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銳沒跟章太炎客氣,踩着滿地板攤開的古書,一屁股坐在章太炎的位子上,看見陳廣壽把門關上,這才說道:“枚叔,虞自勳叛變了。”
“叛…叛變?”章太炎腦子裡這時候準滿了之乎者也,好一會才明白叛變是什麼意思,大聲道:“這怎麼可能?!自勳他在怎麼說也是委員。”
“也不是說叛變吧,他給了同盟會孫汶十五萬美金,並叮囑他們這個月就要馬上舉義。錢無所謂,但是舉義時間被他泄露了。同盟會知道就是日本人知道,日本人知道就是英國人知道,英國人知道,那就……就等於除了美國、德國,各個列強都知道。我們要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已經很難了。”楊銳推測着這件事的影響範圍,推出來的結論連他自己都不能相信。
章太炎張口結舌,半天才道:“那北京那邊怎麼辦?不會……”
“暫時看不出對北京那邊有什麼影響,我在香港開會的時候並沒有細說舉義的細節,而且虞自勳也沒告訴孫汶舉義我們舉義的地點,”楊銳嘆息則道,“不過這估計也是他僥倖不會被我們知道而已,他以爲動了秘密賬戶的錢我就不知道。”
“秘密賬戶?”章太炎聽說對北京沒有影響,心頓時放了下來,不過想到虞自勳如此不顧革命大局,貿然泄露會中機密,臉上馬上惱怒起來,喊道:“虞和欽該殺!”
“殺也要等平定國內之後再殺,特別是他之前一直在美國,和那邊的政要都熟悉。”虞自勳早就認定是要出局的,只要舉義能正常進行,楊銳並不惱恨他。隨着國內改革一步步的深入,會越來越多‘有良知’‘有道德’的資深成員掉隊。虞自勳也許是第一個,但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
楊銳看着在屋子裡暴走的章太炎,又道:“枚叔。我來不是爲了虞自勳的事情,是還有別的事情找你說。”
章太炎只沉浸對虞自勳的憤恨中。他雖然不管實務,但歷來對底下的兵士將帥很愛惜,所在幾年前掌管會務的時候,給嚴州亂批條子亂花錢。現在策劃的這次舉義之所以能成功,在於發動的突然性,現在舉義時間被滿清和列強所知,這仗即便是能勝利,那也是要多死人的。這怎麼不會讓他感覺憤恨。
“竟成,不要跟這種人多費口舌!現在就要把他抓回來。我在香港的時候就說了,什麼是民賊?虞和欽就是民賊!他和孫汶這麼一說,我們多年的準備幾乎要毀於一旦!該殺!!該殺!該殺!!”章太炎越說越生氣,地板上的書不光被他踩着,更被他踢飛,要不是舉義在即,他恨不得現在就去紐約給虞自勳幾耳光。
看章太炎越說越瘋,楊銳急忙把他按住,使勁搖晃了他幾下。這才大聲道:“枚叔,殺一個虞自勳是無用的,最重要的是要防止其他的虞自勳再出現!要是那幾千上萬留學生都變成虞自勳。那這國該怎麼辦?!”
楊銳一句留學生終於把章太炎從憤怒之中驚醒,“留學生怎麼了?他們也……”
“留學生暫時沒事,但不是說以後就會沒事。”楊銳見他正常,也就放開了他,別過身子看着滿屋子的古書,很是感嘆的道:“枚叔,說到底還是我們的文明在瓦解。文明上吸引不了國人,那他們自然會想着像美國那般民主自由。自勳就是中了這個毒,不顧現實以爲自己是在爲國爲民。可實際上卻是害國害民。這種自以爲高尚的人是殺不完的,以後還會有。最關的還是要拿出一套理論來,灌輸到每個人心裡。如此也可減少這種人。”
楊銳所言直指問題的根本,但章太炎的想法卻和這不一樣,他看着楊銳道:“竟成,你說的也正是我們的爲難之處,徹底罷黜儒家,那麼國內就會一盤散沙,而不罷黜儒家,那總有一些人會覺得外洋的東西好,想着法子想把中國變成外國那般模樣,現在日本人就在這般做,他們不但文化要換,國體要換,就是人種也要換。
其實國學就是心學。我這幾年博覽羣書,這外洋除了智學,心學上也就只有日耳曼能和中國媲美,但日耳曼人本身就勇武的很,故而他們的學說極爲強硬霸道,很多地方根本就是強詞奪理。而心學之要,還在於心,至真至善至美,發乎本性,淳樸有瑕,這纔是國學之本初,也是文明之本初,我們提倡的國粹,其實就是幾千年來國人體悟生命之真、人性之善、世界之美的精華所在。譬如文字,不同於洋文,象形文字本就是國人獨有思維的產物,幾千年凝鍊變成今日的模樣,你真要拿它去治國,怕是不能的。”
楊銳跑到章太炎這裡來是想找到理論武器抵禦資產階級民主化,誰曾想道他弄了半天沒武器,國粹被他折騰成人生感悟了。這次是論到他對章太炎張口結舌了,“枚叔,你不是開玩笑吧?你弄了這麼多年,那麼多人,就給我這麼一句話?!”
