皁隸蔡九捱了二十大板、革去刑科房班頭之職,惡少羅上翔因爲其叔父羅舉人說情,只受了一番訓斥,未予嚴懲,但被曾漁那頓打是白捱了,懷恨在心也無可奈何——
此後數日,平安無事,謝榛每日會來約曾漁去茶樓酒肆小坐,若是多雲陰天,日曬不烈,便就近遊玩名勝古蹟,王羲之的洗墨池去看了,一個長方形的小池而已,池邊銘石曰“晉王右軍墨池”,還有一塊碑記,刻的是曾鞏的名篇《墨池記》,北碑立於北宋慶曆九年,距今五百年了,寒來暑往,風吹雨淋,依然保存完好,碑刻字跡清晰:
“……羲之嘗慕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黑,此爲其故跡,豈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強以仕,而嘗極東方,出滄海,以娛其意于山水之間,豈有徜徉肆,而又嘗自休於此邪?羲之之書晚乃善,則其所能,蓋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
二人摩挲石碑,遙想書聖當年勤習書法池水盡黑的大毅力,不勝仰慕歎服。
謝榛問:“九鯉小友學書時主要臨摹哪些名家的法帖?”
曾漁答道:“晚輩於二王和蘇東坡、米南宮四家用力最勤,其實晚輩那時年幼,並非對這四家有格外偏好,而是家裡正好有這四家的字帖,就照着臨摹了。”
謝榛哈哈大笑:“小友的書法品格甚高,但還須每日練習不輟,老夫以爲小友的水墨畫在小友書法之上,以水墨來畫梅,點染精妙,前所未見,乃小友獨創。”
曾漁道:“謝老先生褒獎太過,晚輩慚愧。”
……
這一對忘年交幾日來都是這般交往相談,謝榛見多識廣,熟知本朝典故和士林軼事,曾漁從中大長見識,謝榛去年遠遊八閩,在福建曹御史行署教曹御史之子詩歌,今年準備回家鄉山東,因爲與臨川知縣林潤之父早年有舊,就迂道去莆田看望老友,林父病足,不能遠行,故人來訪,自是欣喜,請謝榛回鄉途中先到臨川縣衙盤桓一段時日,因爲林潤在臨川已任滿,考評優等,擢升爲南京御史,即將赴任,謝榛準備月底隨同林潤一道去南京——
五月十八日巳時,撫州院試放榜,撫州五縣共錄取了六十七名秀才,比上一科多取了五人,嘉靖朝以來生員錄取名額每科都在增加。因黃宗師行程緊,放榜當日午後就舉行大復、磨勘,所謂大復和磨勘,是爲了防止舞弊,新取中的六十七名生員要當堂作一篇四書題制藝,限時一個時辰,同時這六十七名考生此前縣試和府試的試卷都提調過來與這次的院試和大復的試卷進行磨勘,看字跡是否相符,字跡不符者當然是請了槍手,那就要嚴懲——
無論撫州考棚和府衙那邊如何熱鬧,這些都不關曾漁的事,他現在只等謝榛的消息,能否有補考的機會只在今晚,因爲今晚撫州知府要宴請提學副使黃國卿,撫州府轄下的臨川五縣的知縣以及本地大鄉紳都要參加,謝榛有詩名,又有臨川知縣林潤引薦,列席宴會是沒有問題的,現在就要看黃宗師的態度如何?
長夏的午後,日光發白,天氣悶熱異常,曾漁在聚賢客棧後院涼篷下徘徊,心裡忐忑不安,謝老先生固然仗義肯幫忙,但畢竟與黃宗師沒有交情,黃宗師能不能給他這個補考的機會實難預料!
踱了一會步,心中空空落落,很多時候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裡就是這麼讓人無奈啊,曾漁回到客房,天熱,青衫汗溼,乾脆脫去長衫,赤膊,下身只着一條褌褲,鋪紙研墨,畫一幅水墨蒼松,把浮躁的心沉靜下來,融入到作畫中去,這是心靈脩煉的過程,何能寵辱而不驚?何如孤鬆傲霜雪?嫩枝淡、老幹濃,水墨點染,皴擦苔斑,墨鬆如蒼龍夭矯,留白似大雪滿山——
時光流逝,一個時辰過去了,一幅雪松圖畫就,擱下筆,這才覺得室內有些昏暗,脫口問:“天就黑了嗎?”
