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的時候,宋子文將沉睡良久的顧維鈞喚醒。此刻,歷時七天、途徑一萬兩千公里的艱難旅程終於結束,兩人平安的從紐約抵達京城南苑機場。相比於年青六歲的宋子文,顧維鈞醒來的時候渾身痠痛、咳嗽鼻涕不斷。
他素來是從從容容,從沒有像這次這麼馬不停蹄——先是從華盛頓連夜飛到紐約,而後乘坐高速郵輪橫渡大西洋抵達英國利物浦,飛往倫敦小歇一晚後,第二天清晨便上了專機直飛北京。飛機不比郵輪舒適,氣流引起的顛簸更讓人難以忍受,而且高空飛行溫度極低,巴格達降落時當地天氣又炎熱,如此驟寒驟暖,他當即得了感冒。
只是,這麼緊急回國實在是迫不得已。當翁文灝收到他於華盛頓發去的電報,告之美國政府最終決定不與中國簽訂新海軍裁軍條約時,他便收到了北京要他和宋子文兩人緊急返京的緊急訓令。顯然,留守京城的蔣廷黻在外交事務上並不得翁文灝的信任,他需要這個自上任以來就一直在華盛頓負責談判的外交大臣馬上回京商談應對之策——前日,華歷六月廿三,耶穌歷7月30日、週五下午四時,國際聯盟最終公開了馬紹爾日美衝突的調查報告書。
“請問顧大人對國際聯盟此次報告有何看法?”
“請問顧大人,馬紹爾報告公開是否意味着日美即將開戰?”
“請問顧大人,日美開戰我國將如何自處,是否將嚴守局外中立……”
兩人還未下飛機,一干消息靈通的記者就把艙門堵上,顧維鈞不但咳嗽,身體也疲倦的沒精神說話。同行的宋子文只好越俎代庖,婉言將這些記者勸散,待坐上機場內總理府派來的迎接專車後。兩人才算鬆了口氣。
“北海兄居然親來?!”看到加長公務車裡面坐着的是總理秘書吳景超,顧維鈞和宋子文嚇了一跳。難怪剛纔這車車門緊閉,原來是吳景超在內。
宋子文和顧維鈞都比吳景超年長,聽兩人稱呼自己爲兄,吳景超忙說不敢當,他道:“兩位實在是幸苦了。剛纔小弟我本想上機迎接,可那幫記者在我真不好出面,不然我這張臉一上報,那全天下都知道總理着急了。”
咳嗽了兩聲。顧維鈞忍者頭暈和不適強笑道:“北海哪裡的話。你能考慮得這麼周到,那是總理沒看錯人。咳咳…咳咳咳……”他這一句剛剛說完,又咳上了。
“少川兄感冒了。”宋子文用英文說道——兩天時間忽然從歐美回到北京,他還不習慣說國語,況且他熟悉英語勝過國語,說英語纔是家常便飯。
“這怎麼是好……”吳景超手背在顧維鈞額頭上量了一下,確實感覺有些燙,他有些急切的道:“少川兄可千萬不能病倒啊。這幾日國際形勢大變,總理要你們回來,就是想知道對美交涉的細節。再就是想問如今這形勢我們到底該如何應對。”
“馬紹爾的報告書出來了嗎?”顧維鈞只是強笑,宋子文卻問那份報告書,報告書公佈後。他們在巴格達並未看到原始文件。
“出來了。”吳景超點頭,他來之前就把報告整理好了,全是英文版。他一邊遞給兩人一邊道:“國際聯盟也是煞費苦心啊,他們給出的方案是將馬紹爾羣島交給國際聯盟維護部隊駐守三年,期間美國政府仍可以繼續在島上調查女飛行員的下落,但三年之後如果還找不到線索,那馬紹爾羣島就將交還給日本政府。
這基本上還是把事情往後拖。”吳景超對此評論道。“不過爲了穩住日本,報告書認真分析美日衝突詳細經過後,仲裁法庭的十五名法官有十三名判定美國海軍陸戰隊強行登陸馬紹爾羣島違法國際公法。所以報告書要求華盛頓向日本政府正式道歉並賠償日方實際損失。對這份報告書,國際聯盟大會以七十九票贊成、英國一票反對。通過了國聯委員會關於接受報告書的決議。”
“咳咳…,華盛頓是不會……咳咳……”顧維鈞想說出了自己的判斷。但他沒說完就咳嗽不止,待喝了一口熱茶,緩了緩氣後他才低聲道:“華盛頓是不會理會這份報告的。美國輿論普遍認爲因爲中日兩國曾答應保證法國和歐洲各國的安全,因此聲稱這份報告寫滿了虛僞和功利,每一頁都是老歐洲狡詐和腐朽的味道。特別是此時國聯秘書長艾文諾先生是法國人,法國和我們以及日本的關係非常融洽,且此前他就表示過美日大戰將會引起世界大戰…”
“這麼說……”吳景超說話的時候又看向宋子文,見他也點頭,心便一直往下沉,他道:“這麼說美國政府不會向日本政府道歉……”
“也不是撤出馬紹爾。”顧維鈞接着補充,他再想說什麼時,話到嘴邊又強自忍了下來,他道:“事情千頭萬緒,要花上一些時間才能說清楚,就不知道總理什麼時間能見我們?”