楊銳這麼說,章太炎卻道:“竟成,心學本無用,只是一種內心的修爲,這是灌輸不來的,只能感悟。西洋的智學是有用的,比如格物、比如化學、比如你的管理,這些都是好用的。自勳之叛並不可怕,他之所以會叛,還是在於他愛國,心中對中國對黃種有捨身之念。他只是走錯了路而已,若是沒有損失,讓他拐過來即可。”
冷靜下來的章太炎好整以暇,根本不把虞自勳之事放在心上。“再有,竟成,你難道就沒有想想,樑卓如當年去了美國之後可是拋棄了民主共和,他在新大陸游記裡說‘自由雲、立憲雲、共和雲,如冬之葛,如夏之裘,其如於我不適何!’又說‘今日中國國民,只可以受*。不可以享共和。’那時候你還在東北率軍苦戰,慈禧沒死,光緒也沒有出來。他這麼一個早前鼓吹共和的人,怎麼去了美國就改信*了呢?
依我看。這關鍵在於樑卓如遊歷新大陸,只是一個普通的看客,雖有錢,但因爲還要籌款根本不敢亂花,唯有裝窮,再則他接觸華僑不少,華僑就在美人社會的最底層,生活困苦又飽受歧視。所以他纔會改共和而信*;可自勳呢,在美六年,和華僑少有接觸,身居富人區,往來皆是富商權貴,更看到美國物力如此強大,只把這當成是共和之功,所以他改國學而信共和也在情理之中。
只要我中國一日不富強,那舍國學而信共和者便會一日多過一日,還有孫汶那種以共和爲敲門磚之輩。他們要的無非只是一杆革命旗子罷了,至於旗子上畫的是什麼根本不在乎,只要能蠱惑人心就成。正所謂文以載道。所有的革命主義都是功利主義,所有的歷史都只是當今之人對應當今的看法,這些只等時過境遷,一切都將灰飛煙滅。”
“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章太炎說的拗口,楊銳用了一句名言就把它概括了。他聽着章太炎的解釋,心裡頓時放鬆下來,“枚叔,自勳除了外在環境的問題,怕和孑民也有關係。”
“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這話說的極好!”章太炎根本沒有去聽楊銳後面的話。急忙到桌前拿起筆把這話寫下來來,一邊寫一邊道:“竟成。你可以走了。”
“你!”章太炎逐客,不走那他不只是要潑茶。更是要潑墨的,楊銳只好起身。他同時還覺得自己又說漏嘴了,這個意大利大師克羅奇的著名命題,似乎是在一戰後才被提出來的。現在自己一說,章太炎難怪要着迷了。
楊銳很快又縮在馬車裡回到國思寺,這邊劉伯淵已經等急了。“先生,螢火蟲傳來消息,桂太郎內閣正在應對我們北伐。”
螢火蟲只是間諜代號,多年以前王季同手上放出去的線,不是大事是不會啓動的。舉義在即,日本那邊的耳目都已經下令要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打探日本政府消息,不過這本是在舉義發動後的事,誰料到現在就開始運作了。
“唉!”楊銳低聲一嘆,道:“除了這個,還有什麼事情嗎?”
“英國人再次警告我們,不得把戰事推過杭州拱宸橋一線。”劉伯淵再道。
英國人是老調重彈了,現在歐洲吃緊,擔心的還是日本。楊銳心中暗罵虞自勳一句,表面很是平靜的問道,“日本人的態度定了嗎?軍隊有沒有拔營的跡象?”
