:“曾少爺,有人找你。”
曾漁走到船邊凝目朝湖堤看,只見岸邊高柳下立着一老一少兩個道人,不禁心中一動,遙遙作揖高聲道:“在下曾漁,法師有何吩咐?”
那老道手搭涼篷朝船上看,說道:“貧道智亭,寄身萬壽宮,有話對曾公子說。”
張廣微在信裡說若曾漁有什麼難處可向萬壽宮住持智亭法師求助,當然這只是天師府對自家人的關照,曾漁也沒打算去萬壽宮拜訪智亭法師,不料這位智亭道長就找到這裡來了——
鄭軾笑嘻嘻對吳春澤他們說道:“是九鯉未過門妻子的孃家人。”
貴溪一個姓孟的秀才也善謔,說道:“天下道門萬萬千,曾賢弟走到哪裡都不會受欺負。”
曾漁笑道:“這次鄉試落榜我就做道士去。”一面吩咐船工將船靠岸。
年約五旬的智亭道長見一個年少俊拔的秀才敏捷地跳上湖堤向他走來,趕忙迎上去稽首道:“無量天尊,貧道有禮,貧道前日得大上清宮住持師叔的手書,知曾公子在省城應鄉試,便讓人打聽曾公子落腳處,總算找到了。”
曾漁客氣道:“小生昨日才收到張小姐的信物,正待去拜訪道長,不想道長找來了,有勞有勞,道長一起上船喝杯茶說話吧。”
智亭道長朝遊船上看看,笑道:“不打擾諸位相公的遊興,貧道今日來別無他事,就是認識一下曾公子,果然名不虛傳。”說着朝身邊的小道士一甩拂塵,那小道士就捧過一個禮盒呈到曾漁面前。
智亭道長含笑道:“些許薄禮,聊表敬意。”
小道士捧着的禮盒給人沉甸甸的感覺,顯然不是薄禮,道士與和尚受十方供養,這些人的錢財如何收受得,罪過罪過,曾漁連連擺手道:“道長,這決使不得,功名利祿有定數,無故受禮非福也。”又道:“待小生應試畢,定來萬壽宮拜見道長。”
智亭道人見曾漁堅決不肯收,只好作罷,就在柳蔭下與曾漁說了一會話,告辭而去。
曾漁回到船上,鄭軾幾人打趣曾漁,船工解纜行船,離岸才數丈,又聽得柳堤上有人在叫:“廣信府永豐縣的曾公子可在這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