“總理現在就在等你們。”吳景超不愧是做秘書的,剛纔陰沉的臉此時又微笑起來。“我們將直接前往文華殿。”
聽聞吳景超說總理已經在等,顧維鈞放心點點頭,他道,“那我就失禮先睡一會。”
“少川兄請便。”吳景超答道,他隨後打開隔窗對前面的司機說了幾句什麼。
汽車緩緩的從永定門入城,進紫禁城的時候並未停車,而是直接開進到紫禁城內。顧維鈞醒來看見文華殿眉頭不由再緊鎖幾分,看來總理確實是着急了。果然,他一入殿還未行禮,翁文灝就向他和宋子文急問詳情。
整整一年未見,翁文灝真是消瘦了,官袍穿在他身上空空如也,臉色也異常發苦,眉頭還是老樣子,左邊那道高吊着。樣子極爲嚴肅。車上那杯濃茶和小歇給了顧維鈞說話的力氣,他朗聲道:“總理,美日之戰恐怕是難以避免了。”
“嗯。”早就有此猜測的翁文灝低低應了一聲。然後示意顧維鈞接着往下說。
“另外華盛頓認爲,我們雖然退出了東亞同盟。但實際上和日本在經濟、工業、軍事上仍是一體的,即便宣佈局外中日,我們也不能保證石油、鋼鐵、糧食這種軍事物資流入日本,所以他們最終認爲無法和我們簽訂新的海軍裁軍條約。”顧維鈞道。“除非……”
看着顧維鈞開開合合的嘴,翁文灝的心只往下沉,但那一句‘除非’像一根稻草一樣被他緊緊抓住。“除非什麼?”感覺自己顯得太過急切,翁文灝笑了一下,而後再道:“少川。你是外交部長,你的看法非常重要。你就說吧,我們應該怎麼做,才能避免戰爭?”
“是,總理。”顧維鈞這幾天也在想如何避免戰爭的問題,只是他離開華盛頓太急,並未與那些知情者交談,所以此時說的僅僅是自己的猜測。
“美日如果開戰,考慮到日本是個島國,所以美國應該不希望我們對其輸入與軍事有關的商品。也不願意我們購買他們的商品,”或許是感覺這樣說還不準確,顧維鈞停頓一下才道:“換句話說。就是需要我們徹底斷絕和日本的一切經貿來往,甚至是兩國斷交。第二個便是亞元,美國輿論認爲,亞元是將中日朝三國緊密聯繫在一起的重要鎖鏈,退出東亞同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廢除亞元。”
“第三個是什麼?”顧維鈞說完之後停頓,翁文灝則追問第三條。
“第三就是政府要收回關外貴族的封地,因爲美國輿論認爲關外獨立於北京政府管轄的那些地區會暗中資助日本,特別是滿洲地區。”顧維鈞道。“第四就是要斷絕與朝鮮、汨羅、波斯、還有歐洲諸國的貿易往來。因爲這些出口商品很可能被商人轉口出口到日本。”
“還有嗎?”翁文灝似乎是心沉到底了,所以顯現出一種類似絕望的沉穩。
“沒有了。”顧維鈞搖頭。但宋子文卻補充道:“我看還必須廢除雙重國籍,以免擁有中日兩國國籍的人志願前往日本協助日本軍隊作戰。”
“然後呢?”翁文灝苦笑的點着頭。追問然後。
“然後?什麼然後?”顧維鈞和宋子文有些不解,這五條已經基本將美國人的擔憂都說全了,想來想去也沒有別的東西了。
“然後美國人就會和我們籤條約是不是?”翁文灝聲音帶着些可憐巴巴,他滿臉期盼的看着顧維鈞和宋子文,但得到的依舊是失望。
“總理,這是我們根據美國報紙和廣播整理出來的一些美國最爲擔憂的問題,並不是華盛頓政府直接給我們的要求或者暗示。”顧維鈞沒說話,宋子文開口解釋道。
“這也就說……”翁文灝終於有了些激動,他連連扶着眼鏡,失聲道:“就是說上面那些即便我們都做了,華盛頓還是不考慮和我們簽約?”
