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陽光從雨雲中落了下來,曬在黃浦江兩岸。江面上船來船往,洋人的輪船、華人的帆船,把整條江擠得密密麻麻。俞子夷不顧頭頂正烈的陽光,更沒有把碼頭上擁擠的旅客當回事,他只是手搭涼棚的望向江水去的方向,尋找着要等的船。
他這邊正望着,旁邊的小胡跳了起來,指着前面大聲叫道:“在哪邊,在那邊。他們來了!”
順着小胡指的方向,俞子夷終於看到了要等的船,那只是一艘只有五百噸的小船,擠在洋人的大輪船旁邊顯得特別的矮小,可雖然矮小,但它仍使着勁、吐着煙,蹣跚的往黃浦灘行來。俞子夷不由得激動的跳了起來,他也不管輪船上的能不能聽到,一時間揮舞着手大喊起來,已經兩年了,都不知道他們變成什麼樣子了。
焦急中,俞子夷叫喊了一陣終於等到了輪船靠岸,他正在打量船上的乘客的時候,幾個聲音叫喊了起來,“遒秉……遒秉……”
“啊…卜岑……卜岑,杼齋…杼齋……”幾個昔日的同學都冒了出來,俞子夷叫喊不停,更使勁的出口的地方衝去,可到了出口卻被幾個管事的漢子攔住了,雖然是自家航運公司的碼頭,但是這些管事的也沒有讓他進去,他只好在欄杆外揮手。
許久不見的同學終於再次聚到了一起,俞子夷心頭髮熱,只感覺自己像是吸了鴉片一般的興奮,和他一樣,鍾枚、穆湘瑤、費毓桂、鍾觀誥、單毓年五個人也是高興的很。幾人剛見面便是一陣摟抱。許久才分開說話,俞子夷看着他們的裝束。辮子都是剪掉了,身上穿的也是類似軍裝式的西式衣衫,加上久經殺場,身上透出一股幹練自信的味道,完全是把身着長衫、瘦瘦弱弱的自己給比下去了。他不由的感嘆道:“早知道我就跟你們一起走的好。”
他此言一出這幾人都是大笑。想當年出洋的時候,先生可是說過,“此去生死未卜,大家要安排好後事才能動身。”雖然大家決心革命都心存死志,但這話還是把諸人嚇了一跳,本來高興自己通過體檢的同學倒是有些羨慕起留下的人來了,不過此時見俞子夷這樣感嘆,幾個人都感覺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付出的也很是值得。
領頭的鐘枚道:“遒秉,你就別羨慕我們了,你這身子骨要是拉去練練,不要半年,殺起洋人來也不會爲我們差到哪裡去的。”
鍾枚說殺洋人說的大聲,旁邊穆湘瑤頓時提醒道:“卜岑,這可不是關外了。禁聲。禁聲。”
鍾枚卻是不理,他可是接任齊清源帶遼西遊擊隊的。大半年下來,殺了不少俄毛子,早就視殺人如吃飯般簡單了。而且殺多了俄毛子,再看洋人也不想以前那樣敬畏,只覺得這些個白皮豬真打起來還沒有中國人耐疼呢。看着碼頭上來來往往的洋人,他不由的舔舔舌頭說道,“好多洋人啊!”
