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如霜,江水如墨,三條渡船載着最後一批從七星觀贖回的人質和他們的家人向信江南岸駛去,將至江心,有兩條鉛山衛的巡邏快船駛近盤查,查明確是獲釋的人質及其家人,這才放行——
離岸之初,衆人都噤若寒蟬不敢出聲,生怕山賊們會趕上來把他們又抓回去,直到渡船駛至江心,北岸山賊們沸沸揚揚的喧囂聲漸遠漸渺,南岸的燈火人家近了,還看到有官兵在岸邊巡邏,衆人這才驚魂稍定,咳嗽聲、筋骨舒展聲釋放出來,然後就是小聲咒罵,罵山賊,羣情激憤,忽有一人罵道:“那個姓曾的秀才更壞,賊人起先才索要贖銀二百兩,姓曾的秀才卻提高到二百五十兩,害得我家人傾家蕩產才湊足這許多贖銀,那黑心秀才讀的什麼聖賢書,分明是爲虎作倀助紂爲虐啊,這黑心的賊”
這些獲釋的人質起先只慶幸自己虎口逃生,還沒心思去想其他事,個個好似大徹大悟七情六慾都淡了,錢財什麼的更是身外之物,能活命就好,可是現在渡船離北岸遠了,想想這條命應該是保住了,心思就活泛起來,聽到有人罵曾漁,破財之痛立即錐心刺骨,也紛紛罵黑心曾秀才,越罵越起勁,曾漁倒成了罪魁禍首,簡直比那些劫擄他們、毆打他們的山賊還可恨似的,這讓船上的羽玄道人和張廣微極是氣惱,張廣微是心直口快的,立即脆聲道:“你們這些人真是好壞不分,曾秀才爲了救你們這些人質是擔了極大的風險,你們卻還罵他,簡直就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這些被贖回的人質大抵家境比較殷實,在地方上也算是體面人物,先前在廣嗣殿畏懼山賊的淫威,龜縮着不敢言不敢怒,這時就敢怒敢言了,見是這麼個瘦瘦小小的男僕罵他們好壞不分,不禁大怒,七嘴八舌罵這小男僕,有人質問道:“那黑心秀才救了我們什麼,還不都是我們自家人東拼西湊用銀子來贖我們回來的,黑心秀才倒是讓我們每人平添了五十兩贖銀,這就是他的好心?
坐在張廣微身邊的那個紀家少女小聲爭辯道:“曾相公是好人。”這少女聲音太輕,除了她嫂子李氏沒人聽得見。
道人羽玄道:“曾秀才也同樣是被抓去的,爲何要提高人質贖銀,這都是賊人誣陷他的——”
“賊人爲何要誣陷他?”
有人冷笑着打斷羽玄的話:“他分明就是賊人一夥,我們被關押着挨餓受凍,他卻有好酒好肉享用,我聽賊人說曾秀才是他們的軍師,那些壞主意都是這賊軍師出的。”
有人附和道:“秀才做賊,一肚子墨水變壞水。”
張廣微氣極,大聲道:“曾秀才怎麼做賊了,搶了你還是打了你?”
同船有人問張廣微:“你是誰家小廝,這般放肆?”
便有人答道:“是鵝湖紀家的人,贖這姑嫂二人回去的。”
那人便質問張廣微:“你們難道贖人不要銀子?”
張廣微還待再辨,一邊的羽玄道人擔心張廣微說漏了嘴耽誤了大事,趕忙低聲道:“小仙姑,不必與這些不識好歹的渾人爭辯,我們可還有大事要辦。
張廣微只好忍着氣不吭聲,可那些人卻以爲張廣微是理屈詞窮,愈發叫罵得難聽,竟罵起張廣微來:“你這小奴才難道是賊人生養的,這般爲賊人說好話,賊人是你親爹?”
這人就坐在張廣微邊上,欺張廣微瘦小,一邊罵還一邊伸手幾乎要戳到張廣微臉上,這傢伙早先在廣嗣殿嚇得大氣不敢出,這時面對似乎比自己弱小的人,兇蠻起來不遜山賊——
張廣微大怒,猛地伸手扭住這人點點戳戳的右手食指,用勁一搿,那人大聲呼痛,嘴裡還要罵:“小賊你敢——”
張廣微飛起一腳將這人踢下水去,“撲通”一聲,冰冷的水花潑濺上來。
滿船譁然,驚擾晃動,張廣微卻大哭起來,她雖然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少女,可也沒經歷這種事,一怒之下踢人下水她自己也有些害怕,又感委屈和不平——
所幸渡船已近江岸,落水的人很快就被拽上船來,這臘月天江水冰冷徹骨,這人一邊哆嗦一邊叫道:“抓他,抓賊,打打打,打死——”,他的兩個家人氣勢洶洶就想來揪張廣微。
羽玄道人挺身護住,喝道:“誰敢上來,貧道包管他喝一肚子冷水。”羽玄自幼習武,就是赤手空拳三五個壯漢也近不了身。
正鬧紛紛間,三條渡船先後靠岸,就有官兵近前高聲問:“羽玄法師回來了沒有?羽玄法師回來了沒有?”