短暫的沉默後,艱難的,顧維鈞無奈點頭道:“總理,確實是這樣。國務卿赫爾先生最後拒接我們時的理由非常含糊,他並未說如何才能簽約,只說考慮到當下的國際形勢,總統和內閣都對中美簽約表示反對。”
“那你們這一年都在幹什麼?!”翁文灝終於憤怒了,他站起的時候帶倒了椅子,“美國人又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自己這一年來幹了些什麼?美國人到底想幹什麼?顧維鈞當然知道,他一年前就知道了。只是,身爲留美派、作爲兄弟會的一員,他很清楚自己所瞭解的現實是不會被其他人接受的。所以他只有花一年時間,祈求上天給自己、給中國一次機會,以徹底改變太平洋走向戰爭的趨勢,然後,老天並沒有給出機會,隨着美國經濟形勢的惡化,戰爭與革命之間,美國人最終選擇了戰爭。
“總理……”見翁文灝怒喝,在旁的吳景超忙將椅子扶起,又扶着翁文灝想讓坐下,不想翁文灝正在氣頭上,被他一扶脾氣更大。“你們都告訴我。要和談!要讓步!要讓步!要和談!這一年來我們讓的已經夠多了,能讓的都讓了出去,就差直接向他們投降了!華僑、那些華僑都指着我翁文灝的脊樑骨罵我撲街短命了!可爲什麼、爲什麼就是不簽約?!
羅斯福到底想幹什麼?要開戰嗎?要開戰就明明白白告訴我們。我們是落後、是專.制,可我們哪怕是輸。也會讓他們付出代價。可現在他們什麼都不說,你們也什麼都不說,全拿着一些套話、一些空話來騙我。早知道如此,我這個總理就該辭職!!”
翁文灝的聲音穿透木板,在整個文華殿裡迴盪。這已不是他第一次說辭職了。去年徐敬熙葬禮之後,處處制肘的他喊了無數次辭職,但每次都讓吳景超和胡適給勸回來了。
“少川,你們還是先下去休息吧。”吳景超見翁文灝情緒一時冷靜不下來。便自作主張讓顧維鈞和宋子文先下去休息,待兩人走後,他才道:“總理,少川他們也是沒辦法啊。楊竟成把我們和日本捆的是那麼緊,美國人怎麼敢簽約?上次英國大使都說了,日本航空學校裡有一大半是中國人,如果開戰,這些肯定會加入日本軍隊與美國作戰,這……”
吳景超攤着手,一副不是我軍太無能、全怪土軍太狡猾的模樣。待見翁文灝似乎聽見去了。他再道:“剛纔少川那些建議也不是不好,特別是收回關外封地一事,正好可藉此施行啊。”
“先不管楊竟成他們會怎麼樣。要是做到了那五條……”想到那五條,特別是斷絕對外貿易這一條,翁文灝使勁搖頭,“對外貿易是絕對不能短的。”
“那就只斷交與朝鮮和日本貿易。”吳景超折中道。“對其他地方的貿易嚴禁武器出口便是。”
“那要是美國人還是不簽約呢?”翁文灝再此問到那個讓人難以回答的問題。
“總理,我們只有這麼做了纔有談判的基礎,如果還不簽約,那就說明還有哪裡沒做好。”想到什麼吳景超忽然笑道:“不正是可以藉此機會做一些我們之前想做又不能做的事情嗎?我想在戰爭壓力下,稽疑院那些代表肯定是我們說什麼就答應什麼。理藩院那邊如果不同意,則會被輿論攻擊爲誤國。
“這樣真的好嗎?”被吳景超一提醒。翁文灝也想到了另外一條路。這是胡適等人一直勸他要走的一條路——那就是放棄一切抵抗,讓美國來幫助中國實現真正的民主。
“總理。您應該問現在這個國家好嗎?”吳景超不答反問。“立國不到三十年,雖然此前給農民分了地、免了農稅。讓他們吃飽穿暖。可專.制之下,民衆迷信、愚昧,經濟的發展不是讓他們變富了,而是他們越來越窮。京廣滬的妓院青樓裡,富者一擲千金,可貧者卻無立錐之地,所謂納稅纔有選舉權根本就是一個騙局,因爲窮人永遠不用交稅,不交稅就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不能改善自己的境況,永遠是個窮人。
人與人的平等也是個笑話,各省的大學堂裡,那些富家子弟有多少是靠分數而不是靠關係考進去的,裡面又有多少人是窮家子弟?復興會鼓吹的所謂教育分流、和諧社會、其實就是讓有錢人永遠有錢,窮人永遠變窮的愚民把戲。
二十七年來,我們只看到這個國家是如何專.制、如何迷信、如何落後,根本找不到他半點進步、半點可愛的的地方。我們真的不必對這個國家過分留戀,而是應該儘快的打碎她,重新建一個自由、民主的共和國。”
照說作爲秘書的吳景超是不應該如此長篇大論表述自己的觀點,可現在他深知中國的命運就是翁文灝的一念之間。在這個關鍵的歷史轉折點上,吳景超也好,胡適也好,兄弟會的所有人都密切關注着翁文灝的思想和情緒,生怕他真的一怒之下辭職。
“北海,你就老實告訴我,”吳景超說完後翁文灝認真的問,“如果不管我們做什麼,美國人都不和我們簽約,而是要徹底佔領整個國家,甚至是奴役這個國家……,你們、你們那些人會是怎麼想的?以這樣的方式去實現民主,值得嗎?”