別人不知道,但是和他一起的費毓桂、單毓年、鍾觀誥幾個和他共事的久。很清楚這就是他殺人之前的口頭禪,頓時都笑了起來,費毓桂笑道,“完了,洋人太多,咱們子彈好像不夠。”
單毓年感覺他說的不對,於是道,“對這些洋毛子還用子彈,梓怡,你坐船暈了頭吧,一頓刺刀就解決了。”
旁邊鍾觀誥卻感覺他們說的都錯了,大聲道:“都不會以戰養戰!這樣太不經濟了。要是我,先圍起來,再扔幾把刀進去讓他們自相殘殺,殺剩的那些就整編,絕對是頂用。”
一上岸就說怎麼殺人,而且殺人還有怎麼多花樣,俞子夷聽着心都抖了起來,他終於知道爲什麼他們這麼自信了,原來都是殺人殺出來的。他只待他們笑玩,才道:“大家趕緊走吧。先生在等大家。”
他這邊說走,穆湘瑤道:“我們還有人在船上啊。還有……還有永番他們沒有下船……”落葉歸根是國人的傳統,所以藉着這次,早先犧牲學生的屍骨都運回關內了。
“小胡會安排的,你們幾個跟我走就好了。”俞子夷道,他早就知道這個情況了,一切都安排好了。
“不行。我要看着他們下船,然後護着他們到地方。”鍾枚幾個異口同聲的說到。
感覺到了他們的決心,俞子夷不再堅持,把早先帶着的黑紗也掛了起來。此時乘客都已經下完,船工在護送人員的指揮下小心的把船內的棺木運了出來,看到棺木出來,鍾枚似乎忘記了自己已經身處滬上,還以爲自己仍然是在東北那塊蒼茫之地,他大聲的喊道:“敬禮!”
他這邊一喊,穆湘瑤、費毓桂、單毓年、鍾觀誥四個人都是立正敬禮,無比鄭重。立在一邊的俞子夷看着棺木上的漆黑,原本明亮的心也不由的灰暗起來,二十多歲風華正茂,可說走就走了,這一生,他們只能永遠存在於記憶中了。
把棺木護送到四明公所,在回到龍門客棧的時候,王季同早已經在那裡等着了。鍾枚幾個見到王小徐,也是一個敬禮,然後才坐下說話。王季同看到他們的做派,心中不由的欣慰起來,他笑着道:“看到你們,感覺要比工部局的巡捕威風多了。”
俞子夷聞言笑了起來,他在碼頭可是領教了他們殺意,工部局那些巡捕還不夠他們這些殺的。他笑起來,鍾枚幾個也笑,他們不好說王季同沒有誇獎好,只感覺這先生畢竟是沒有上過戰場的,對於見過血的兵和沒有見過血的兵分不出來。
“先生,讓你久等了。”回來的五個人裡面最爲柔婉的穆湘瑤客氣的說到。
“我不急。我不急。倒是你們辛苦了。都坐下吧。從關外到這裡幾千里路呢。”王季同看着他們很是高興,笑呵呵的道。
幾個人在王季同的招呼下坐了下來,王季同道:“本來想讓你們先休息。但是現在局勢很是不好。工部局已經和滿清勾結在一起,前天已經動過一次手了。我估計這兩三天他們還會幹些什麼的。我們復興會雖說總部就是在滬上,但是這邊的力量一直很微弱,保衛這一塊,只有一些暗線和包打聽,再就是人力車行我們控制了幾個。他們大多是蘇北人,人是聽話,但是這些人都沒有上過戰場,更沒有拿過槍,對上巡捕還有滿清的捕快怕是贏不了的。現在,我讓竟成派你們回來,主要的任務就是幫着總部在滬上租界立足腳跟,再是匯合這王金髮、竺紹康、熬嘉熊等去浙江打開局面。這兩件事情都是不容易。租界裡幫會林立,江浙一帶會黨也是不少,怎麼着手,就是我們最要琢磨的了。”
上船之前幾個人基本上有了安排:穆湘瑤是滬上人,他的任務主要是加強滬上的力量,擴大己方的勢力;而鍾枚和鍾觀誥一個是杭州人、一個是寧波人,鍾枚的負責浙西,鍾觀誥的負責浙東;至於單毓年和費毓桂。兩個都是蘇南常熟人,負責蘇南。所以蘇北的那邊的工作還要再選人。還有就是明日纔到的王金髮和竺紹康,以及那些本來平陽黨和烏帶黨的骨幹。將安排回浙江,這支部隊將是目前復興會在關內的唯一武裝。之前的安排是這樣的,但是王季同之事證明其實滬上總部也是很不安全的,特別是因爲王季同面貌的外泄,滿清的探子怕是時刻都在租界各處盯着。所以計劃還是要有調整的。
王季同一番話說完,俞子夷把準備好的簡報分發給大家瞭解情況。諸人翻看之後,看到王季同居然差點被綁了,鍾枚一巴掌拍在扶手上,舔着舌頭,陰測測的笑道道:“呵呵,好多韃子啊!”