一旁的小奚僮四喜道:“烏雲遮天,要下大雨了。”話音剛落,電閃雷鳴,大雨就下來了,急驟的雨聲打得屋瓦響成一片。
四喜大聲道:“少爺,這雨就象是我們出石田的那場大雨。”
曾漁看着窗外密集的雨線,心道:“離開鷹潭已半個月,娘和妞妞都還好吧,天氣炎熱,要保重身體啊。”患得患失的心情雖然平靜了許多,但實際問題沒解決,憂慮總是難免,不管你玄想得如何高妙、修心養性的功夫如何高明,人總歸生活在現實當中,面對的是現實中的種種難題,而現實是如此的無情和堅硬。
這天夜裡,曾漁一直等到亥時末,謝榛也未派人來告知消息,只好上牀睡覺,憑藉多年的八段錦導引法才睡着,次日一早起身梳洗,用罷早餐,正準備到臨川縣衙去探訊,謝榛的僕人王良來了,告訴曾漁說他家老爺已經把兩封書帖當面呈交給提學大人,但當時酒宴上敬酒的人多,提學大人只看了看書帖的封皮,就交給身邊的人收好了,並未當場看信——
王良又道:“曾公子,我家老爺請你莫心急,我家老爺上午要再去拜訪那位提學大人,定不負曾公子所託。”
王良說完便匆匆趕回去了,曾漁依舊在客棧苦等,聽得遠處大街在敲鑼打鼓,心想莫非是新進學的生員游泮、祭孔,插金花、騎白馬,真是意氣風發啊,黃提學主持完祭孔典禮就要離開撫州前往袁州了吧,時間緊迫,黃提學極忙碌,謝老先生能有拜訪之隙嗎?
中午時,曾漁沒有食慾,正在房內臨摹米芾的《蜀素帖》,忽聽王良的聲音一路叫進來:“曾公子,曾公子,快隨小人趕去華陽碼頭,快——”
王良滿頭大汗闖了進來,說黃提學已經動身去華陽碼頭,準備上船前往袁州,謝榛已經先趕往碼頭,請曾漁儘快趕去相會。
曾漁取過一頂遮陽笠,吩咐四喜守着行李,便跟着王良出門,這裡距離華陽碼頭有五、六里路,兩個人往東急趕,越走越快,最後都是在跑,在盛夏烈日下奔跑,遠遠的看到華陽碼頭上一片的方巾襴衫,那是新進學的生員在恭送提學宗師。
曾漁跑在前面,穿過碼頭上擁擠的人羣,看到了河邊黃提學的官船,白髮蕭然的謝榛立在船頭向岸上張望,曾漁揮手大叫:“謝老先生,謝老先生。”
謝榛獨目一睜,臉現喜色,招手道:“上船來。”一面吩咐船上官差讓曾漁上船。
曾漁汗出如雨,青衫的前襟後背盡溼,走上船頭張着嘴呼呼喘氣,向謝榛拱着手,一時說不出話來,就聽有人道:“溟翁,這就是曾漁曾九鯉嗎?”
說話的人立在船艙門邊蔭涼處,鬚髮斑白,黃面消瘦,身穿四品文官雲雁補子服,正是江西道提學副使黃國卿,曾漁去年在廬山白鹿洞書院和今年四月初的廣信府院試見過黃提學,趕緊摘下竹笠跪倒見禮:“學生曾漁拜見大宗師。”
謝榛道:“老大人,曾漁從廣信府到此,歷經辛苦,其情可憫啊,請老大人當面考察他學問。”
黃國卿點點頭,見曾漁跑得面紅耳赤、滿頭大汗,便道:“烈日灼人,先到艙裡,我有話問你。”
曾漁跟着黃提學、謝榛進到前艙,黃提學和謝榛分賓主坐定,曾漁侍立,額頭的汗不停流下,恭立也不好去擦。
黃國卿慢條斯理道:“若不是溟翁請求暫勿開船,這船都快到贛江了,曾漁,你日後若有出人頭地之時,不要忘了謝先生的恩德。”
曾漁在謝榛足下跪倒,衷心道:“謝老先生大德,曾漁沒齒不忘。”語出肺腑,若非謝榛惜才仗義,他雖有呂翰林書貼也很難呈遞上去,這千里路就白跑了。
謝榛趕緊將曾漁扶起,說道:“老朽是惜你之才,豈望你報答,且站好,聽宗師教導。”
黃國卿看着曾漁道:“呂翰林的信我看了,呂翰林素有清名,輕易不肯爲人請託,可見你學問應該是不錯的——你去年是否在白鹿洞書院學習過?”
曾漁恭恭敬敬答道:“稟宗師,學生去年在白鹿洞書院學習了三個月,學生的一篇八股文還蒙宗師評點表揚。”
“哦。”黃國卿點頭道:“是有點印象,記不真切。”說話時拈起案頭一封書帖:“從你這封書信可見你於古文辭用力頗勤,你上回院試是不是臨場慌亂,以致文辭欠佳?”
曾漁道:“學生把當日的小題八股當面背誦給大宗師聽,請宗師當面批評,不知可否?”
黃國卿點點頭:“好,你誦來聽聽。”
曾漁便將上月廣信府院試時作的四書題八股文琅琅背誦了一遍,黃國卿瞑目聽之,心裡有數了,開口道:“也還清通,可以進學深造,其實再磨礪三年對你並非壞事,但你家境我已悉知,這樣吧,你趕去袁州等我,屆時我會讓人給你一張袁州院試的結票,憑票參加院試,曾漁,本官給你這次機會,只望你好生珍惜,努力上進。”
曾漁又跪下道:“多謝宗師垂憫,學生一定努力。”
黃國卿又對謝榛道:“溟翁,曾漁不能隨我同船去袁州,恐惹非議,這種補考本就是特例。”
謝榛忙道:“是是,老大人憐才,已經仁至義盡,曾漁能考成什麼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和勤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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