“暫時還沒有什麼消息,各處的日軍都沒有調動,奉天的鐵道守備隊還有關東州的駐軍也沒有異動,估計現在還在商量對策,我就怕他們商量出個結果來,那事情就不好辦了。先生,我們是不是能提前舉義?”劉伯淵問道。
“不行!”楊銳想都沒想就否決了,“舉義的範圍規模太大,容不得我們提前。”
“先生,我是說北京和奉天這兩地提前。”劉伯淵道,“日本人在朝鮮有兩個師團,關東州一個師團,加上鐵道守備隊,三天之內能開到奉天的就有五萬人。一旦他們到了東北,那時起就不好辦了。”
“就算他們三天之內能開到,那也要等我們舉義發動之後才能入境,或者開出鐵路用地。不然日本這般做,哪怕英國人護着它,俄國和美國也是不會同意的。還有朝鮮那邊,欠我們的銀子也有十幾萬兩了,中國現在革命,他們難道就不要獻上千百條人命,幫我們攔一攔日本人?北京奉天提前,那其餘各地就會脫節……”楊銳還是不同意,但他最後猶豫之下,還是讓人把貝壽同和徐敬熙叫過來了。
舉義在即,各處的計劃早就安排下去了,參謀部現在只在閒等各地的消息,楊銳這邊一叫,他們就馬上過來了。
“舉義如果提前的話,會有什麼問題?”楊銳看着他們兩人,直接問問題。
“不可能提前!先生。”貝壽同和徐敬熙居然是異口同聲,而且也一起搖頭。
“現在日本還有英國應該是知道我們將要在這個月舉義,不過他們知道的只是我們將要北伐,不是北京。”楊銳見他們不同意,索性把事情的原委也說了出來。
貝壽同和徐敬熙大驚。“怎麼會泄密?!”他們喊過之後又盯着劉伯淵,似乎泄密是他乾的一般。這麼多年的準備,要不是極力保密以求給滿清利索的一擊。並防止列強幹涉,怕復興會早就打到北京了。誰料到。事情到最後還是泄密了。
“泄密和淵士這邊無關,你們先不要管是誰泄密的,現在的情況是不是能不能提前發動?哪怕一天也好。”楊銳再次問道。
“先生,離起義只有兩天了,即便下命令,各部隊也無法調整。不管發生什麼,還是按照計劃走好。東北那邊如果怕日俄干涉,那麼可以讓他們注意戒備。爭取用最短時間結束戰鬥,老雷在東北坐鎮,只要把這個意思告訴他,他是一定能辦做到最好。最後真要日本出兵干涉,那我們就只能聯絡美國和俄國,承諾革命並不會損害各國的既有利益,相信他們也不會看着日本一家在東北獨大吧。”貝壽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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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麼說,徐敬熙卻說了另外一個問題,“先生,如果日本要出兵。那麼一定是事先獲得了英國的許可,而英國人會許可,那一定是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侵害……”
“我們並沒有侵害英國的利益。”楊銳看着徐敬熙。不解的道。
“不,先生,我說不是長江諸省,我說的是西藏。”徐敬熙道:“謝澄的第13師有進軍西藏的計劃,這一定會刺激到英國。最好的辦法還是從駐藏清軍中想辦法,那些兵勇多是哥老會分子,而駐藏左參贊羅長裿則是穩定西藏局勢的關鍵人物,只要能說服他,那西藏可定。”
“那就去辦。反正西藏也要,東北也要。我不想到時候做什麼選擇題。”楊銳想到西藏心中就是一緊。那個麥克馬洪線就是辛亥前後搞出來的名堂,他不想以後的歷史上也有這個東西。
“明白了。”徐敬熙和貝壽同趕忙出去發報。而楊銳則再問向劉伯淵,“日本知道之後會告訴英國,那滿清呢?滿清會知道嗎?”
“這……北京那邊還沒有什麼消息,現在所有人都在準備壽典,之前城內各處的還盤查的緊,但自從前幾天我們的人被抓之後,王公大臣們就更加安心了。”劉伯淵道。
他說道着,楊銳立馬瞪了他一眼,“這全是你想出來的餿主意,幸好沒有死人!”
劉伯淵難得的笑:“我都交代過了他們,如果遇到抓捕,那就不要抵抗,巡警裡面會有人來救他們。要是遭到拷打,那就把幾個名字說出來。現在北京的巡警,應該是大亂了吧。”
劉伯淵說到巡警的時候,北京城九門提督衙門正堂裡,毓朗瞄了審出來的供詞一眼,便把它丟到了桌子上,然後看着面前跪着的巡警內城總廳廳丞章宗祥道:“都查清楚了?”