開會的房間很是隔音,大家都在靜心看簡報的時候,他來這麼詭異的一句,讓俞子夷頓時感覺房間裡冷了三分,不過他說完,卻沒有再言語了。又過了一會,大家都看完了,王季同道:“打戰我是不懂的,如何策劃還是你們來說吧。”
他們幾人互相看了一眼,“軍師”穆湘瑤最先說話,“現在我們要關注的地方其實就是三個,其一是江蘇,那邊徐寶山勢力極大,他出身清幫的江淮泗,按輩分算是理字輩,早前雖然和泰州洪門任春山結了兄弟,但現在已經被清廷招了安,爲了投效滿清,更爲了擴張勢力,洪門一系都被他剿滅了,淮河以南長江沿岸都是他的勢力範圍,所以江蘇統一戰線最爲要緊,不過在團結他的同時也要加緊鞏固我們的勢力。”
統一戰線是穆湘瑤剛學會的名詞,雖然拗口,但意思明白,他的意見諸人倒是認同,這種鹽梟本就不和滿清一路的,其招安無非是爲自己打算罷了,只要己方能不損害他的利益,雙方有了交情,那麼以後就可以發展自己的勢力,甚至,瞭解徐寶山爲人之後,順着其自私自利的本性,後期想辦法招撫他,或者策反他的勢力也不是不可能的。
江蘇說完,穆湘瑤又說道浙江:“徐寶山招撫後大殺洪門兄弟,江湖上已經失心失德,我們如果能打入洪門並獲得一個比較高的位置,那麼收復這些被他打散的洪門會衆就很會很順利。之後我們先不往北,先往南,浙西巢湖幫最盛,餘孟庭同志雖然入獄,但熬嘉熊同志在,浙東則又有王金髮、竺紹康等浙配合下,佔領鞏固浙江不難,到那個時候,北進便是時候了。”說完浙江,穆湘瑤緊接着說滬上,“滬上雖亂,但是都是小幫小派,我們要在這裡立足,最關鍵是耳目沒有他們多。而且這個地方列強和滿清勢力交錯,所以一個不好洋人和滿清會扯進來,所以這裡當是情報第一,武力第二。簡報上說讓一個同志加入清幫,在裡面獲得一個高一點的輩分極爲可行。”
穆湘瑤的策略很有有操作性,王小徐點點頭道:“興武六的張善庭已經推說不和我們見面了,杼齋,這該如何是好?”
穆湘瑤道:“這個不是最重要。我回來的第一個任務就是保護先生的安全。至於清幫,時機成熟就可以動手。一動手就要致命。”
俞子夷道:“興武六、和興武四的人員不少,但我們把閘北那邊的洪門的人加進來的話……”
“不要!”說話的是鍾枚,他看完簡報沒有去想江浙的事情,只是看到滿清敢綁架王季同,心中恨的不得了。“湖州三和興武四的關係不好,但這次我們的目標只能針對興武六。先生是在英租界出事的,當時幾經換裝之後憑藉滿人的豬腦子能抓得到,那就好像一顆子彈殺了三個俄毛子那般運氣,這事情一定是興武六在搗鬼,最少是他們的人在通風報信。不過我們動他們不能以這個藉口,其實藉口並不要緊,最重要的是把他們的底細摸出來。”
費毓桂這邊也說道:“對。情報搞清楚了,到時候甚至可以讓狙擊手點殺他們的大頭目,其他小嘍囉就散了。洪門的主旨是反清復明,動了不好,特別是在滬上動了不好,我們和興武六的爭鬥最好對外宣傳爲內部火併,畢竟這清幫早先不就是叫做安清會嘛,安清啊安清。不安清,滿清怎麼會放心呢。”
“對。我們就要掛着安清的招牌,賣反清的狗肉。”單毓年說的好玩。大家都是笑了。房間裡的氣氛一時熱烈起來。
俞子夷笑畢,又問道:“那我這邊要怎麼準備,軍火要些什麼?”