羽玄大聲應道:“在這邊。”一面護着張廣微和紀家姑嫂三人往船頭走,準備上岸。
那落湯雞一般的傢伙上下兩排牙齒打戰,叫着:“抓住他,抓住他。”
岸上忽然排開兩排明晃晃燈籠,一位戎裝跨馬的將官領着一羣官兵走到江邊,聲若洪鐘:“自然仙姑、羽玄法師在哪條船上?”
羽玄道人揚聲道:“賀千戶,貧道在這裡。”
那幾個想攔住張廣微的人見鉛山衛的千戶大人在此,哪敢造次,讓路任由羽玄四人上岸去,那個罵張廣微的落湯雞也不敢再亂罵了,心想鵝湖紀家幾時與賀千戶攀上交情了?
賀千戶跳下馬,藉着燈籠光把張廣微看了看,笑道:“都回來了,回來就好,家母很是掛心小仙姑安危——咦,小仙姑爲何哭泣?”
賀千戶已經知道張廣微乃是龍虎山張大真人叔父之女,身份清貴,若張廣微在鉛山這邊出了什麼意外,那他這個守備千戶也難辭其咎,所以先前他是竭力阻止張廣微跟隨羽玄道人去北岸赭亭山贖人,可張廣微執意要去,賀千戶也不知張廣微要贖的兩個秀才是什麼來頭,竟要張大真人的姑母出馬去贖,自張廣微和羽玄乘船去了北岸後,賀千戶是提心吊膽,生怕賊人所張廣微也給扣押了,那麻煩就大了,且喜張廣微平安回來了,只是這般哭泣又是爲何?
羽玄道人解釋道:“方纔船上有人言語無禮,小仙姑與他們爭執了幾句,被氣哭了。”
賀千戶環眼一瞪:“哪個敢對小仙姑不敬,本衛饒不了他”
羽玄道人急着要去信州,不想多生枝節,向賀千戶道:“小仙姑不會與那些愚民多計較,大人,貧道有要緊事向大人稟報,請借一步說話。”
賀千戶道:“那就請到江邊巡檢司說話。”便命手下軍士警衛開道。
羽玄道人回頭見紀家姑嫂還跟在後面,就問:“你們沒家人來接嗎?”
李氏轉頭看了看,碼頭上涌動的都是層層的人頭,暗夜中哪裡分辨得出誰是誰,說道:“勞煩法師送我二人去鎮東的王家弄吧,也好把贖銀奉還。”李氏已經知道這僕人打扮的男子是龍虎山道士,本是籌了贖銀來救曾秀才和鄭秀才的,曾秀才被賊人羈留,暫時不得脫身,就讓這道士把她二人贖回來,感激自不待言,請羽玄送她二人去王家弄一是爲了路上安全,二是要把銀子還給羽玄,另外謝儀也是少不了的,她小姑子未過門的夫家就住在王家弄,出得起這份銀子,只不知那王家怎麼就沒派人去贖她們,難道竟會不知她二人被賊擄去
羽玄道人有要緊事在身,無暇送這姑嫂二人,但既然曾漁託他贖救這姑嫂二人,那就要有始有終,不然這混亂的碼頭兩個弱女子走夜路誰知又會出什麼意外,正待請求賀千戶派兩名軍士送這姑嫂去王家弄,陡見碼頭人羣騷動起來,很多有朝這邊擁過來——
河口碼頭人聲嘈雜,大多是被擄去人質的家人在此等候親人歸來,前日有兩百多人被賊人擄去,贖回來的連同方纔這最後一批也只百餘人,還有一百多人因爲家境貧困籌不出贖銀他們的家人只有站在江邊流眼淚,這時看到三條渡船靠岸,雖然明知沒交贖銀不可能獲釋,卻也心存僥倖之念擠上去喊名字找人,遇到熟人就趕忙問訊,直待船上人盡皆上了岸,不見親人蹤影,這才絕瞭望,哭聲四起,忽有人提議求賀千戶領兵去救人,一呼百應,數百民衆就衝過來把賀千戶攔住,跪求賀千戶拯救對岸人質。
鉛山衛雖有編制官兵八百人,但能戰的不及半數,賀千戶心裡很清楚,山賊有萬餘人,他領這四百人渡江去救人那就是自尋死路,現在只求能守住南岸這一線不讓賊人再來劫掠就是萬幸,哪裡還敢去救人,當下命麾下親衛攔開這些民衆,又大聲道:“山賊勢大,本衛兵少,必須等援兵到來再行剿賊,你們都各自回家去,不要聚集於此妨礙官兵巡守。”