“回貝勒爺的話,現在都查清楚了。這王勁鬆是欠了賭債,不得不被革命黨一步步的利用,可我大清自有天佑,貝勒爺斷案如神,這才把革命黨一網打盡。”章宗祥跪在地上說話,滿清是汗,巡警內城總廳的主事居然被革命黨收買了,不出意外他這個廳丞也是做到頭了。以後會這麼着,就看前幾天送的銀子是不是起作用了。
毓朗完全明白章宗祥的心思,抖了抖袖子,道:“從明兒開始便是皇上的壽典,萬壽戲要唱三天,這三天要是出了什麼事兒,你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要是沒出事兒,能保得壽典平平安安,那就你章宗祥的大功勞,這次的事不但不追究,還要升你的官。”
毓朗終於說出了期望中意思,章宗祥懸着的心頓時放了下來,忙磕頭道:“下官一定徹底清查間隙,嚴查各處,防止革命黨破壞壽典。”
“那就好。你出去辦差吧。記得,要是出了差錯,那就小心你的腦袋。”毓朗說道,揮揮手打發他出去了。
章宗祥記着毓朗的告誡,弓着身子退到門邊,這才帶着兩個隨從快着步子匆匆的出了院子。他越來越覺得在巡警部這個位子上如坐鍼氈,特別是現在革命黨已經開始打京城的主意了,這一次抓了他們這麼多人,那下次他們還會來更多人,他可是看見過前段時間廣州舉義的報紙照片的,那些革命黨真是不怕死,一個個都抱着同歸於盡的心思,他們根本就是個不顧性命的瘋子。
“仲和,貝勒爺怎麼說啊?”只看着章宗祥快走,跟着他的總廳儉事董玉麟連忙在他上轎之前問道。
“貝勒也說只要壽典三天無事,那麼就不追究我們用人不明之錯。”章宗祥無奈的說到,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說的荒謬,那王勁鬆在他來民政部之前就來了,用人明不明關他何事。
“啊!真是菩薩保護!菩薩保佑!”董玉麟連忙雙掌合十,判若無人閉目祈禱起來,他雖是滿人,但是不比章宗祥,畢竟人家是個進士。
“快走吧。這幾日可是要讓把車站、客棧都給看好了,這些地方一但發現有南方口音的,先帶回去查問再說。”章宗祥吩咐着,然後徑直鑽到了轎子裡,吩咐着轎伕往家裡趕。
沒有人能不花代價在大清朝廷裡面拿到差事,章宗祥雖然是出國留學的早,賜了個進士出身,但是要想有一個差事,沒關係還是弄不來的,現在他的這個差事,還是他妻子認了慶王奕劻的兒媳做乾媽要來的。本以爲抱住奕劻這顆大樹是不倒的,但誰想到慈禧一死,奕劻和袁世凱馬上倒臺,總算他是出過洋,做事也踏實,加上肅親王對日本素有好感,這才保住了差事,可肅親王也沒過多久就被撤了民政部尚書,弄他又心慌慌不知所安。
農曆六月的天氣北京已經是極熱,轎伕擡着轎子很快就到了家門,他這邊一落轎,剛進屋子裡妻子陳彥安便跑了過來,問道:“老爺,回來了。”
外間不好談事情,章宗祥只把妻子拖到離間,然後摸着漢道:“你趕緊收拾東西,買上去下午去天津的火車票,帶着孩子今天就走。”
“啊!”陳彥安不明白狀況,大聲的叫了起來,“怎麼會這樣,那王勁鬆的案子不是查實了嗎?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怎麼還是被革了職?你這般……之前的銀子不就白給了!”
看見女人還在心疼錢,章宗祥連忙捂住她的嘴,道:“小聲點!我沒被革職。”
“啊。沒革職,你沒革職怎麼……”陳彥安話說到一半又被章宗祥被捂住了。
“你難道就不能小聲點?”章宗祥道:“現在巡警總廳雖然破了這案子,但我老覺得哪裡不對勁,那復興會能鬧到今天這地步,可不是好相與的,他們派出來的人怎麼會這麼容易就抓住,還一個人沒反抗,都是束手就擒?還有這一次王勁鬆之事,雖然是證據確鑿,但知道這麼個結果,和他相熟沒一個人相信他會做出這事情來,這裡面一定是有陰謀。”
“你是說王勁鬆被仇家陷害了?”聽到沒被革職,陳彥安聲音終於小了點,她是讀過女學的,能認貝勒夫人做乾孃,人情世故極爲練達。
“是仇家還好,我就怕是革命黨欲擒故縱啊!”章宗祥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擔憂,“所以我讓你帶着孩子先去天津避一避,等過了這幾天再回來。”
陳彥安被丈夫說的嚇了一跳,“你……真要是革命黨欲擒故縱,那你,那你怎麼辦?”
“我不能走,更不能把這個告訴那些親王貝勒,在這個時候掃了大家的興致。我能做的只能是兵來將擋、誰來土淹,想辦法不出事。等過了這三天,我再求大人給換一個差事,實在不行,那我們就回滬上,不要再做這官了,現在這形勢,弄不好命都要搭進去。”章宗祥說道。