翁文灝話說的很慢,神情很是認真,以吳景超對他的瞭解,知道他是真心想知道兄弟們諸人所想。他先是點頭,而後肯定道:“值得。”
“爲什麼?!”翁文灝不解的問。“難倒你們想中國變成美國的印度?”
“詠霓兄,美國治下不會有印度,只會有菲律賓。菲律賓都獨立了,中國也必定會獨立。”吳景超認真道。“我們並不是沒有骨氣、並非不知道廉恥,可問題是這片土地上長不出自由之花,民主之樹!我只能希望美國人帶來自由和民主種子,在這片專.制的土地上播種育苗。爲了這個,我們什麼代價都可以出!”
“可要真像楊竟成說的那樣,民主其實是文明的墮落呢?人如果僅僅爲自己,那誰去擔負那些要擔負的責任?我們不說一個民族,就說一個國家,如果人人都自私,那不管這個國家有多民主,她始終都是要被毀滅的。”翁文灝擰着眉毛反駁着——這一年來他看了不少楊竟成寫的東西,並不覺得他說得那些有多離譜。
“就比如法國,她是全世界第一個實現民主的共和國,她的人民享有充分的自由,可現在法國人都不想工作只想福利,不想生孩子只想單身。她的人口是負增長的,政府爲了鼓勵生育問題想盡了辦法,但民衆就是認爲人這一生應該只爲自己活着,生孩子是人生的負累。就這樣,一個曾經強大的國家,到現在居然要靠我們和日本保證她的安全,我真……”
翁文灝的話讓吳景超目瞪口呆,以致他一時間居然忘了反駁。待他提到法國,他纔回過神道:“詠霓兄,你一定是看了楊竟成寫的那些東西。你難道不覺得楊竟成寫的那些東西帶着明顯的主觀色彩嗎?他自己就是一個貴族,當然要爲貴族說話。所謂的民主是文明的墮落,根本就是那些達官貴人維護自己專.制權力的一個藉口。”他說罷又對着翁文灝搖頭,苦口婆心的道:“詠霓啊,楊竟成的東西很邪惡,你以後還是少看爲好。”
“我只是隨意翻翻。”不知如何,承認自己看過楊竟成寫的東西讓翁文灝感覺是一種罪過。
“隨意翻翻也不行。”吳景超堅持道,“他的東西帶着一種毒,多看幾眼就會徹底毒化。我認爲在新的國家,一定要禁止楊竟成這一套理論流傳。”似乎感覺自己說的太多,吳景超又道:“哎,不提這些了。我和適之還是以前那句老話,和,比戰難。這個國家以後變成什麼樣,全在詠霓你一念之間了。”
“我知道。”翁文灝點頭,而後他又自嘲:“說的好聽是和,說的不好聽是投降,我真是……,說不定以後跪在岳飛廟前的就有我?”
“所以適之說非有大智慧、大魄力偉人不可擔當。”吳景超鼓勵着。“就當下這種時局,此任非詠霓你莫屬。以古觀之,哪次不是成王敗寇?人民終究會理解的。”
“可萬一楊竟成他們……政變呢?”翁文灝再次回到現實,說着自己最擔心問題。
“不會的。這幾次下來,楊竟成的底線就是法律,只要我們不違法,一切合符法律程序……”
吳景超話還沒說完,翁文灝又問:“可法律沒有規定我們可以投降啊?”
“那要是稽疑院全體代表的一致決定呢?”吳景超反問道。“不管美國人以後會做什麼,只要美國軍隊佔領了沿海各地,那些人再怎麼反抗也是無力迴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