“手槍要十幾支,但子彈要多,步槍我們已經帶了一些,在有炸藥最好要幾百……”說話的是鍾觀誥。俞子夷就嚇了一跳,忙道:“衡藏,滬上這裡可不是東北,哪有多少炸藥啊?”
鍾觀誥還是沒有完全的從東北的狀態中回覆過來,他還是把興武六當成俄國人,聽了俞子夷的話笑了起來,“哦,我倒是忘記了,你就隨便看有什麼傢伙吧。不過這興武六能在英租界站住腳,和巡捕房的洋人沒有關係是不可能的。我們摸清了他們的底細後,離間他們和工部局的關係很是重要。我腦子笨,你們要是有好的離間之策可以講出來。”
鍾觀誥說的在理,但是大家都不瞭解實際情況,所以想不到什麼。王季同見大家沒有好的意見,說道,“興武六那邊的事情已經在查了,一有情況就會彙報過來。”
“這樣最好了。只有瞭解底細才能離間工部局和興武六。”鍾觀誥想了想道:“不過再過幾天,王金髮和竺紹康的部隊就會坐着天津的船到港了,這幾百人一到,興武六就會警覺,所以這幾天就要查清興武六的堂口和骨幹,萬一他們有什麼舉動我們也好馬上動手。我們這次隨船帶的武器不多,而且槍支在市區太過暴露,還是要準備些冷兵器的好。”
幾百號人應該準備什麼兵器呢?俞子夷正想着的時候,鍾枚說道:“能殺人就行,別那麼講究,我看斧頭就挺好,買也好買,藏也好藏,砍起人來……”
鍾枚還沒有說完,就被旁邊的穆湘瑤拉了一下,他的意思是先生在這,王季同和楊銳不同,畢竟是沒有見過血的,還是委婉的好。
鍾枚被他拉住,馬上明白過來,不過話都說了不少了,只好對着王季同訕笑一下,不過王季同卻不以爲意,他道:“其實簡報裡還有個情況沒說,就是那天晚上被抓的同志找到了,他們的屍體飄到了陸行那邊。雖然查驗下來時被毒蛇咬死的,但怎麼可能兩個人都被毒蛇咬死?而且還都咬在腰上,這完全是滿清欲蓋彌彰的伎倆。”
王季同一說被抓的同志死了,俞子夷心中一驚,腦袋血液上涌,只感覺一陣頭暈,他可不是象鍾枚等幾個見過血的,好一會才恢復正常。他大聲道:“我也要去殺韃子!”
“你不能去!”王季同道。其他幾個同學也讓他不要去。俞子夷雖固執,但是勸了一番下來,知道自己就是去了也是給大家添麻煩的,只好作罷。
大家都已經商量完畢,穆湘瑤這邊開始分配任務道:“先生,你看這樣安排可好。耆仲和梓怡兩個先回江蘇,一人負責調查各地的情況,一人負責接觸徐寶山;卜岑還有衡藏先留在滬上,等待和王金髮等會面,卜岑這邊想辦法加入洪門,把江蘇那邊潰散的洪門會衆聚攏過來,然後再運動收編浙東的會黨,衡藏就和王金髮他們在一起,立足於浙西。我則負責滬上,除了保護總部,再就是把興武六趕出英租界。”
穆湘瑤參謀出身,安排的都很細緻,王季同道:“可以,就按這樣行事吧。洪門的名義已經解決了,卜岑完會後留一下,嘉興的熬嘉熊下午便到,他一直在浙西運動會黨,到時候我們一起見見。洪門曾國璋的會衆被趕到滬上,已經山窮水盡了,加上他這人太貪,手下都已經和他翻臉,待過幾天打聽到劉福彪等人的下落,便可以藉着洪門的名義,軟硬兼施,收服他們。事情是這樣安排,但你們要謹記,這次要應對的都是幫會中人,這些人不是我們的同志,惡習不少,更有可能會朝三暮四,大家還是要小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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