官兵驅散人羣開道,讓賀千戶等人離開,百姓哭喊聲、叫罵聲一片。
紀家姑嫂這時也只得跟着羽玄和張廣微離開碼頭,沒行出數丈,那紀氏少女忽然叫道:“嫂嫂,我聽到哥哥在喊我們。”
李氏也隱隱聽到了,回頭四處搜尋,忽然轉身奔回,尖聲叫道:“二郎,我們在這裡,這邊——”
姑嫂二人使勁揮手,人羣中有幾個人擠了出來,姑嫂二人也往回走,賀千戶的衛兵未予阻攔,姑嫂二人終於見到親人,大哭起來。
來人是李氏的丈夫紀二郎,還有紀家的幾個家僕,紀二郎見妻子和小妹平安,驚喜交加道:“青鳳、小芝,你們沒事吧。”
紀氏少女只是哭,李氏一邊哭一邊埋怨道:“你們怎麼纔來呀,若不是遇到貴人搭救,我和小芝差點就死在那邊了。”
紀二郎道:“我得王家人報信,立即就取了銀子趕來了——”
李氏一聽就惱了:“原來王家知道我們被擄啊,不趕緊來贖卻到四十里外報信,難道我們紀家會差他五百兩銀子”
羽玄道人見這姑嫂的親人趕到了,當然不須他護送去王家弄了,便過來招呼一聲就要隨賀千戶離開,那李氏叫聲“恩公稍等”,雙膝跪倒,一面叫丈夫與她一道跪謝恩人,紀氏少女跟着跪下。
紀二郎雖然還不明白是個怎麼回事,見妻子和小妹跪下,他也趕忙跪下拜謝恩人,並邀請恩人到他鵝湖紀家暫住,好受他紀家上下一拜。
羽玄道人擺手道:“貧道是受人之託順便贖回她姑嫂二人,談不上什麼恩情,幾位快快請起,貧道還有要緊事,不能久留,你們也趕緊離開這裡吧。”
李氏隱隱猜得曾秀才應該是重要的事囑託這道士去辦,所以不敢竭力挽留,只問丈夫道:“二郎,你贖銀帶來了沒有,五百兩,快還給這兩位恩人,這位恩人還是一位小姐。”說着朝張廣微拜了一拜,她早已瞧出這小廝是一少女所扮,而且一路上道人羽玄對這少女極是恭敬,只是稱呼其“小仙姑”頗有些古怪,李氏在丈夫面前點明張廣微是女子,也是爲了自證清白。
紀二郎趕緊讓僕人取出兩包銀子,沉甸甸足有五、六百兩,羽玄道人也不及清點,拿了銀子說聲“天官賜福,後會有期”,與張廣微轉身便走。
待賀千戶一行去遠,紀二郎這才問妻子和小妹遇賊經過,李氏備細說了,就連被賊人送去侍候曾秀才也說了,沒有一絲一毫隱瞞,李氏是聰明人,與其讓別人亂傳謠言,不如自己現在說清楚,末了又道:“你問小芝,奴家說得可有半句假話。”
少女紀芝有力地點了下頭。
紀二郎看看自己花枝般俏麗的妻子和小妹衣裙都還齊整,應該說的不是假話,妹子小芝更是老實頭,不會說謊,心裡想她二人落入賊手竟能全璧而還,真是神仙保佑祖宗有靈啊,說道:“那看來曾相公纔是我紀家真正的恩人,以後遇上定要重重酬謝,只不知曾相公是何方人氏?”
李氏道:“曾相公是上饒縣人氏,他表兄鄭秀才是鷹潭坊的,有心報恩以後總能訪到。”
紀二郎點點頭,又低聲問:“那些賊人爲何禮貌曾相公,難道曾相公真要入夥?”
李氏道:“曾相公菩薩心腸,絕不是從賊的人,我們也不要亂猜測,就記住曾相公是我們的恩人就行了。”
紀二郎這時才知道山賊規定天黑前贖銀不到就要殺死人質,不禁後怕,隨即惱道:“王家人好生薄情,竟不出銀去贖你們,我這就上門問他們。”讓妻子和小妹坐上馬車,往數裡外的王家弄而去。
夜裡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